北齐。
高湛从焦龙温池浴水走了上来,浴池周围的侍女只着了轻纱,上前两名为高湛擦干身体,穿上华服。高湛抬眼向隔了一张屏障的外殿望去,段韶依旧手执玉笏,依然垂首端跪在那,“段爱卿还在啊?”
“看在你等候多时的份上,有何事便说罢”,侍女为高湛拉开珠帘。
“启禀太上皇,白狼城告急,突厥阿史那木杆可汗率十万余士兵欲侵我营州、幽州、安州和平州,请太上皇定夺!”段韶依旧跪在原地,目光垂下。
“白狼城?”高湛略略一思,才想起来,“那个营州的主城?那不是很远!”
“太上皇,白狼城正乃营州主城,所以不可被突厥所占啊”,段韶又道,态度谦卑。
高湛摆摆手,笑道:“朕尚记得长恭邙山大战时的英姿,就让兰陵王代朕出马,必定会凯旋而归。”
“皇上,这……”段韶欲言又止,“兰陵王久病在府,近日才愈,恐怕……”
“无须再议!”高湛扔下这么一句,便搂了一名貌美的侍女欢笑离去。
高湛的贴身宦官将高湛的口谕送至兰陵王府。
“臣,兰陵王接旨”,高长恭的眼中熠熠生辉。
待那宦官离去,高长恭命墨淮通知安德王高延宗、斛律恒伽、尉相愿、秦彝等人,“告诉他们,即刻出发!”
郑溶月跟着长恭来到寝屋,眼看他从衣柜中取出昔日高湛所赐的金丝隐月甲,正褪下身上衣物要换上,郑溶月轻道:“我来罢。”
她为高长恭整齐穿戴好,双手抚去衣襟上的褶皱,没有望向他,只是轻声道:“一定要即刻出发吗?明晨再去不行吗?”
“眼看突厥大军犯我北齐边境,怎能明晨?若是耽搁一会,指不定白狼城已陷突厥手中”,高长恭道,当然他亦能够明白郑溶月的一番柔情,“不必担心我。”
“王爷……”郑溶月没能忍住,眼泪像失了束缚的珠子落下来,“那,万事小心。”
高长恭抹去她的眼泪,“溶月……”
“以往见那些妇女送别参军的相公千般不舍的模样还道痴傻,现如今才尝到了味道”,郑溶月笑道。
高长恭柔声道:“为了我,你已改变了许多。”
“只要你能喜欢上我,改变再多,哪怕最后都不像我了,我也可以”,郑溶月望向长恭。
长恭回避她的目光,“我心中已有她一人,别的人已装不下了。”
正这时,墨淮前来禀报,“殿下,安德王与斛律大人等人已在外等候。”
高长恭拿过放在锦盒中的鬼面具,抚摸了一下,将它挂在佩剑上,向郑溶月道:“我走了,暮楚就拜托你照顾了。”
“好”,郑溶月眼中已结了冰霜,连不过是个救了高阕一命的寻常女子,他都如此惦记。
王暮楚躲在窗外,听着二人的对话,捏紧了手中刚从北周送来的详载兰陵王(玉惊蝉)如何受贿的书信。
兰陵王、安德王、斛律恒伽等人出发前往白狼城。
兰陵王注定属于战场。
北周,紫薇宫中,宇文邕读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奏折,大发雷霆,双手将堆起来的奏折推在地上,“宇文护只会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叫朕处理!”
司渊跑了进来,禀道:“皇上,大冢宰去了云阳宫。”
“甚么!”宇文邕一惊,一甩衣袖赶去了云阳宫。
高阕抚着已微微隆起的小腹,轻抿了一口茶水,“大冢宰来此,有何贵干?”
宇文护打量了一番金漆玉砌的云阳宫,望了一眼焚香用的前秦青铜鼎,把玩着手边的瓷器,“宇文邕待你不错啊。”
“若是大冢宰来说这话的,还请大冢宰早些回府罢”,高阕葱玉般的手指玩着杯中的绿叶。
宇文护笑了笑,“昭仪娘娘这是下了逐客令啊!老夫前来不过是来告诉昭仪娘娘一件事。”
高阕装作随意一问:“何事?”
宇文护一出口便令高阕心惊了一下,“你本不姓郑,虽说郑国公的女儿已然失踪,你也不可能是郑国公之女。可见你气度面相,却也不似寻常民女。”
“多谢大冢宰谬赞”,高阕笑了一声,“皇上说我是郑国公之女,那我便是郑国公之女。”
宇文护笑了笑,“老夫还没有说完。而宫中所谓的昌黎公主淑妃虽貌美礼合,却全然没有公主之仪”,宇文护望了望高阕尚风淡云轻的脸,又道,“所以,老夫大胆猜想,昭仪娘娘与淑妃身份互换了,敢问昭仪娘娘,老夫猜的可对?”
“不对!”宇文邕步入云阳宫。
高阕见宇文邕来了,起身步到他身边,宇文邕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用忧心。
“消息传的挺快”,宇文护望着宇文邕微愠的脸色道。
“不知大冢宰找阿阕有何事?难道就是来探究她的身世吗?”宇文邕一甩衣袖,负手于后,走近宇文护,“无论她是谁,只要朕喜欢,有何不可?”
宇文护望着宇文邕许久,才大笑着拍宇文邕的肩,“皇上真是长大了,都会违抗老臣了。”
“现在不是大冢宰在违抗朕吗?”宇文邕紧握高阕的手。
宇文护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高阕,笑问宇文邕:“宇文邕,难道你不记得是谁拥护你做的皇帝?”
“朕当然记得是大冢宰了,将朕的皇兄毒死,再将朕推上皇位,大冢宰,你说是不是如此?”宇文邕强压着多年堆积的怨怼和怒火。
“你知道了?”宇文护突然大笑,“宇文毓那是该死,他那点见识胆量还想除掉我?不自量力!”
宇文邕怒起,“你终于承认了,皇兄是你杀的。”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是我杀的又怎样?”宇文护负手于后,半分不惧。
“宇文护!”宇文邕遏不住怒火,双手握拳,正要上前,却被高阕拦住。
高阕向宇文护问道:“宇文护,你不会学做那史书中的霍子孟罢?”
高阕回首向宇文邕摇头,只说了一个字,“忍。”
“朕忍不了!来人!来人!”宇文邕大喊道。
顿时有两名侍卫跑了进来,“在!”
“给朕杀了大冢宰,快!”宇文邕命令。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而宇文护像是在看戏一般,笑着站在原地不动。
“不敢?朕自己来”,宇文邕拔出侍卫的佩剑,正要向宇文护砍去。
宇文护面色微动,然而高阕抱住了宇文邕的腰,靠在他的背上,大喊:“皇上,您不能杀了大冢宰啊!”正是宇文邕疑惑回头时,高阕凑近他的耳边耳语:“此人杀不得!若现在杀了,后患无穷!”
宇文邕不可置信地望着高阕。
而在宇文护看来,高阕惧怕他,宇文护笑了,惧怕他是对的。
宇文邕不顾高阕阻拦,依旧回头,一剑砍去。
“宇文邕!不要!”高阕喊道。
然而,还是头点了地。
高阕惊叫了一声,才发现被砍的不是宇文护,而是两名侍卫。
宇文邕摸到高阕的手里都是汗,更加握紧了她的手。
宇文护不免大笑,刺耳的笑声在云阳宫回荡,他向殿口走去,路过宇文邕的身旁,道了句“你很聪明!”后步出云阳宫。
此番前来云阳宫,正是宇文护试一试宇文邕的计策,他明白郑阕是宇文邕的软肋,先是到云阳宫,让宇文邕不得不来,再是以话激他,让他压不住怒火。果然,宇文邕长大了,想必他已知宇文泰和宇文毓的死全是宇文护所为,想要挣脱宇文护的牢笼了,然而这也更加促使宇文护想杀了他的意图。
宇文护走出几步,回头望去拥着高阕的宇文邕,眼一眯,遂后负手离去。
宇文邕见宇文护已走远,抓着高阕的手腕,问道:“什么杀他会后患无穷!阿阕,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高阕蹙眉,“你弄疼我了。”
宇文邕闻言放开高阕的手腕,见她手腕已被自己抓得都红了,把高阕深深拥入怀里,“阿阕,是朕没用!这皇位不是朕自己的!朕怕没有能力保护你们……”
高阕要离开怀抱去安慰他,宇文邕却紧紧拥着,不让她转头,一时间无了人声,高阕方才听见宇文邕轻轻的啜泣声,伸手轻抚他的后背。宇文邕就像个孩子把头藏在高阕的颈窝里,满腹的怨怼需要眼泪来释放。
宇文邕小泣了一阵,甚么也不语,离了高阕而去,任高阕如何叫喊,他不回头。
高阕本想追了去,可是小腹隐隐痛了,恐怕是情绪起伏太大,她抚了抚小腹,“孩子,母亲该如何帮你父亲呢”,望着宇文邕用衣袖拭去残泪离开了她的视界。
翌日,天德殿。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司渊喊道。
尉迟迥迈出一步道:“启禀皇上,突厥大兵向北齐白狼城发起了攻击,臣以为,这是一举攻齐的不二时机,我们应助突厥一臂之力,集合二兵攻打北齐!”他曾与兰陵王战斗过,却为败将,心中不服之气已不是一朝两日了。
宇文邕心里只想着:阿阕一定不愿见到周齐两国兵戎相见的。
“淑妃不过才嫁于朕七月有余,此时再攻打北齐,不是反倒显得我大周言而无信?何况北齐并无意攻打我大周,不过是想抵抗突厥罢了”,宇文邕道。
“臣以为,皇上言之有理,突厥未向我大周借兵伐齐,不若静观其变为好?未必不能坐收渔翁之利”,王轨迈出一步道。
郑译道:“臣以为,尉迟将军所言极是,这是一举攻齐,又与突厥结下和平盟的好时机。”
接着,北周文臣武将纷纷道出自己的观点,赞成一举攻齐的官员较多。
宇文邕蹙眉,正这时,见迟到多时的宇文护来了,立时有一种现在想下朝的情绪。往常宇文邕总会笑脸相迎,请他上坐龙位旁,但昨日一事,已令再也宇文邕忍受不了。
“老臣觉得皇上还是选一举攻齐为好,而且去助突厥之人,老臣心中也已有人选”,宇文护站在龙位下,难得的有礼。
宇文邕还未问,杨坚却问向宇文护,“不知大冢宰心中人选是谁?”
宇文护笑道:“正是皇上。”
朝中哗然。
宇文护又道:“皇上乃突厥木杆可汗的皇婿,若是由皇上去,既增进与突厥的情谊,又能一举攻齐,何乐而不为?”
去突厥借兵铲除宇文护是宇文邕早已有过的计策,却无奈不得去突厥的借口而弃计,此番宇文护竟会冒险让他去突厥,不知是年老糊涂了,还是另有埋伏。只是,他深知他不能错过这次唯一可能除掉宇文护的机会。这是一举攻齐的不二时机,也是铲除宇文护的不二时机。
“若为我大周统一北方而助突厥攻齐,朕是皇上,责无旁贷,朕愿前往突厥!”宇文邕起身,负手傲视殿中,多年隐藏的王者霸气隐隐显现。
宇文邕盯着宇文护,唇角勾笑。
下朝后,宇文邕直奔云阳宫。
“退下!退下!”在宇文邕的命令下,云阳宫侍女全然退出殿外。
高阕步了出来,见宇文邕溢于言表的喜悦,笑问:“发生何事,令你如此开怀?”
宇文邕握住高阕的双手,“宇文护让我去突厥!”
“去突厥做甚么?”高阕并不清楚。
“攻打北齐!”话才脱了口,宇文邕便后悔说出,他看见高阕的表情僵硬起来。
“攻打北齐令皇上很开心?”高阕抬头问他。
“不是,不是这样的,阿阕,你听我说……”
可高阕终究推开了宇文邕抓着自己的手,“难道皇上忘了北齐是我的故国,我是北齐的公主么?”高阕冷笑,“皇上忘了,我没有忘!”
“阿阕,不是你想的那样!”
宇文邕正要解释,阿兰走了进来,“娘娘,太后唤您前去含仁殿。”
高阕满是不解,路过宇文邕身旁,她望向宇文邕的目光中多了丝冷漠,宇文邕捉住她的手,“我陪你去。”
宇文邕和高阕一同步入含仁殿,高阕行礼,“太后娘娘。”
“母后”,宇文邕叫道。
本坐在矮椅上闭眼凝神的叱奴太后睁了眼,“本宫唤的是郑阕,你跟来做甚么,还怕母后会吃了她吗?”
“儿臣不敢”,宇文邕握了握高阕的手离开含仁殿。
待殿门再次闭合,叱奴太后开口,“本宫不管你到底是不是‘郑阕’,本宫只想知道两个答案。”
“太后请问”,高阕淡定自若。
“第一问,你会帮邕儿吗?”
“会。”
“你知道本宫问的是什么吗?”
“不过三字:宇文护。”
叱奴太后望着高阕本不屑的目光转变成了欣赏,此问若是以问答问,便通不过此关。
“第二问,你爱邕儿吗?”
高阕却不言语了,那些与宇文邕的记忆猛然涌来,本来否定的答案,高阕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
叱奴太后将眼中的欣赏收回了一半,“你不知道?”
高阕望着叱奴太后,迟疑了会,终于点了点头。
叱奴太后虽然已老,可双目清晰如昔,她能读懂高阕心里的迷茫,而她不用猜就能够明白此女对邕儿的心,此女明明可以敷衍她说自己爱邕儿。
“邕儿前往突厥,你一定要跟去。这只不过是宇文护的阴谋,宇文护不会给他任何机会能除掉自己……”
“你是说宇文护不会让宇文邕到达突厥?”高阕不可置信。
“没错”,叱奴太后道,“本宫要你去劝说邕儿,不要前往突厥。”
“好”,高阕应道。
高阕回至云阳宫,岂知宇文邕一直在殿中等她回来,上前去扶了她坐下,问道:“母后跟你说了甚么?”
高阕握住宇文邕的手,“你可不可以不要去突厥”,她怕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
“朕必须去,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朕不能再被宇文护压着了,只有这个机会,朕一定要找突厥可汗借兵!”宇文邕的眼中满是坚定。
“你说你是去找突厥借兵?不是攻打北齐?”
宇文邕道:“不到万不得已,朕一定不会攻打北齐的。”
高阕瞪大了双目,是自己误会了他。
“就算为了我和孩子,你也一定要去吗?”高阕能看见提及孩子的时候,宇文邕的目中没那么坚决。
“难道你以为在宫里就会安全吗?宇文护会下毒,会围杀,他什么都做的出来。朕正是为了你和孩子,才必须去突厥,不用再劝朕了,朕非去不可”,语气很硬。
“宇文邕……”高阕望着这个人,眼中仿佛只有他一人,道:“那让我陪你去好吗?”
宇文邕满是震惊,然后断言道:“绝不可以!”
“你说,无论在宫里,还是去突厥,都会死的”,高阕哽咽了一下,“那为什么不让我们三个一起死?”
宇文邕居高临下望着高阕那哀求的眼神,捏紧了拳头,扔下一句“不要让朕后悔娶了你”便甩袖离开。
听及那句话,高阕的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她抚着小腹,“孩子,母亲该怎么做才能让父亲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