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自打更宦官打过二更后,倾镜方提了包裹而来,见高阕孑然一身便道:“阕儿难道没有什么要带走的物什?”
高阕淡淡然地坐下,“没有,什么也没带来,也便什么都不拿走罢。”
等至三更之时。
“宇文邕他真会让我们走?莫不是骗我们?”倾镜略有些忧心。
“他并不是一个言而无信之人,诺了,便是真的肯让我们走了”,高阕望着窗外的夜色,星子稀疏,而宇文邕迟迟未见前来。
花木绿影婆娑之处,宇文邕望着只余寝室有着微弱灯火的锦瑟殿薄唇一抿,缓缓步去。
步履渐近,一声门响,高阕和倾镜双双侧首,见是宇文邕后,面有笑意。
宇文邕面上微有勉强的笑意,“走罢。”
步至北周王宫侧门,漆黑的夜色下司渊牵了一辆马车候着三人,高阕深深地望了宇文邕一眼便上了马车,倾镜随即道了声谢也登了上去。马车一动,二人以为是要出发了,便是宇文邕登了上来,二人好不惊讶,但依旧无话,直到马车行了好几里,倾镜已在马车中小睡,高阕与宇文邕尚醒着。
“我送你们回北齐罢,途中若有不测,由我护着”,宇文邕道。
“宇文邕……”高阕嗫嚅着,心中杂绪纷飞。
宇文邕轻道:“叫我无月,我知比起宇文邕,你还是更喜欢乜无月多一些。”
四周很静,只清晰听到高阕的话语,“宇文邕,你是北周之皇,怎可独自出宫,若是有什么万一……”
“你这是在担心我?”宇文邕的眼中有着柔柔的情意,高阕再不敢直视。
“不,我只是……我只是……”高阕有些语无伦次,“我是在担心你,无论你是宇文邕,还是乜无月,那个陪我玩闹的人就是你,这是不会变的,但是……”
未等高阕道完“但是”之后的话语,宇文邕已将高阕拥入怀中,高阕一惊,便要挣扎。
只听得宇文邕埋在她的发丝间轻喃,“让我就这样抱你一会。”
高阕心知终归是伤了他,心便狠不下来,想要挣扎的双手缓缓垂下,“你不是说大坏人不会放我走的么?”
“有我,谁都拦不了你。”
高阕不语。
许久,静静的,宇文邕望了一眼怀中的高阕,呼吸均匀,已然睡熟,那样的眉眼,好看得令宇文邕不禁在她眼睫上落下一吻,轻道:“阿阕,你知道我有多恨高长恭,恨他不做什么便得你心倾,恨他弱水三千却只取你一瓢饮,若你先遇见的是我,会不会最爱的人便不是他,而是我?”
宇文邕将一缕落下的发丝为她挽在耳后。
这时,高阕在宇文邕的怀中微微蹭了蹭,双手抓住他拥着自己的右臂,“宇文邕……宇文邕……”
宇文邕动情一笑,叹道:“阿阕,原来在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宇文邕……不要……不要……让我再看他一眼……就一眼……”高阕呢喃。
宇文邕面上的笑顿时凝固,然后是苦笑,将高阕抓着自己的双手拂开,将她轻轻靠在马车壁上,而自己也有些乏了便闭眼而睡。
待无声后,倾镜眼眸微动,睁开了眼,见宇文邕与高阕皆已入睡,心中暗暗叹道:可怜此三人,如同藤缠树一般缱绻,情是何物,宁不尝也罢。
正这么想着,却思及那身在北齐的玉惊蝉,以及惦念那封已寄出的书信,长恭何时才能收到。
第四日清晨。
“客官,有你的书信”,店小二敲响门,将信封交给高长恭。
长恭闭门,拆信读后,立即夺门而出。
信中所写:昌黎非昌黎,乃倾镜,得宇文邕诺,与阕夜回北齐。
待高阕醒时,车上只余下她一人便下了马车去。
见倾镜正指着北齐方向与司渊攀谈,待她回头,便向高阕一笑。
高阕环顾四周,不免问道:“宇文邕呢?”
“不知,醒来便没有再见过他”,倾镜道。
正是高阕疑惑间,宇文邕提着一个包走来,“吃了两日的糕点,这次尝尝新鲜的野果”,他将布包摊开来,露出十几个鲜绿色的野果,这才看清这布乃是他的外套,这金缕锦衣竟拿来包了野果。
他用华袖擦净了一颗果子递到高阕面前,高阕一笑,拿在手中啃咬一口,滋味倒真是香甜。
一声驾马之音远远传来,待近了,宇文邕方才看清来者是神举。
只见神举下马跪道:“皇上,请您立即回宫,北齐斛律皇后将访我北周,此刻已从邺都出发。”
宇文邕看向身后的高阕。
高阕思索:“北齐皇后何时姓斛律?”
“在你昏迷之时,高湛已将皇位让给太子高纬,现如今高纬乃北周之帝,娶斛律光之女斛律云妭”,宇文邕点明因果。
高阕低眉,“回北周罢,既然云妭妹妹访周,约莫是来看我的。”
“当真?”宇文邕问道。
高阕颔首,“你既已答应让我回北齐,他日再实现也是一样的。”
倾镜暗道:想必高长恭已收到书信赶回邺城,这如何是好?
“倾镜,我们走罢”,高阕喊道。
“是”,倾镜赶紧跟了上去。
直至秋初,北齐皇后浩浩荡荡的队列才进入北周主城长安。
因高阕未得封号也未得宠幸,而不可出面相迎,只好在周宫一高楼上看着云妭下辇而出,华贵雍容不似当年初见。只是她心系于长恭,怎会愿意嫁于高纬?
自斛律云妭下辇走向宇文邕,两侧皆是文武百官相迎,而大冢宰宇文护与宇文邕平站于正宫前,好似北周有二帝一般。
斛律云妭淡妆轻抹,只是那身明黄明红一身太过入俗,脱不了凡尘,却是道不尽的大气之美。
待斛律云妭走近,宇文邕正欲上前相迎,却是宇文护先他一步,“恭迎齐后。”
宇文邕在后笑道:“齐后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尽彰我二国和平之意,令我国生辉,不若先往宫中小憩一番,朕定会准备一番盛宴迎齐后”,感受到宇文护带恨意的目光,心中大感快活。
斛律云妭笑着应答。
高阕回身,步下楼去。
不多时,斛律云妭便踏入了锦瑟殿,“姐姐。”
高阕回首望去,笑道:“我便知道你来北周是来找我。”
此刻斛律云妭眉目中均显当初少女情怀,全然不同之前与宇文邕宇文护二人攀谈的正经。
“倒不是我要来找你,而是另一人”,斛律云妭退了一步,显出身后之人。
高阕惊,赶紧行礼,“先皇后。”
李祖娥这才褪了面纱,是另一副密布伤痕的面孔,当初的倾城之姿仅存一分,赶紧将高阕扶起来,“不必如此叫我,便称我为姨娘罢。”
“你们谈罢”,斛律云妭步了出去,轻轻闭门。
“姨娘,您脸上怎……”高阕扶她坐下。
李祖娥道:“没什么的。”
“是哪个恶人敢如此对待姨娘?”高阕怒道。
李祖娥轻笑,“都是恶果,是我该有的报应”,她轻抚自己的伤疤,“往日之事不过是过眼云烟,不提也罢。”
“姨娘如此的人,还会有什么过错?”高阕轻问。
李祖娥美凄笑:“不提这个。此行目的并不是为此,而是你母后托我前来。”
“我母后如何?”高阕道。
“阕儿,自你远嫁北周,姐姐愠怒找高湛理论,却被高湛囚禁在靖徳宫不得出宫半步”,李祖娥抚着高阕的手轻道。
“是阕儿不孝,害母后如此,若不出此事,想必母后是打算在寺中暮鼓晨钟的,却为了我,又陷深宫”,高阕的眉眼顿显忧伤。
“也不必太为你母后担心了,她在靖德宫中尚且无忧,不过你母后托我告诉你一件事”,李祖娥定定道。
高阕亦正了神色,“何事?”
李祖娥问道:“你可知北周大冢宰宇文护?”
“不曾正面见过,却也听说过他”,高阕思及方才那想做北周二帝的宇文护,一副奸佞之色。
“他便是杀你父皇之人,就是他派兰京杀了你即将称帝的父皇”,李祖娥定定而道。
高阕大惊。
“该做什么,我想阕儿你应该明白了”,李祖娥拍了拍高阕的手背。
高阕心中思绪更加纷杂,李祖娥正要离去,却听她问道:“姨娘,不知长……不知兰陵王他如今如何?”
“长恭这孩子,听闻他一直称病在王府中休养,不肯见任何人,自邙山一役后便如此了”,李祖娥又道,“阕儿你既已嫁宇文邕,便已和长恭无缘了,况且我见那宇文邕也有铲除宇文护之意,毕竟一山不容二虎,阕儿你既然有仇背负,不若与他联手。我不可久留,便话尽于此,如何去做,阕儿自己斟酌罢。”
无缘。
高阕听及这二字便怔住了,心中酸楚难忍,泪水在眶中徘徊却又不流淌下来,迷蒙的目光中是悄然坚定的信念。
这日夜里,正阳宫。
宇文邕披了一件明黄华袍,绣的是祥腾金龙,料子是别国进贡的上好云缎,挥袖一甩,问着司渊,“朕穿这件好,还是方才那件好?”
司渊笑道,“都好都好,皇上本就倜傥,衣裳不过是锦上再添了花。”
宇文邕笑意跃然于面上,大步一迈,“走,去锦瑟殿。”这可是阿阕第一次邀他去锦瑟殿用晚膳。
锦瑟殿中此刻只留高阕一人蹲坐在冷冰冰的玉簟上,她知道,宇文邕即将到来,也是她命人去探了消息,从宇文邕一出正阳宫,面前的这些酒菜便已陆续上来,保证食用时不烫也不太凉。高阕出神间,宇文邕已步入锦瑟殿,在她还未抬首时,便是一声“阿阕”入耳。
高阕笑脸相迎,不过是勉强的笑,却也得宇文邕心意。而称呼用的再不是宇文邕,或是乜无月,而是冰凉如水的两个字——“皇上”。
而这二字虽听着不如意,宇文邕倒也盘腿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想要后退的身影却没有后退,而是将酒壶拿了起来在他面前的酒盏上斟满,宇文邕不免问道:“你……这是作甚?转了心意,不再迷恋高长恭了么?”宇文邕这才觉得高阕有着大大的不对劲。
高阕不答,侧首笑道:“先用膳,自有话要与你说。”
宇文邕神色有些不好,“若是回北齐的事,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自然……”
“不,我不回去了”,高阕在心里续接道:大概再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不回去?你不是很想回北齐与他相聚的么?”宇文邕疑惑,按住了她为自己夹菜的手。
高阕终于正眼看他,“皇上,我知道宇文护就是……”
宇文邕冷下脸,立刻低吼道:“不要跟朕提他,若你留下来只是同情朕,朕宁可你今夜便走,绝不拦你!”上好的锦袖因将近处的酒壶酒盏与几样酒菜掀到了地上而染了脏物,碎裂声惊得外头的阿兰阿若进来收拾残局。宇文邕以为高阕明白宇文护是他仇敌,留他一人留在北周实在可怜,从而陪他一段时日,讨取了他的欢心再向他请求离开北周。
阿兰阿若换新后便又出去了。
殿内是静静坐着的二人,宇文邕正要起身离去,高阕拉住他的袖角,“我真的不回去了,不为别的,为我自己,这个答案,皇上可满意?”
宇文邕回首,微开的口似有很多话想说,却选择吞咽,又在她身边坐下。
“皇上,你要答应阿阕一件事才行”,高阕道。
宇文邕就知道她不会平白无故愿意待在北周,“说!”
高阕轻轻道出:“下个月的封妃大典,皇上应封如今的昌黎公主为妃。”
“你便是名附其实的昌黎公主”,宇文邕看向高阕。
“不,我不是昌黎公主,我只是平凡的女子”,高阕知道他懂她的话中之意。
宇文邕道:“那你呢?”
高阕笑了笑,“我?我便是昌黎公主身边的婢女。”
二人相视许久,宇文邕开口道:“好,我答应你。”
“婢女阿阕谢皇上,皇恩浩荡”,高阕笑着向宇文邕递去酒水。
宇文邕深深把高阕看着,接住了她递来的酒水,一饮而尽。
从此后,高阕搬离锦瑟殿,入连珠殿,为连珠殿守殿婢女。
北齐。
夕阳将尽时,长恭一马踏起飞尘入邺都,下马之处便是公主府门前,他直直进了去,守府的婢女倒还认得这是四殿下,忙喊道:“四殿下!”
长恭回首,笑问:“阕儿是不是回来了?她在哪?”
“公主已远嫁北周,怎会回来?皇上已下令此处公主府将修葺”,婢女道。
长恭的笑凝住,略略一思,想那北周遥遥之路,他是用快马而来,确是快了几日,想必阕儿还在路上呢。此番一想便又笑道:“若见到阕儿,便来兰陵王府告知于我”,便回了兰陵王府。
墨淮赶紧出来相迎,“殿下。”
“墨淮,阕儿她即将回来了!”长恭笑道。
墨淮疑惑,“昌黎公主已远嫁北周,怎会回来?”
长恭心知如今的昌黎公主并不是高阕,“她会回来的。”
长恭又问:“阿澶呢?不在府中么?”
墨淮想不太通,这时长恭问及墨淮,倒有些颜色大变,“二殿下此时……此时正在洛神阁。”
“洛神阁?”长恭起初不明,稍稍一思便思及邺城烟花柳巷之处最为名大的青楼便是洛神阁,当下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待他回来,便叫他来我这处。”
待亥时过半,玉惊蝉方醉着酒回来,一身酒气入了兰陵王府,嘴里咕哝着微不可闻的“倾镜”二字,向扶着他的一个婢女凑近了去,那个婢女躲了开。
墨淮前来,“二殿下,殿下已回来了,叫您前去书房”,眼神中尽是不屑。
“什么?我大兄回来了!”玉惊蝉吓得不轻,但也强装镇定走去,只是酒意太重,心中想打小算盘也没什么心思。
“大兄”,玉惊蝉跌跌撞撞步入书房。
长恭本读着书卷,此番见他酒醉不醒,当下怒起摔了手上的书。
还未等长恭骂出口,玉惊蝉噗通一声便倒地了,长恭担心,近看才知是睡了,便皱着眉令婢女将他送去房中。
再过了半个时辰,长恭静静地赏着描绘高阕的丹青,一声翻跃之音,便是七杀来到了他的背后。
“你受伤了?”长恭听着七杀略显费力的动作便可得知。
七杀点首。
“这段时间便在府里好好养伤罢”长恭问着七杀,“可有她消息了?”
七杀第一次犹豫着该不该将所知实情说出口。
“她还在北周?”长恭从七杀不敢坦白之措便可得知大概。
七杀道:“是。”
七杀听见长恭微不可闻的叹气声,却还是将怀中书信取了出来便暗暗离开。
长恭启封,信中内容却是令他不禁渐渐握紧双手,鬓边的青筋突起,他心中不仅仅是后悔,也有伤心,更多的是愤怒。
“宇文邕!”长恭狠狠念道,双手更是握拳,捏皱了手中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