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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桃夭

繁花似火浪淘尽 青烟花蕾 2024-12-07 22:45
一度五年,时过境迁,此时已是天保五年。
天保乃高洋所取国号,他已在位五年,建北齐之始,追封其兄高澄为文襄先帝,其嫂元仲华尊为靖德皇后,先帝诸子皆封郡王,长女高瑄封号乐安公主,次女高阕念及尚为幼小不予封号。
三年以来,元仲华不曾走出靖德宫,高阕留在她的身边同住靖德宫,而高孝琬与高瑄竟是见面的次数不上五次,也许在外人看来,元仲华的靖德宫只是另一个冷宫,身份尊贵又有何用?
靖德宫常年凄清,即使这万花芳菲节,却也不过只有门前铺了一院地的桃花,花片落尘瑟瑟有声,与一身殷红曲裾的元仲华相映,时而凉风拂过,元仲华倚着门将帕子掩着咳了几声,便让余韵搀着进屋了。
元仲华坐下,将落在身上的一小片花片拈在手中,叹了长长一气。
余韵亦由妙龄转成了徐娘,洒了一盏茶递给元仲华,“娘娘叹的什么气啊?”
“余韵,我可是老了?”元仲华拢了拢盘成倾髻的青丝,相较从前,像是失了什么光泽般。
余韵笑道:“娘娘怎会老?风华正茂呢!”
“若是先帝还在,也不知此刻是怎样一副景象”,元仲华饮茶,升起的雾气中依稀可见昔年之景,又自嘲道:“恐怕也是如此罢……”
“母后——”
余韵欲再说什么,却被那如弦轻弹的声音堵下了喉。
只见一袭妃色曲裾的少女跑跳而来,双环垂挂髻前后晃动,竟丝毫没个娉婷的模样,而眉末处的朱砂红痣已是道出了她的身份,如今她已是十二岁了。
待近了,细看她的眉目,眸子纯净无暇,宛若被玉泉水洗净的纯正白玉,五官之间隐隐有些元仲华年少的模样,更显娇美。
元仲华放下茶盏,假嗔道:“竟不知那些宫廷礼仪都学到何处去了!”
高阕扑到元仲华的怀中,“母后啊,阕儿今日新学了一首诗,念于您听”,接着便不由分说地摇头晃脑背诵起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母后,阕儿可错了字?”
“无错,阕儿可知这首《淇奥》是何意?”元仲华抚着高阕的头,笑逐颜开。
高阕便卖弄起来,“这诗呀,是赞美德才兼并备、宽和幽默的君子,说人真正的美在于气质品格,才华修养”,母后,阕儿也要做君子!”
元仲华大笑,“阕儿可做不了君子,君子乃是男子之称,阕儿可是女子,怎能冠之?”
高阕道:“可有人道女子便不能冠君子这个称呼了?”
元仲华笑而不语。
“哟!公主岂敢有此做君子之意!”余韵笑道。
高阕瞪了一记余韵,转头问元仲华,“母后,那父皇在世时,可是一个君子?”
“你父皇……”元仲华倏又凝住了笑容,目光望向别处,似是跌进了甚么回忆中,“……自然也是一个君子罢……”
“母后有君子父皇,那阕儿以后也会有一个君子驸马的”,高阕笑。
余韵打趣着:“公主可晓得‘知羞’二字如何写呀?”
“本公主自会有一个君子倾慕于我,哼!”高阕鼓着涨红的脸,跑出屋去了。
元仲华有些哭笑不得,指着高阕的背影,“这孩子!”
须臾之后,靖德宫南边传来一阵欢闹的乐响,对于静得几乎听得见虫豸的声音的靖德宫来说却是极大的声响了,元仲华被余韵扶了出来,在院中央的石座上坐落,望着那声音源处,元仲华问道:“明日便是太后娘娘诞辰了罢?”
“确是”,太后平素居于宫外东柏堂,鲜少来宫中,此次寿宴便摆在了永延殿”,余韵回道。
元仲华道:“便道本宫抱恙在身,不去了罢,皇上在位以来性情大变,若明日赴宴,指不定能惹上甚么罪回来,本宫这一生,只求长安,如此平静度过,便不再有甚么奢望了。”
余韵为元仲华捶着肩,“娘娘心中的苦楚,余韵也明白几分,上苍一定会眷顾娘娘的。”
元仲华的笑,苦了几分。
再时便是翌日晚膳时分,靖德宫清清淡淡摆了一桌。
“阕儿,来,吃这个”,元仲华将肉片夹去高阕的饭碗中。
高阕将肉片夹入口中,满足地咀嚼咽下。
“阿阕,阿阕……”从远处传来另一声女音。
元仲华与高阕的脸上纷纷盈满笑意,转首望向声源。
待她走近些,便见此女一袭锦罗海棠红曲裾,百合发髻缠上了金色步摇,身后尾随着两个小婢,笑语盈盈向高阕走来,向元仲华道:“母后,我想借阿阕些时候,可好?”
天保年间,高瑄成年便已被高洋下旨赐住宫外安乐公主府。
“去罢,不过可得早些回来”,元仲华见几月也不曾一见的高瑄,仔细瞧着,“瑄儿,你可瘦了,这几月可还好吗?”
高瑄应道:“母后,我哪是瘦了,胖了才对,我现在甚么都好,母后不必挂怀”,说完,便牵了高阕走了。
远处的高阕笑着回头向元仲华摇了摇手,便随着高瑄去了。
暮色渐渐阑珊,宫中却愈显热闹了,宫中四处张灯结彩,在闹宴的不远处,高瑄与高阕躲在阑干处张望那传出声声笙歌的永延殿。
“皇姐,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呀?那里平时都好冷清的,怎么今日这么热闹了”,高阕努力仰头够上阑干。
“皇祖母大寿,自然摆宴在永延殿了,不说这个了,是皇上要把皇姐嫁给崔达孥,听人说他今天会出席皇祖母寿宴,皇姐自然要想法子先看看他呀,如果长得其貌不扬,那皇姐才不嫁呢”,高瑄道。
高阕放弃了怎么努力也够不上的阑干,问道:“那为什么不直接进去呢?”
“我们并未邀请出席,这会若直接去了,可会被抓出来的!”高瑄依旧盯着永延殿,头也不回地说道。
高瑄此时躲在阑干处,鼠头鼠脑地望着远处,身后的女婢早就被打发走了,竟一下颠覆了方才亭亭玉立之姿。
竟不知该说高瑄真是高阕的姐姐,还是高阕真是高瑄的妹妹。
“我们可是尊贵的公主,皇姐怕,我可不怕!”高阕直接笑着向那永延殿奔去,正上台阶,却被一宦人拉了回来。
“你这小娃儿,竟敢擅闯永延殿,不要命了么?”宦人将高阕拉着耳朵,带去一边。
高阕捂着刺痛的耳朵,“你竟敢如此对待本公主!”
宦人将拂尘随意荡了荡,重重打了一下高阕的肩头,捂着嘴尖笑道:“你是公主?甚么公主?不过是先皇的小女,咱家只知道现在咱们北齐的皇上可不是先帝,咱家可在这放了你,别再来了,去去去”,宦人带着一抹嘲笑的意味,回去原来站着的地方。
高阕左手捂着耳朵,右手揉着肩头,掘着嘴,跟去那宦人身后想‘报仇’!
才跑了几步,高瑄便来拉住她,“阿阕,皇姐有法子!”
高阕停足对着那宦人做个鬼脸,“本公主不跟你计较”,便随着高瑄换了方向跑去。
“哎哟——”高阕从永延殿后侧的窗户上跳下来,脚踝正好撞到了桌角,疼得龇牙咧嘴,自己揉了几下便打量起这永延殿,“哇,可比母后的靖德宫还要好呢!”
“嘘!”高瑄作了个禁声的动作,将高阕拉过来。
突然从前头房中传出来一声,“快,快,快……”
二人走了过去,往门洞里看,原是一名宦人领着一群女婢去送糕点,二人便等他们出去再跟上他们。
金碧辉煌的永延殿内,众宾举酒,各居其位,比坐笑谈。
后宫女眷们携皇子公主进殿,走至娄昭君面前,齐呼一声:“祝太后娘娘万事如意,万寿无疆”,便各入其位。
末了,便有一少年跨入永延殿,前头也没个母妃带领,独他一个,向前行礼,道:“皇孙祝皇祖母王母长生,日月长明。”
只见殿中央立着一个十五岁少年,只是将墨发束着,连着墨色的深衣包裹着他如雪,如玉的肌肤,眼目垂下,眸中似有一谭波澜不惊的水流,五官精致得似画仙来执笔细细镌画,薄唇轻抿,微微勾着,似笑非笑,这声音如玉珏相击,沁入心底!
高阕倚在侧门后,望着殿中那少年,小脸红扑扑的,痴痴地望着高长恭的侧颊,难以将目光挪开。
这世间还有如此连女子都望尘莫及的男子么!
待行完深揖,高长恭方才入座。
娄昭君笑看满堂,却侧首去问身旁的高洋:“洋儿,先皇后怎不在此?”
高洋头也不回道:“那女人称病,来不了母后的寿宴了”,话毕,便随下座的大臣痛饮三盏。
娄昭君的笑容失了几许,却也不说什么。
宦人领着从婢女从殿侧走入,众人便散开,各为在座摆上糕点。
躲在殿侧的高瑄轻扯高阕的衣袖,指着座下偏僻处一个男子,“阿阕,应就是那人,你说那人如何?”
那男子相貌却显平凡,但一举一动颇有风采,随他父崔暹一同与周围大臣笑谈。
高阕丝毫没有朝高瑄指的方向去看,只偷瞄着自饮酒水的高长恭,只喃喃道:“甚好”,然后不意瞧见了在殿内角落处的玉仪姨娘,便一下目光发亮,不与高瑄说便自个儿小心从殿旁绕过去。
高瑄拉住高阕轻声问道:“阿阕,你去哪?”
高阕指了指元玉仪便继续弯腰前行,便转眼来至元玉仪身侧,轻扯她的衣袖,“玉仪姨娘,玉仪姨娘……”
元玉仪低头一惊,将高阕用广袖掩着,望了望正于大臣笑饮的高洋,低头轻声问道:“阕儿,你怎么在此?”
坐于元玉仪左右两侧的高长恭与高孝琬闻声望来,高孝琬惊道:“皇妹?!”
高阕一笑,“是皇姐带我来的,说是皇上……”
高阕还未道完,只闻殿内一声细呼:“元玉仪先妃与四皇子殿下上前听旨。”
三人一齐转过头去,高长恭便离了座位走上前去,元玉仪对高阕轻道一声“赶紧藏好”,便也走上前去。
“先皇四子长恭因自幼丧母,哀家特旨过继于元先妃……”宦人念毕,将旨交于元玉仪手上,二人垂首谢恩。
“砰——哎呦!”谁料元玉仪案下传来声音。
“谁在那!”高洋喝道。
高阕爬了出来,揉着自己的额头,直喊痛。
倒叫元玉仪、高孝琬及高瑄脸上尽显惶恐。
“谁家女娃?”高洋负手,居高临下问道。
“我……我乃先帝小女”,高阕应道。
满堂宾客皆注视着这个弱小的身影,而高阕渐渐瑟瑟发抖看着这么多人,一下懵住了,一时竟有几分呆滞。
元玉仪向高洋行个礼,将高阕带至殿前跪下。
高阕本不为这场面惧怕,但见这其貌不扬的高洋一脸愠怒,颤栗了一下,攥紧手边的衣袖,泪光盈盈的眼眸尽是倔强。
高洋本就因这高阕不惧自己而心中不快,连这仅仅十三岁的小女子都不惧他,他这皇上还有何威严?顿下便抽出一柄佩剑,在灯火中闪着锋利的银光,向下直指高阕之喉!
“你若叫朕一声父皇,朕便不杀你,否则你便是朕的剑下魂!”高洋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但因高洋暴虐执政,谁也不敢劝说分毫,这才上位三年,这皇上杀的人可还算少吗?宫牢里的囚犯几乎都丧于他手,囚犯都不够让他杀,乃至有些谗臣从民间抓来良民让他杀。
元玉仪启唇欲言,一触皇上那眼神又反将头垂得更低了。
高阕早已是冷汗淋漓,仍咬牙道:“我父皇乃先帝!”
高洋将剑更近高阕咽喉,“叫朕父皇!”此言如同猛虎巨喝,震慑堂下。
硕大的泪珠夺眶而出,高阕大哭,但仍不肯叫,她不知叫出这一声便是侮辱她的母后元仲华,甚至侮辱了她先逝的父皇高澄,她只是不想喊这个相貌丑陋的男人为父皇罢了。
也许下一刻便是一幕血溅永延殿,主座上的娄昭君正要出语,只闻殿中一声“皇上,请剑下留人”便见元仲华徐徐步入永延殿。
“母后”,高阕奔向元仲华,躲到母后的身后去。
元仲华抚着高阕的头,抬头望着殿上的高洋长剑直指,“皇上,阕儿年幼,自有诸多无理之处,陛下不应与小孩这般计较”,容颜毫无任何神态,一贯端庄。
高洋似全无听闻般,依旧直指高阕,但眼中却是元仲华不惧的身影。
皆知他为皇暴虐,此妇竟也能如此不动声色在他面前,双目直视于他!
须臾过后,双方依旧对峙着,元仲华不言,高洋亦不语。
满堂静寂,元仲华先启了唇,“皇上,臣妾这就领公主回宫”,雅然行礼,“臣妾告退”,便直接领着高阕走出永延殿。
三寸曳地的长摆缓缓向外移去。
高洋怒咤一声,将三尺银剑向元仲华投去。
众人惊呼“皇上”,而元仲华只感身后的咄人之势,但仍不改面色地朝外走去。
剑,插在元仲华的长摆上,撕裂的声音乍响。
元仲华紧攥衣袖的手早已是冷汗淋漓,若元仲华不来此一趟,那撕裂的许是高阕的皮肉罢!
元仲华的背影渐渐没入暗夜,殿内只余剑下那一块破碎布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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