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眼留不住落花,长恭轻抚着手中那桃树上最后一枝绽放未凋的桃花,粉嫩的色彩明艳动人,薄弱的花瓣吹弹即破。长恭小心地拈着,将它递近鼻前轻嗅,却仿佛受了小惊般颤了颤。这桃枝宛若是高阕的最后一缕生机,是上苍在告诉他:她还活着。
墨淮轻轻走近,长恭仍是听见了他刻意放缓的脚步声,睁眼转首问道:“可有阕儿的消息了?”丹凤的眸中净是期许。
墨淮一礼,“尚……”滚了滚喉继续道,“尚无。”
长恭唇角的笑凝滞,复又问:“倾镜去北周有多少时日了?”
“已两月有余”,墨淮应。
许久,风拂过,吹落了长恭手中的桃瓣,晃晃悠悠坠落在地,长恭轻道:“唤阿澶来我书房。”
墨淮便去请了玉惊蝉。玉惊蝉走入书房,一脸洋洋,“大兄唤我何事?”
长恭不答,墨淮步了出去为两人合好房门。
玉惊蝉有些不安,“大兄。”
“阿澶,你那些收人贿赂之事,大兄早已知晓”,长恭启唇。
玉惊蝉登时吓得在长恭面前跪下了,“大兄,是我错了。”
长恭吐了一口气,“今日找你前来,为的并不是此事。”
玉惊蝉心慌得站了起来,反复回忆,自己并未做过其他对不起大兄的事啊,轻声问道:“还有何事?”
“阿澶,我欲前往北周寻阕儿”,长恭垂眸,眉宇中俱是散不开的忧,“可我身为徐州兰陵郡王,怎可轻易前往北周……”
玉惊蝉细细听着。
长恭抬首望他,问道:“不若你来替大兄做这兰陵王可好?”
玉惊蝉惊住,“大兄,这如何可以?”心底却是激荡着开心,“阕儿到底是要找回来的,那阿澶只做这几月的兰陵王,待大兄归时自然还于大兄”,他担心高阕的心倒是不假。
长恭自然知晓这胞弟的脾性,“不可再收受贿赂知道么,否则一旦暴露,将性命不保!”
“是,是,是”,玉惊蝉应道,“阿澶定不会再做收受贿赂之事了。”他所感到不公平的便是大兄是堂堂兰陵王,而他只是一介无名之辈,此番等同于身份互换之事,正中他下怀呢。
长恭叮嘱:“你对朝称病即可,若有人访问,你只须客气一番,不可深谈。”
玉惊蝉点首。
.日光射下斑驳的圈影映在高阕已复红润的脸颊上,她正眯着眼软倚着。距洛阳之战已过四月有余,他怎样呢?是否在这念他的同时也念着自己呢?
长恭……
思他正浓,阿兰阿若的一声“皇上”令她不禁回神侧首。
宇文邕的唇勾着一抹弧,正向她踏来,风拂起他的长袖,日光乍眼,仿佛他踏云而来,楚楚衣冠,恍若谪仙。但高阕深知,他是宇文邕,上前一礼,“皇上。”
宇文邕挥退阿兰阿若,“叫我无月罢,我还是习惯听你称我无月”,走近,急急扶起了她。
高阕一笑,仍称“皇上。”
“阿阕,你大病初愈,怎可在苑中吹风,虽已五月,可这几日的风还阴着呢”,将自己的风裘解给她。
“皇上,不知阿阕可否求你一事”,高阕终于将目光定在宇文邕身上。
宇文邕笑道:“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的,皆可许你。”
国君此言既出,相当于整个北周天下都任她挥霍。
而高阕只是淡淡道:“既然皇上便是无月,那么这联姻想来不过是救长恭的一计而已罢,皇上是北周之帝,九五之尊,阿阕只是北齐的一个小小公主,阿阕想回故地,还望皇上放我回去呢!”故作轻松言。
果不其然,宇文邕颜色大变,冷笑道:“高长恭?我为甚么要救他?”又作好言,“阿阕乃我北周皇妃,不过还差仪式而已,自是我北周之人,故地自是北周,何来回故地?”
高阕听及抬首,触到宇文邕凌厉的眸光心怯,颤颤道:“无月……我想回去……”
宇文邕眼眸中一丝柔意划过,马上被冰冷所代替,“你就这么喜欢高长恭?”一甩衣袖而起,盯着高阕的眸子似要结了冰一般。
高阕不语,宇文邕气极,甩袖而去。
“终究宇文邕不是乜无月……”高阕望地轻吟。
阿兰阿若见宇文邕负手急离便知二人定是口语不合了,待皇上走远了才回到高阕身边。
想来之后回邺之路必定困难重重,想到不得与长恭聚,满心的担忧直想蹦出眼眶,高阕却抬起了头。
五月之空,寸云缕缕而过,而入目的只有一方天空,被另一座锦宫所囚。虽然华美光鲜,怎堪无奈自由?
阿兰见高阕愁眉深锁,上前道:“姑娘,不如我们去前方的笙烟苑走几步散散心罢?”
高阕向她一笑,微微点首,便由阿兰阿若带领前去了笙烟苑。
步履过处,风景如画,却全然进不得高阕眼中,姹紫嫣红不过是在她的眸中停留了一会,然后褪失无痕。
她突然止了步,引得阿兰阿若寻着她的视线望去。
安有人焉?
正是二婢疑惑间,驻足的高阕突然又前行,然后径直向着一盆绽放得再普通不过的白色琼花弯身下腰轻嗅,抚如珍宝。
白白的瓣犹如雪片,淡淡的香沁入心脾。
“昌黎公主”,许多小婢齐齐喊道。
高阕却一惊,宇文邕似乎未将身份告知于众,怎会……
高阕疑惑下转首,眼前是一道雪青色的色彩。入眼的便是一双宛如墨玉般的眼睛,只是感觉甚熟悉,又从五官打量过去,这人……分明就是倾镜!可那黑眸又不可能是倾镜。倾镜乃突厥人,眸为碧绿,岂是墨黑?
阿兰细心耳语,“姑娘,那是北齐的昌黎公主。”
只见像极倾镜的女子亦震惊相望,见她掩不住满心欢喜,上前走近高阕,“公……”想到身旁还有十余名婢女在,此时相认怕是不妥,“这位妹妹也喜欢琼花?”
高阕目不转睛凝视着倾镜,“喜欢,喜欢……姐姐倒极像我以前的一个姐妹……”
“哦?那姐姐可要和妹妹好好聊一番了”,倾镜拉了高阕步去一边,命婢女们全不许跟着。
待离那些婢女有了些距离,“公主!”倾镜赶紧弯腰就要向高阕跪下,却被高阕扶了起来。
“倾镜?你的眼睛……”高阕望着她的双眼。
倾镜抬头,“无事,不过是一些药水的障眼法罢了”,她还是跪下了,“倾镜为寻公主,私自盗用公主之印进入北周皇宫才令北周皇帝以为我就是公主的,还望公主恕罪。”
“你一心寻我,有何过错可纠”,高阕望向北处的正阳宫所在,“宇文邕岂会不知你不是我。”
高阕踏入正阳宫时,那守在门口的宦官司渊正要通报,却被高阕拦了,“阕姑娘,此处可是皇上寝殿……”他又立时思及皇上待她的确不如一般女色,虽未封妃的女子不得进入皇帝寝殿的规矩在,司渊却也懂得不一般的规矩,“阕姑娘,皇上正在批奏章呢,不如让我去通报一声?”
高阕点点头,“有劳公公。”
然而一个时辰都过去了,也不见司渊再出来。
高阕耐下心来等待,又是一个时辰,而她已经在此不知被太阳晒了多久,若不是为了倾镜的事想对他说几句道谢的话,她才不会站在正阳宫前晒饱了太阳呢。
一阵风过,高阕不自意地咳了几声,殿门便正开了,她抬首便是宇文邕在案头阅卷,那是一抹少见的正经与严肃,而司渊的声音也在耳旁响起:“阕姑娘,皇上请您进去。”
高阕便提步进了正阳宫,阿兰阿若是不能进宇文邕寝宫的,而司渊也心领神会地闭了殿门,此时殿内只余二人。高阕望着不足十步之遥的宇文邕,正想道谢,却又有些难以启齿,也总不能什么不说又离开罢。
正阳宫内只余瑟瑟的翻页之声,却是高阕先打破僵局,“谢谢。”
“谢我甚么?我倒不记得有做何事可令你谢我”,自她步入正阳宫的那一刻,宇文邕的心思便再也注不到书卷上去了,此番终于抬首望她,心中一疼,是那么单薄的身子。
“倾镜的事……”高阕盯着足尖。
“以后不必再谢我,我想要的谢礼你给不了的”,语气中颇有些恼气。
“宇文邕……让我回北齐好么?”高阕抬头撞上他灼灼的目光。
宇文邕微眯双眼,鼻间若有似无的一哼,“我知道了。”
高阕眼睛闪过一片欣喜,“我可以回北齐了?”
宇文邕摆摆手,“不。”
“为什么?”高阕奔至案旁,盯着宇文邕已有微愠神色的侧脸,“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明明白白告诉我!”
宇文邕侧首紧盯着高阕的眼睛低吼道:“即使我允你,亦有人会将你拦在北周,你回不去的!”如同一只几近爆发的恶兽。
高阕瘫坐在宇文邕的矮椅边,一是被宇文邕气势所慑,而是被这个答案所惊。
少顷,宇文邕终复了几分寻常神色,手伸向高阕欲将她拉起,高阕却先反握住了他手,问:“谁?那个人是谁?那个大坏人?”
二人四目相对,“不错!正是大冢宰宇文护”,宇文邕看到高阕眼中的怒,冷笑道:“所以,你还是留在北周罢,别说是你,若我想走,也走不出他的掌控。你嫁于我,本就是他的一步棋。”
从正阳宫回来,接连着几日,高阕皆不出锦瑟殿,也从那日相见始,倾镜与高阕便几乎时时刻刻腻于一处。
倾镜一早便又向锦瑟殿步去。
“昌黎妹妹。”
倾镜自然不曾以为是在叫自己,而是她以为有人在叫高阕,一眼望去,正是阿史那氏,便立刻向她一礼,“皇后娘娘。”
阿史那氏笑着,步步走近,“昌黎妹妹倒是与阕姑娘一见如故,日日去锦瑟殿,本宫不知可否加入你们?”明媚的眸眼是一番高贵大气,却似乎紧盯着倾镜的双眼。
“这……”倾镜被阿史那氏直直的目光所微惊,不敢再直视于她,一时语塞。
阿史那氏立刻了然自己并不受欢迎,“不过昌黎妹妹封妃大典在即,本宫需得好好操办,此番正是去查看为妹妹订制的凤冠霞帔进度如何,怕是不得空了,改日再与你们一同玩笑罢。”
“是,昌黎谢过皇后娘娘”,倾镜听及‘封妃大典’,心下生悸。
阿史那氏笑道:“操办大典原本便是本宫分内之务,哪还有甚么谢不谢的。妹妹肯迢迢嫁于皇上,为皇上开枝散叶,该是本宫谢你。如此,本宫这便走了,不阻着你去锦瑟殿的路了。”
“昌黎恭送皇后娘娘”,阿史那走前依旧盯着倾镜的双目,真是盯得倾镜有些不安。除了高阕,没有人如此仔细地盯过她的双目。而那‘封妃大典’更是令倾镜余悸再生。
倾镜惴惴不安地快步走向锦瑟殿。
“到底要怎样才能回北齐去?”高阕问着对面的倾镜,右手轻抚着石案上的玉盏,中央一抹茶绿,犹如她,被白瓷拦在里头。
但倾镜没有应她,高阕这才望去,见倾镜正盯着不远处盛得正好的芍药出神。
高阕点了一下倾镜的额,“说罢,有何心事?”
倾镜回了神,“阕儿……你可知‘封妃大典’即将举行。”
高阕的神色更加惆怅了,问道:“何时?”
“约莫下个月,皇后娘娘已在筹备了”,倾镜应。
“我们该快些想办法离开北周了”,高阕眉头深锁。
倾镜失神地从锦瑟殿出来,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与高阕安然离开北周,徐徐步至自己的连珠殿。
刚一关上门,转身望去,一封信纸便端端正正置于案上,有一黑影从窗户翻出去,倾镜也不敢去追,怔怔地靠近案几,上书三字“倾镜启”。
有谁会给她写信?
倾镜步至半开的窗户,见那黑影已没有踪迹,便拆了书信。
一字一字,愈往下读去,倾镜的神色愈惊。
不需署名,兰陵王的笔迹她是识得的,因高阕闲时便会仿长恭的字迹,而倾镜一旁伺候笔墨。倾镜还未看完正文便脑内空白,步子先了自己迈了出去,她仔细顾盼左右,见无人便将信纸叠好收入袖中,赶往了锦瑟殿。锦瑟殿中,宇文邕正在其中,倾镜皱着眉叹道:“怎偏偏这个时候!”她拢了拢袖,焦急地在外踱步,不能进去,难道下回再同阕儿说么?
也正是此时,倾镜的双目传来微微刺痛,痛感渐渐增强,倾镜明白,这个月的效果即将消失,双目将要恢复成碧色。
看来今日真是不行了,正要覆眼离去,阿兰却步了过来,“昌黎公主可是来见阕姑娘的?小婢为您通报一声罢?”
倾镜连连摆手,不敢正视阿兰,“不不不,不用了……”便踉跄着回殿。
回至殿中,倾镜坐在梳妆台前轻叹一声才将目光抬起,只见铜镜中的双眸已不是墨黑,暗暗泛着碧色。的确美,可为何生来便是突厥人?为何不是中原人?
倾镜勾起唇边微微有些冷意的笑,世上只有阕儿一人善待自己,见她的第一眼便不惧怕双目,更是让她陪伴在侧。
倾镜将右侧的一个小包裹拿了出来,缓缓打开,是一堆玄碧色的粉末,撒入案上的杯盏中,再洒入茶水,一杯药水泛着可怖的黑色,倾镜不悔,她毅然喝下。
锦瑟殿。
宇文邕闭目仰躺在玉石上小憩,高阕本是在阅卷的,此番盯着宇文邕若有所思,双眉微蹙,宇文邕似是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一睁眼便撞上她的,惊得高阕赶紧将卷轴竖在面前,装作在读书的模样。
宇文邕轻笑,“阿阕,这玉石是我送你的,怎倒成了我躺了,温温润润,煞是怡神,你来躺着罢”,说罢,便拉来高阕躺下,一块玉石,二人躺着。高阕望着乍近的宇文邕有些悔意,这躺在一起终归不好,正要挣扎起身,眼前一黑,一个濡湿的唇袭来。高阕脑中一白,意识到此人是宇文邕而推开了他,红唇间是宇文邕不可放而摩擦起的痕迹,有淡淡血丝溢出,惹得一旁的司渊和阿兰阿若在那偷笑。
高阕心绪复杂难理,又觉丢人,顿时喊道:“你若想玩弄女人,任凭你去找后宫哪一位娘娘,何必来找我?”便憋红着脸奔入了殿中闭上大门。
宇文邕注视着那大门许久,才跳下玉石,面无表情道:“司渊,走罢。”
司渊为宇文邕递上帕子,宇文邕反倒舔了舔她余留下的血珠,目光冰冷。
宇文邕望去锦瑟殿紧闭的大门,意识到她是不愿待在这的,步了过去,想将殿门移开,却另有一股力道在挣扎,宇文邕微怒,高阕当然不敌他认真的力道。
宇文邕步进殿中,靠近高阕的侧颊,她想躲,他用手捏住她的下颌,“若想回北齐,今晚就在这等我,我带你走”,说罢,松手,一挥华袖而去。
高阕的泪眼婆娑看不透宇文邕荒凉萧瑟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