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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无月

繁花似火浪淘尽 青烟花蕾 2024-12-07 22:49
天开初明,一道蟹青色的光划开清冷的苍穹,凌霜铺满邺城,白日映着公主府内的树挂冰花。
又是三日后,后知后觉,已是中冬。
粉花玉饰坠下的珠珞随着高阕一步而一颤,高阕正在降满白霜的苑中来回踱步,不时望向那空无一人的门口。
倾镜扫除着地上的降霜,当然知晓高阕所等的人除长恭外别无第二人,可今日是应当进宫的日子,她上前向高阕道:“公主,今日可还要进宫?”
高阕怔仲着一会,应道:“然……”
现下长恭哥哥应当在披香宫罢,高阕正这样想着,不多时便与倾镜踏上回宫之路。邺城之繁华尽收眼底,匆匆行人踏着薄雪,高阕手托着腮西赏街景,还没望尽,便已至皇宫侧门前。
紧接着高阕步入了离侧宫门并不远的尚桐苑,这尚桐苑坐落在皇宫边沿偏僻角落,平常都是些喜清闲的妃嫔来此散步,小婢们也偷着懒,偶时才打扫一番。如今残雪覆着,不免令人有种冷清之感。不知怎的,高阕望着这尚桐苑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惋惜之意。
高阕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多愁善感,便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阕儿?”是一句带着疑问语气的话,这熟悉声音,想是义宁罢。
高阕转过头去,是了,这满脸洋溢着被宠爱过度的天真烂漫的人,可不就是义宁嘛!
义宁走近,笑道:“真是阕儿!我还以为看岔了,将别人看成了你呢!宫外还好吗?有甚么好玩的事?要是知道了甚么好玩的地方,可得带我一起去呀!”
高阕被义宁这些滴水不漏的问句插不上一句话,“瞧你那兴奋样,你出宫那还少么?怕是比我还熟悉邺城呢!倒是要你带我去玩一玩了!”
“好了,邺城哪有甚么好玩的,不过我倒真知晓几处,下回便来你府中玩,我现下可跟琬皇兄约好了去赏雪景,可就不能陪你了”,只见义宁吐字如珠道。
高阕见义宁那一脸着急的模样,嗤笑道:“行,皇兄比我重要,你这可不就是为了皇兄丢下我了么!”
义宁百般讨好高阕,“我这哪是丢下你了嘛!好阕儿,你明明知晓的,就不要拿我来顽笑了!”
“好了,好了,看把你急的,可说定了,得来我府中叙一叙”,高阕道。
义宁匆匆道了几句便离去了,望着义宁愈走愈远的背影,这才想起来该问她长恭是否在披香宫中,无奈义宁已经走远。高阕本就在犹豫去否靖德宫探望一下母后,现下便对倾镜道:“去披香宫罢!”
沿着尚桐苑往前的路,少时便至了披香宫。
只见苑中清冷如常,许多小婢清扫着皑皑白霜,齐齐向高阕一礼。
高阕径直向主殿步去,只见屋内也无一人,便出门问一个正在扫霜的小婢,“玉仪姨娘怎不在宫中?”
那小婢垂首回道:“娘娘近日感染风寒,现下在寝殿养着身子呢!”
高阕便去了寝殿,正巧碰上雨烟将一盏空碗端了出来,空中散着药里残留的苦味,那是一种又苦又难闻的药味,高阕不免用袖掩了鼻。
雨烟一礼便把药碗端下去了,寝殿中传来元玉仪咳嗽不止的声音,大概是因咳得太重,胸口会疼,都是一声轻轻缓缓的咳嗽声。
高阕撩起遮幕步了进去,只见苍白的元玉仪靠在榻边轻咳,身上严严实实覆盖着被褥和绒裘。
“玉仪姨娘”,高阕喊。
元玉仪望向高阕,刚显出喜悦神情,便又忍不住轻咳了起来。
高阕忙上前去轻拍元玉仪的背,元玉仪咳了一小阵终于停下了,原本苍白的脸因咳嗽透出些红意。
高阕与元玉仪絮了一些话便想着该离开,因元玉仪不说话倒好,一说话便咳个不停,不能久聊,正在高阕因问否长恭而犹豫时,元玉仪好似知晓高阕心中所思,道:“不知怎的,恭儿这几日很早便出宫了,将至申时末才回宫,现下却也不在宫中……”才刚说完,元玉仪又急急咳了几声。
高阕便将元玉仪身上滑落下来的绒裘又盖了上去,“玉仪姨娘,你可快些好起来,下次阕儿来看您,不许您还病着!”
“那阕儿走了”,高阕道。
元玉仪笑着点了点头。
高阕从披香宫中出来,便望着靖德宫的宫檐怔仲着。
“公主?”倾镜问着高阕,“去靖德宫么?”
不必说,其实高阕入宫第一眼想看到的除了长恭,还有元仲华,但现下眼前的靖德宫比先前还冷清。
茗尔是除去余韵,靖德宫内最大的管事侍女,也算是高阕较为熟识的人,她见高阕步入苑中便放下扫霜的扫帚上前道:“公主回宫得不巧,娘娘前日上玉佛寺参佛去了。”
“参佛?”高阕有些对这两个字不可置信,母后虽信奉佛教,但平素从未做过参佛等太过于迷信的事,怎现在突然间便去参佛了?
“母后为何要去参佛?”高阕不禁问出口。
茗尔只是摇头道:“也不知是怎么了,娘娘在前些日子去求皇上允她出宫参佛,皇上允了,娘娘便翌日出发去了玉佛寺,其余细节奴婢也不知。”
高阕从靖德宫中出来便一副怔忡的模样,对母后参佛一事仍是不得其解。怔仲间已步至侧宫门侯着她的马车,便由倾镜扶了进去。
马车缓缓驶回公主府,约莫是到了市集,人声渐渐响了起来。
“驾,驾,驾”,几声驭马的声音传入高阕耳中,此音如同双珏相碰,莫非是长恭?
高阕不过才刚撩起马车的窗帘子,一道身影便快速划过眼前,高阕正要喊出“长恭哥哥”,长恭便已驾马跑过甚远,追着望去,只见他好似听见了甚么,马蹄顿了顿,往两侧望了几眼便又驾马而去了,不过须臾,长恭的背影便有些远了,都快离开眼界时,高阕赶紧向车夫令下,“快,追上那人!”
车夫道:“公主,咱们这是马车,要追上那人的马,路上可要颠得厉害。”
高阕看着越来越远的长恭背影,便不耐烦起来,“叫你追就追,快!”
果不其然,这一路实在颠得厉害,倾镜一直伸着双臂护住高阕,手臂上大约也淤青好几处了,高阕也不免撞到几处,那不远处的长恭终于停下,从马上一跃而下,径直走去了旁边的一家简陋的茅草屋里。
高阕下马车,一碰撞伤处便疼,却也不顾这些向茅草屋走去,倾镜要跟来,高阕向她手掌一示,表示让她不要过来,倾镜停下脚步,而高阕继续近前走去,心中疑惑为何长恭要来此处。
还未走近主屋,只在草棚外便听见了一些话语让高阕不再向前,反而侧耳去听。
那无比熟悉的声音微有哀伤之意道:“娘,肃儿来了……肃儿不孝……”
娘?
高阕有些被惊到了,思绪中似乎从来没有任何人说过的关于长恭哥哥娘的话语。
“大姐姐,你在这里干甚么?”一小孩的声音从高阕身边传来。
高阕忙捂住小孩的嘴,用中指抵唇作出噤声的姿势,无奈屋中人早已闻声望来。
长恭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望向高阕,长恭拉过那小孩,望着高阕皱眉问道:“这位小姐,你来这干甚么?”
正当高阕要说甚么为自己辩解时,才意识到面前的长恭居然问她是谁,“长恭哥哥,你忘了我是谁?”高阕打量起面前的长恭来,刚才在街道上,长恭明明束着墨发,身披玄黑绒裘,这不到小半个时辰怎就变成了散乱长发,粗布褐衣,“长恭哥哥,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那人这才意识到她将自己认成了大兄,正要解释,一身玄黑绒裘的长恭步了出来,也惊讶得望着指着玉惊蝉的高阕,“阕儿,你怎在此?”
高阕望了望面前这个长恭,又望了望屋前的那个长恭,竟傻了眼,“两个长恭哥哥?”
“大兄,她是何人?”连声音都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长恭的多了分深沉,而他多了分稚气。
长恭应道:“她是阕儿……”
那玉惊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高阕,“你莫非就是大兄的心上人?”
高阕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以假愠怒来掩盖真羞涩,“你是谁!为甚么和长恭哥哥长得如此相像?”
玉惊蝉一愣,犹豫间正要思索着回答,而一旁的长恭拉过高阕向玉惊蝉道:“阿澶,明日大兄再来,今日便先送阕儿回去了。”
玉惊蝉听后便一咧嘴,“嗯,大兄。”
高阕还未说上几句,便被长恭拉到了马车边,只听长恭道了声“上车”。
高阕让倾镜扶着,一上马车便又去撩开帘幕,刚出口的一句“长恭哥哥,那人究竟是谁”便被长恭堵了回去,“先至别处再与你细说。”
长恭一跃上马,马车也跟着驶了起来,邺郊外,一匹马与一辆马车缓缓驶着。
高阕一路在马车中将自己所知拼凑起来,这个与长恭哥哥几乎一模一样的“阿澶”,高阕大概知道他的身份,竟从不知长恭哥哥还有一个胞弟。方才两人站在一处,若非神情有异,衣着相差,可真是分辨不出来哪一人才是长恭哥哥。
高阕还在思索,车夫“吁”的一声将马车停了下来,随即长恭拉开了帘幕,伸手将高阕扶下马车,倾镜自然也要跟去,却被长恭拦在马车边。
这里人烟稀少,约莫是一处僻静之地,隐隐可见曾是一个苑囿,只是多年无人看顾,长恭牵着高阕步进去。
来到一处瀑布倾泄而下的地方,水流撞击大石之声掩去了许多的鸟语风声。
“长恭哥哥……”高阕望着长恭一直向前走去的背影,轻声嗫嚅。而长恭听到高阕的唤声才驻足,回望高阕。
“阕儿,你应当知晓我的母亲并没有名分罢……”长恭开口道。语气中带有一丝浅浅的无奈。
高阕望着长恭如此深沉的神情,亦明白了他的难以启齿,“长恭哥哥,其实你不必说,我也……”
然而长恭抬首望着高阕那双含着怜惜的眸子,好似得了勇气般启唇道:“我的娘亲在不久前被人所杀害,独留下我的胞弟惊蝉……”
“是谁杀害了姨娘?”高阕问道。
“便是之前夜里来刺杀你的人”,长恭应着。
高阕的脸上尽是惊讶之色,“她为何还要去杀姨娘?莫非,莫非她口中那父皇为了一女子而杀害她全家的女子就是……”
长恭点首,“是,没错,她恨极了我娘亲。”
高阕问道:“那现下那人呢?”
“已死”,长恭只淡淡回道。
高阕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
长恭又道:“惊蝉是我胞弟,娘亲已逝,我应当多照顾着他些的,可是他与我长相一样,可如何把他接我府中去呢?”
“只要他时常遮着面容倒也无事,不若将惊蝉安置在我府中,我定不会亏待了他去,况且府中人因倾镜眼罩白绢早是起了碎语,再多个遮容的惊蝉在她们眼中怕也不是甚么新鲜事。”
长恭见惊蝉有处可去,心上的一块大石便也落下了,话锋一转倒问起倾镜来,“那倾镜为何一直眼罩白绢?我却也是不知。”
“长恭哥哥忘了?我先前在披香宫中识得长恭哥哥之日便是为了倾镜才惹了那些小婢,倾镜乃是突厥人,眼目为碧色,让人看来以为是妖魔便一直覆着白绢,那些小婢就是知道倾镜为碧色眼眸便一直欺负她呢”
,高阕忆着那日与长恭初对话。
“原来阕儿也是如此打抱不平的?”长恭笑了。
高阕将头微微扬起,“那可不是呢!”
两人一说一笑间,时至正午,便相约一道食午饭。
高阕下了马车,长恭也下了马,在一家人烟济济的酒楼前驻足。只见酒楼匾上书了‘湑晏楼’三字。
长恭最先一脚踏入湑晏楼,紧连着高阕亦姗姗步入。
店小二一看二人浑身琳琅遍身便满脸堆笑迎了过来,将二人直往二楼雅座上请。
高阕打量着这家酒楼的别致摆设,左顾右盼间望入一间以珠帘掩着的雅座,那中央的人分明是个正悠然饮茶的男子,那一袭绛红却令高阕心中倍感熟悉,然而随着下一步移开,墙遮住了那人,高阕在脑中追忆起来……
绛红的衣衫……
这人可不就是乜无月吗!
高阕忙拉住前面的长恭将他往乜无月所在的雅座走去,指道:“长恭哥哥,那日救我之人现下正在这处!”
刚道完,两人便已至那雅座前,高阕撩开珠帘,乜无月闻珠玉碰撞声,正斟倒茶水的手停下,向二人望去。
高阕走入席间,“真的是你,无月!”
还未等那乜无月说甚么,长恭亦进内作了个揖,“无月公子。”
长恭早便从三藏那处得知乜无月之名,只是不知竟是他,先前未近其身倒也不觉,现下对面相道,乜无月那不凡的气势,便可知他不是腰缠万贯的富家公子,便是别国贵族的皇亲国戚。
而乜无月在触碰至长恭眼眸时便换了一种眼神,起身作揖,“想必这位便是高孝瓘高公子了。”
“不敢,称我长恭便是”,高长恭笑道,“无月公子何以得我之名?”
“先时曾从高阕口中有闻,故而识得”,乜无月忙将席位让了出来,“请。”
长恭道谢后方才入坐,而高阕一下便坐入了面前竹簟,口中道:“何必那么客气?几月不见,无月你的性子可有些变了。”
乜无月对高阕一笑,自己坐入与长恭相对之位,“是你并不识我本性而已罢。”
长恭道:“曾有一友人向我提及先时邺城中曾有一位广招贤才的乜公子,想必便是无月兄了。”
乜无月抿了一口茶,微微思索,然而笑道:“我本为洛州之人,近年才搬至邺城,我族为书墨之邸,自好文人雅士,乐于贤才之交罢了。”
长恭道:“原来如此,依无月兄所见,何谓贤者?”
乜无月为三人斟了茶水,“所谓贤者,必有一技之长,有所长者,才为人之上,而非凡俗也。”
“不尽如此,长恭认为每一人皆是贤者,凡俗之人所做之事,高尚等类未能及也……”长恭还要说下去,却被高阕打断了,高阕学着二人的语气道:“何苦要说得如此话语,甚无所聊!”
长恭笑了笑,便不再说,唤来小二与高阕点了些菜肴,又抬首问向乜无月,“不若无月兄与我二人一同食午饭罢,可要食些甚么?”
乜无月望到墙上装饰的字帖笑道,“我已食过,然而店家上肴甚迟,不若我等笔试一番书法如何?”
“然”,长恭来了兴致,而乜无月也命小二取来纸笔。
一见如故的二人渐渐将高阕冷到一边,只余手中弄墨,酒楼二层临窗处渐渐聚了许多人,有的呼喊,有的议论,而菜肴虽至,两人却笔尖不断,倒叫高阕才食了几口,好奇心便从心底升上来,也凑了去。
只见长恭正右手挥笔落字,其字委婉含蓄,此乃王羲之之笔风,高阕不禁念道:“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於会稽山阴之兰亭,脩褉事也……”不错,正是王羲之的《兰亭序》。
高阕不觉往专注于下笔的长恭一笑。
又向那乜无月望去,只见白纸上几行泼墨字迹“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是为曹孟德的《求贤令》,笔法剐柔皆备,却是钟繇之笔风!
二人字体虽同为小楷,但笔势却完全不同,长恭宛若凤凰委婉内敛,而乜无月犹如游龙外张。
高阕又岂能徒手只观赏呢?
她在另一处案上亦执起笔,先是用笑端抵着下颌略思片刻,心中思及曹植的《幽思赋》,遂笑着仔细写下“倚高台之曲隅,处幽僻之闲深;望翔云之悠悠,羌朗霁而夕阴……”
高阕在末处落下“高阕”之名,这才注意到他二人已写罢,他二人各自去赏彼此的字作,长恭不由啧啧称赞,“好字!无月兄果然非凡!真是落笔成云烟!”
乜无月笑道:“惭愧,长恭兄之字才更为入木三分,颇具王羲之遗风!”
“长恭甚为汗颜”,长恭应道。
“何必推来搡去,要我说,你们二人难分春秋。”
二人把目光送去高阕,乜无月这才发现那案上亦是一张墨帖,上前一看,“莫说这字是你写的,我可不信你也能练得这样的字。”
而长恭赏了一番,笑道:“阕儿的簪花小楷可又是进步了些。”
高阕只道“随便写了玩的,这字倒还不够好的。”
随着墨帖写完,围观的人陆续散去了,只剩下乜无月,高长恭和高阕。
男人间的对话总是令高阕无趣,便只好自饮几盏。
忽而听得长恭道:“……而这毛笔之字又何止如此,我倒更觉这一撇一捺乃是山,这一竖一钩便是河,方圆尽在这一笔一划之中也。”
而乜无月似乎好长时间不语,高阕偏眼望去,只见他的笑凝着,缓缓才道出,“一笔一划可画山河,但这山河又岂在这撇捺竖钩之中?而这山河,又何尝不是弱肉强食,何有这字画之中小雅怡情?阕儿,你说是否?”高阕思索间,不知乜无月已抬头笑望着他,而长恭亦回眸而来。
高阕怔忡,心下思及《吕氏春秋》中那句,便脱口而出,“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唯大治之世,若天下为此,比之更为大雅怡情。”
乜无月愣了须臾,转向高阕的眼神夹杂了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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