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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韶华凋

繁花似火浪淘尽 青烟花蕾 2024-12-07 22:45
东魏武定元年,惊蛰,春意乍暖,簇簇杏花。
琼琚苑中,风拂过枝,摇落一枝繁花,白中微微透着绛红。元仲华轻抚着陶盏,抿一口含香茶水,细赏花落如雨的景象,轻吐字句:“枝花杏摇落……”眉黛又凝,抚着隆起的腹部,“因是载不动愁……”又望向那树,但风已止,花尽落。
那些美丽的落花,你试图挽留,它们却化作一声叹息,飘走了。
须臾便可闻一两个小婢细碎的步音,由远而近,“元夫人,玉夫人让奴婢带来这锦缎三匹。”
元仲华回首,眉目中具是淡然大雅,笑道:“玉仪妹妹倒还惦记着我,这锦缎我便收下了,只是我这处也无甚好物,便替我与玉仪妹妹说我甚是喜欢。”
“是”,从元玉仪那处来的婢女便将端着的锦缎递给了余韵,便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余韵将锦缎放于石桌上,又将元仲华面前的瓷盏斟满了茶水,“夫人,这锦缎可是收起来?”
元仲华伸手摸着锦绣,“倒真是块好料子”,又看向自己的衣衫,是一片沉旧的青蓝色,笑了,“过几日拿去做几件新衣裳罢”,此笑甚苦。
曾几何时,亦是三月,东魏元家。
庭院中处处铺满了花尘,风过,扬起又飘落。
着一身淡粉曲裾的元仲华梳着简单的少女髻,揽着满怀的花片又抛入池中,那池面上早已是点点绯红,正风一波,花一波。
看那花波一浪一浪,心里便很是欣喜。
身后走来元善见,尾随着一群宦人,看着那飘浮着花片的花池,道:“华儿倒是好兴致!”
元仲华灵动的双眸望着元善见,“皇兄前来此处所为何事?莫不是闲来无事随处走走吧?”
“朕就是来看望我这皇妹的,怎的还要向冯翊公主禀报一声?”元善见笑道。
元仲华唇边染了笑,“皇兄今日不管天下事了?”
元善见令人退下,“若说到天下事,皇兄此处当真是有一事,想听听华儿的意思。”
“皇兄且旦说无妨,皇妹自当倾言以告”,元仲华正了神色。
“那高澄,依华儿所看,如何?”元善见负手问道。
元仲华思索道:“此人极具政治天赋,若此时高欢大人星驾,必是他继任之时,然,是好是坏,不得知。皇兄何故问及此人?华儿对此人了解并不深呢!”
元善见且听且点头,长叹,“此人不甘只拜将军,早晚必篡我东魏元家!”
元仲华只听不语,注视着元善见。
元善见望向自己的妹妹,缓缓道,“华儿若为他妻,必对我元家百利而无一害……”
元仲华原本毫无波澜的眼乍然受惊,有些试探地问道:“皇兄说的是……我嫁于他?”
元善见重重点头。
她终是披上凤冠霞帔,步入高家,成为大将军高澄嫡妻。
红烛当晚,那个叫做高澄的男子与她双目对视,柔柔问道:“你不过是一朵出世的白莲,又何苦让这深宫囚着你?”
元仲华垂首答:“何囚之说,既为王族,又岂能离宫?”
不过是这一来一去的对话,元仲华此后便爱上了他,可怎料自此后高澄只是待她相敬如宾,而府中也渐渐多了其他的姐妹,府中真可谓是一个牢笼囚着她,令她无可欢,无可乐,只有惟一的一子一女算为天伦。
当初的元仲华怎知自己不过是一颗棋子,对元善见来说,是;对高澄来说,亦是;对整个元家来说,更是。
几年后,高欢星驾,长子高澄袭任,发妻冯翊公主元仲华为夫人之首。
时至今日,元仲华正孕一胎,这发妻的称谓却日渐遥远,连这住处也日渐萧条。
风仍不止,吹落时杏花落满了元仲华的发肩。
“有些冷了”,元仲华对余韵道,“进去罢。”
余韵上前将风裘为元仲华披上,正要去扶她的手腕,忽见元仲华面色苍白,冷汗淋漓,痛苦地弯下了腰,颤颤巍巍地几乎说不出话来,“余……韵……余韵……”
余韵见元仲华如此,乱了手脚,“夫人,你怎么了?难道是要生了?”
“余……韵……”只见元仲华已捂着腹部倒了下去,青蓝色的曲裾裙下有鲜血混着羊水渗出来,惊了满树杏花。
“啊——”元仲华的叫声响彻院落。
余韵擦去元仲华额上的汗珠,看着稳婆对元仲华不停地说:用力,用力,夫人,用力呀……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夫人,您一定会为将军生个公子的,一定会……”
“夫人,用力,快用力!公子的头已经出来了!夫人用力,用力……”
元仲华本抓着榻幔的手胡乱摸索着什么,“啊——夫主,啊——”余韵将自己的手送进她的手中,那手力几近将手骨捏碎!
平日清冷的琼琚苑忽然之间热闹起来,一群婢女端着水盆进去,又一群婢女出来,榻上的元仲华脸颊上早已满是汗水,而余韵的手更是已经被捏得通红。
元玉仪早已遣了人去宫中通报高澄元仲华即将临盆的消息,这会那人正往高澄所在的大殿赶去,却被宦人拦在殿口,小婢求道:“两位大哥便行个好,冯翊公主可快生了,必得快去告知将军,就行个好罢……”
宦人们面起为难之色,想皇上吩咐二人不得让人进去打扰,可将军夫人是那皇上亲妹冯翊公主,这样二事一左一右,竟也难分孰轻孰重,只得拦着女婢,不让其进内。
“何事吵闹?”元善见在殿内问道。
“回皇上,冯翊公主即将临盆……”宦人还未将话道完,一阵袖风拂过,便见高澄已赶去了。
当高澄跨入府槛时,只见一个小婢踩着小碎步,来至高澄身边,慌慌张张道:“因夫……夫人……早……早产……”
“夫人早产?”高澄顿了顿脚步,又赶紧向琼琚苑走去。
女婢顺了气,跟上高澄的脚步,“极有可能保不住孩子,夫人与孩子,只可择其一。”
话毕之时,高澄方踏入琼琚苑,苑中以元玉仪为首,立着府中许多女眷。
高澄望着门口婢女走进走出,耳边是屋内元仲华撕心裂肺的叫喊,心中荡漾着那句“只可择其一”。
元玉仪见高澄进苑,便迎了上去,急道:“夫主,稳婆道姐姐与……”
还未等元玉仪道完,高澄便暴喝:“我已知晓!”
苑内顿时静了几分,唯独元仲华的叫喊声愈加清晰。
高澄见元玉仪被自己吓住了,伸手握住元玉仪的小手。
微风掠过,苑中的杏花被风载着悠悠飘落在地,此景映入高澄的眼中,又斟酌片刻方尘埃落定,“若是如此,那便保……”
顿时元仲华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淹没了高澄后半句的声音,紧随其后便是一道婴儿的哭声划破琼琚苑的沉默。
稳婆一脸喜气地将怀中被锦布包裹着的婴儿抱了出来,走向高澄,“将军,是个小姐。”
高澄并未伸手抱过女婴,只是细细端详了一番她的小脸,眉末处的一颗朱砂红痣分外鲜明,欲抬起的手复又放下,转而问稳婆:“夫人可有恙?”
“夫人失血过多,且先天体弱,虽无危及生命的大害,恐会落下什么病根”,稳婆道:“但妥善调理应是无恙。”
高澄迈进屋内,走过床榻,只见元仲华已然安躺,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如纸,余韵在旁默默行了个礼,便继续擦拭着元仲华额上的汗珠。
屋外,元玉仪将哭闹不休的女婴从稳婆手中抱了过来,“好可爱哪,看这眉真像姐姐,还有这眼,隐隐有些相似夫主呢……”
众女闻言眷便上前来,细看女婴的眉目。
见元仲华并无大碍,高澄并未久留,望向元玉仪一眼便又回宫中与元善见道政事了。
元玉仪抱着女婴抬首看着夫主一步也不回头的渐渐离开,怀中那粉妆玉琢的女婴哭声不歇,哄都哄不住。
待高澄走后,元仲华紧闭的双目静静划下两行清泪。
如若此生不得夫主恩宠,便只愿一世长安。
自元仲华诞下次女,久而无名,高澄便舍了一字为珝,因元仲华更意于‘阕’字,求于高澄,高澄便允了。自此东魏便知骠骑大将军次女高阕为父所不喜,连名字都拖延好些时候才取得,更甚者,相传高家二小姐自打娘胎便是其貌不扬。
转眼过了五年,骠骑大将军高澄于武定五年九月大破梁军,生擒主帅,旋师回京,魏帝元善见在次月宴请高澄及其兄弟。
夕阳逐落,余晖覆着巍峨的东魏皇宫,亭台楼阁、玉宇琼楼竟都染成了暮色,华灯初上,昭阳殿中便开始笙歌曼舞,待一曲舞毕,众舞姬翻回锦袖,退了下去。
不多时,即有二人缓步上殿。
候在门侧的宦人恭谨地向二人行礼,“高将军,冯翊公主。”
只见高澄鹰目剑眉,一脸枭雄之采,此刻脱下了盔甲,换上一身墨黑深衣,负手直入殿内,俱是傲气,较之先时加了几分骁勇之气。而身后款款而来的元仲华梳着回心发髻,凤目微勾,朱唇轻抿,一袭深红曲裾,随着夫主上前进殿,二人见那元善见,便依着不同的规矩行礼。
“高将军,皇妹”,本在向在座敬酒的元善见见高澄与元仲华入内,忙下殿将二人迎向左侧第一排的位上,再回主位。
待元善见坐定,众人才入座,因而元善见笑道:“各位爱卿,不必拘束。”
主座为东魏帝元善见,右侧第一排乃中尚书令高洋,以左为尊,依兄弟嫡庶左右入座,殿上共有二十余人赴宴。
满殿的酒肉之香,元仲华以袖掩鼻,黛眉轻皱,高澄见她如此,轻轻拍了几下她另一袖中的手,二人四目相对。
元善见见高澄与元仲华双目之意,便大笑,拿起酒盏,敬高澄,“将军又得凯旋,实为我东魏扩土不可缺省之将才,今后的东魏更要仰仗将军,朕以酒为祝,先干为敬”,说着便将陶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元仲华本是跪坐着,此刻直起身为夫主斟上一盏酒,动作轻然。
“臣,不敢,此次破梁实乃侥幸,不足一提呀”,高澄拿起酒盏向元善见举着,却又放下不饮。
高涣饮下一盏,“大兄也不必自谦了,如此反间之计,怎仅仅‘侥幸’二字可当?”
元善见道:“此话不错,驸马莫要自谦,今日只当是朕这皇兄为你贺旋,今日此席不坐君臣,只容亲友。”
“好”,高澄大笑,将盏中酒水饮尽。
元善见命宦人斟上一盏,饮下,“我这皇妹倒也终于是将你盼来了。”
元仲华正又为夫主斟酒,不料皇兄如此提及自己,差点斟得洒了出来,嗔道:“如此家宴,皇兄何故要说这样的话”,羞涩地垂头。
高湜为自己洒上一盏,笑道:“皇上此言有何不妥?家宴便该谈家中之事,不过是将大嫂的心里话说出了口罢了!”
元仲华本就饰一身红色,听得这话便将脸称得愈红了,又巧与夫主此时双目相接,便只将脸偏向一旁,不知该说些甚么,高澄的手探向她袖中的手,相握一起。
众人皆笑,惟高洋一人紧皱眉宇,容貌本就较之众人略输分毫,此刻便更显其貌不扬了些。
“高尚书何故不悦?”元善见问。
“大兄此次破梁,可谓有勇有谋,实为我东魏英勇大将,弟仅以薄酒相贺”,高洋饮下,“但内人有些不适,可否容小弟先行告退?”
“这几日倒听说二弟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弟妹李氏,前时在外不得来喝二弟的喜酒,大兄此处后祝二弟、弟妹白首偕老”,高澄道着,却偏眼见着那位弟妹,一身浓中转淡的紫色曲裾,眼幕低垂,玉肌如凝脂,惹人想去触碰来知晓是否真谓那‘吹弹即破’四字。
高浚冷哼一声,“二兄如此相貌却偏娶了这样神仙人物一般的二嫂,倒也是桩稀罕事。”
高洋似全然不闻,这也不过是从小听到大的话了,“大兄为东魏开土扩江,自是不敢怪大兄”,起身向皇上与高澄拱手,“如此,我二人先行告退,还望皇上、大兄见谅。”
那李氏缓缓抬眼,向皇上与高澄与其他兄弟行礼,“李氏祖娥,告退。”
那藏着水的眸子一来一回,竟将众人的目光牵了过来,但高洋扶着她向殿外走去,呈现在眼前的,只有一道薄弱的背影。
须臾之后,待众人复了神色,继而又把酒言欢,元善见复敬高澄,“想当年皇妹十二年华入府,想来至今已十载,朕这皇兄多谢驸马善待华儿”,元善见向高澄举着洒盏,只见高澄呆望着别处,全然不闻,“驸马?”
众人皆惑,亦有兄弟窃窃私语起。
元善见脸色微变,放下酒盏,众人静然,望向高澄目光所到之处为殿口,自然心中已晓一二。
元仲华轻推夫主臂膀,近耳轻道:“皇兄敬夫主呢!”
高澄这才回了神色,假咳几声,将酒盏举向元善见,“臣近日身有不适,有些嗜睡,还望皇上见谅。”
方才正是睁眼的,且又何来患病之说,分明是众人不想道破。
元仲华侧看夫主的面颊,其神色淡然如常,哪里有谎骗的痕迹。望向殿口,忆起方才的紫影徐徐远去,心中凉了几分。
元善见也是个好脾性,见高澄称错,便将刚才那盏酒复又拿起,笑与高澄同仰饮尽。
高湜却偏挑出口舌来,“此等女子嫁与二兄不免显些可惜,若是为大兄姬妾,才可配上‘良缘’二字。”
“此等恍如天人之姿,予她妾位倒也显委屈了些”,高澄假赏着刻画花枝的陶盏,心中仍恋念着那道紫影,“以夫人之姿,倒也不可与她较之上下……”
此际殿中一片静然,纷纷望向高澄与元仲华。
元仲华垂下眼帘,她不知此刻夫主面呈何色,亦不敢去看,但立时被一双臂膀挽进了怀中,她抬眼便是夫主再熟悉不过的脸,她多想每日皆可如此来细看夫主的眉目。
“纵然如此,吾妻惟仲华一人”,高澄揽妻而道。
再后之事,元仲华却无甚记忆,只是在一盏又一盏的酒水之后,夫主已大醉了,为免失态,元仲华便向皇兄告辞,今晚之宴大约也就如此散了。
遂后几近半个时辰才至府邸,元仲华扶着昏醉的夫主刚踏入府槛,府中女眷便迎了上来。
高澄自娶冯翊公主元仲华,而后又将她同族姐妹元玉仪封作平妻,位平元仲华,又连着元静仪,宋氏、王氏、陈氏、燕氏、李氏接二连三纳入府中,甚至将其父姬妾柔然公主郁久闾氏接进府中,想来这将军府中她元仲华唯一不变的就是为他发妻。
只见李昌仪对元仲华视若无睹一般,冲上前扶住了夫主,娇喊一声,“夫主”,竟将元仲华撞了出去。
元玉仪正要上前去扶,哪知元仲华踉跄了几步并未跌倒,似是一脸淡然,反叫元玉仪扑了空。
“夫主,今夜便到昌仪屋里歇息罢”,李昌仪便不由分说地扶着夫主向她的院落走去,还不忘回头给元仲华等人一个得意的神色。
“走开!”而高澄忽地暴喝一声,大力一挥,将李昌仪挥落在地,李昌仪怎知会如此,在地上呆傻了须臾,便哭咽起来,“夫主,夫主……不知昌仪做错了什么……”好不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眼看夫主晃晃悠悠将要倒下,元仲华与元玉仪一左一右上前扶住,元玉仪道:“不如将夫主今晚在我那处歇着罢。”
“甚好”,元仲华道,便与元玉仪一道将夫主扶去她苑。
其余女眷们亦不敢去驳元仲华与元玉仪的话,见夫主已走,便叹息着被女婢扶着纷纷回自己的院落,只留李昌仪依旧是跌倒在地的模样,恨恨地看着元氏姐妹远去的背影,才命女婢扶她起来后愤愤回房。
元仲华与元玉仪好不容易将夫主扶到了榻上,“姐姐,我去打水来。”
元仲华拉住元玉仪,“孩子们可睡了?”
元玉仪转回身来,应道:“早睡了,只是阕儿一直吵着要待姐姐回府,不过方才已睡下了。”
元仲华怔忡间,元玉仪已退了出去。
元仲华将高澄的鞋履脱下来,又将他的深衣退下来,平整地挂在架上,再将锦被掖了掖,便要转身离去了,却被高澄抓住了手腕,回过头来,只见夫主望着自己,眼神如狼似虎,元仲华小声唤道:“夫主?”
高澄一用力,元仲华便跌倒在他的胸膛上,怔忡中抬起头来,便迎上高澄如火灼烧般强烈炙热的吻。
打水回来的元玉仪刚至门前便见如此场面,唇边会心一笑,放下水盆悄然离去。
元仲华睁眼望着榻幔,目光迷离。
“李氏……祖娥……你何故……来惑我……李祖娥……”
元仲华迷离的眼中忽现一丝清明,眼角渐渐蓄满泪水,滑入额鬓。
再时过了二年,武定七年八月。
将军府琼琚苑,元仲华携着一册书卷观赏,旁边的余韵怀抱着二小姐小憩,咯咯笑着逗弄着她粉嫩的鼻子,又抚向那朱砂红痣,望向元仲华道:“夫人,你道二小姐这眉尾处的红痣是何意?”
“痣能有何意?”元仲华依旧目光不离书卷,将书翻至下一页再细细读。
余韵一脸郑重道:“奴婢听说痣长于眉尾处,视为不祥,乃薄命之相。”
元仲华笑道:“那些痣长于何处是喜是忧的说辞,不过是从胡诌的相士口中传了出去,岂可当真?”
“是了,二小姐乃将门之女,有何可愁?是奴婢胡说罢了”,余韵笑道,抚了抚高阕那红痣。
怀中的高阕古灵精怪地睁开双目,笑嘻嘻地用粉嫩的小手在空中胡乱抓着,摸到余韵垂下的发束,直往下扯,疼得余韵龇牙,但却丝毫不停止动作,让余韵只好由双手去挡,高阕便拍打着她的双手,口中嚷着:“谁让韵姨道阕儿薄命相!”
“阕儿,余韵,不要闹了!”元仲华放下手中的书卷,望着愈加生得粉装玉琢的高阕,笑道。
余韵想把高阕抱起来,但挡着高阕的右手无意地拍打到了高阕的头,高阕吃疼,便哭了起来。
元仲华将高阕抱了过来,一边轻拍她的小背,一边道:“阕儿,娘亲在呢,不哭啊,不哭不哭……”
但这小娃儿还是哭着,眼睛连着眉头都有些淡淡的红色,“娘亲,韵姨打我!”
“二小姐!明明是你先出的手”,余韵抱过高阕,对元仲华说道:“夫人,您可瞧见了吧!”
“余韵,你便让着阕儿一点,她不过才七岁”,抚了抚高阕的小脸。
高阕向着余韵做了一个鬼脸,便摇着元仲华的手,嚷道:“娘亲,娘亲,阕儿饿啦!阕儿要吃糕点,就是那个……上次娘亲从宫中带来的……叫什么的……哦,对了,蜜沾酥!”
元仲华笑道:“娘亲这的蜜沾酥可都被你吃完了,哪还有呢!”
高阕的小眼睛骨碌骨碌转着,突然便往别处跑走了。
元仲华叫道:“阕儿,你去哪?”
“我知道哪儿有蜜沾酥,娘亲,我去玉仪姨娘那吃”,高阕一边回头对着元仲华叫道,一边往元玉仪的住苑奔去。
“二小姐,我跟您一起去吧!”余韵也上前去。
元仲华看着余韵拉着高阕远去,看着那小小的身影,不由笑了,心中想着:一世长安便已足够了。
“夫人……夫人……”只见前方小径匆匆跑来一个婢女。
元仲华正了神色,道:“何事惊慌?”
小婢瑟缩着身子,望着元仲华从齿间吐出断断续续的句子,“夫人,将军他……他……夫人还是快些去看看罢。”
转眼,元仲华便来到了高澄的书房,只见门口围着府中全数女眷与家丁,皆垂头丧气之态,更有几位夫人以帕拭泪,她便知夫主的情况定然不好,只是她猜不到是如此的噩耗——众人见元仲华已至,纷纷让出一条过路,元仲华向前走去,路过元静仪时见她早已是泣不成声,再次向前走时,却被元玉仪拉住了手腕,望去时,元玉仪已是双眼通红,只摇头示她最好不要再往前。
元仲华眼中的目光让元玉仪松了手,在她再提足时,已然知道夫主不是得了不治之症,抑或是……她不敢再想下去了,深吸一口气,向夫主的方向望去。
只见夫主闭眼躺于床榻,榻旁的医士亦垂头叹气,“夫人,请节哀顺变。”
元仲华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便吐出了鲜血,随即倒下,迷蒙中看见夫主苍白的面容,她甚至不去探他的鼻息,便已知道他此时不再呼吸,然后坠入黑暗。
随后得知夫主是被膳奴兰京刺杀而死,而那兰京早已不知逃往何处,上报元善见,因高澄方胜仗归来,为让敌方仍忌惮高澄三分便秘不发丧。
毫无血气的元仲华长跪灵前,缟素全身,以泪洗面,抬头便可见刻有东魏骠骑大将军高澄之灵位的木牌。
余韵端来饭菜,跪在元仲华身侧,递去竹筷,“夫人,将军虽故,您也不可如此对待自己,都已跪了三日了,滴水未进,颗粒未食,好歹吃一些罢。”
元仲华目视前方高澄的灵位,竟未听见般。
余韵拿起帕子拭去元仲华面上新旧的泪痕,“夫人,三公子、大小姐和二小姐可还要您抚养成人,您再悲戚也不能随了将军走呀!”
元仲华的眼中泪水迷蒙,又是一行潸然而落,凝在下颌。
余韵长叹一声,将饭菜留在一边,退了下去,对藏在门后的高孝琬,高瑄道:“三公子,大小姐,我们走罢。”
不过十岁的高瑄拽着余韵的衣袖,“余韵姨娘,娘亲她还不肯吃吗?”
余韵蹲下来,看着稚嫩纯真的高瑄,强笑,“大小姐,我们让夫人一个人待会,不要去吵她好吗?”
“余韵姨娘,是不是爹死了,娘亲才会这么伤心?”高孝琬望着灵堂内依旧跪坐着的娘亲。
虽才十四岁的高孝琬已知生死之意,但若真放在眼前时,谁人能释怀?
余韵不语,侧头暗自悲伤。
高瑄拽着高孝琬的衣袖,“三哥,什么是死了呀?”
高孝琬还未回答,余韵便道:“好了,不要问了”,便拉着高瑄,带着二人走了。
而高澄灵位前的元仲华听见三人的对话早已是泪如雨下,手缓缓伸向一旁的饭盏,和着泪水一起吃下。
子夜时分,家丁似乎早已入睡,偌大的将军府竟无半点声音。
元仲华起身正欲去看看孩子们,走了几步,便听到细碎的话语,本不在意,但这声音却并非府中家丁,她走近侧耳去听,竟是高洋!
这高洋白日前来祭奠夫主,怎得住下不走了?
再凑近些去听——“夫人,高澄已死,这是篡魏的绝佳时机!早前已知元善见欲禅位于他!此时死了,真可谓天佑我北齐啊!”
“夫主,魏帝与大兄皆待我们不薄,大兄已去,那北齐君主便是夫主,为何还要去害元家?”
“当真妇人之仁,若元善见在位,则永远他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东魏就该是我高家天下,爹与高澄竟还为他们鞠躬尽瘁,我可不服!”
“夫主……”
“禁声!”
元仲华捂住了嘴,怕自己失声,前脚已轻轻往苑口退去。
此番话怎由那高洋说出口,高洋如此的野心,之前竟是丝毫不觉,如此说来,那兰京多半就是他下令来刺杀夫主的!还欲篡魏,这必得快去告知皇兄!
哪知还未奔出院落,便立马被人捂住了口。
耳边传来高洋的声音,“大嫂,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说罢,便有一阵刺耳的笑。
而在高洋身后的李祖娥凝着眉黛,拿帕子掩着自己。
元仲华吼道:“高洋!你敢对我不敬,我皇兄会……”元仲华只觉后颈被猛力一击,便不省人事了。
再醒时,便只有满眼的黑暗,手脚也是被绑着的,周围霉臭味很重,却是每日三餐皆有人来送,并伺候食入,刚开始元仲华并不怎么愿意吃,之后饿了便也挡不住这般诱惑。在这个地方,只有听闻外头每上元节的热闹,才大约明白已在此处度了五年。
原以为后半生皆要如此度过,哪知这日一睁眼,便是明亮的日光,而长久在黑暗中的眼睛无法习惯,只觉无比刺眼,但也对周围徐徐打量了一番,这是琼琚苑自身的屋中,身边有许多婢女,然而全是些陌生的脸孔,又见自己换了身新的衣装。
正疑惑,一群婢女端着一盏盏山珍海味摆了一桌,带头的女婢行礼道:“夫人,请用早膳。”
“退下”,元仲华摆了摆手。
那婢女又道:“这是高大人为您准备的,高大人吩咐我们必须让夫人用膳,夫人可别为难我们。”
“你可听清楚了?我让你退下!”元仲华厉声道。
这分明是想毒死元仲华!
那刺耳的笑又一次在外头响起来,愈走愈近,只见高洋大笑着步入屋内,“大嫂,你可是认为二弟想杀人灭口?”
“杀甚么人,灭甚么口,我不知道,我只要看看我的孩子”,元仲华向外走去,却被高洋一手拦住,“二弟,这是何意?”
“将他们带上来”,高洋喊毕,便有一名宦人将高阕抱了上来,但昏迷不醒。
已是五年不曾相见了!
只见高阕的头无力地向内侧垂着,长发遮住了她的容颜,行走时一颤一颤,隐隐露出那颗朱砂红痣。
元仲华想向前走近些,但两名婢女便上来阻了路。
“你对我的阕儿做了甚么?还有瑜儿和瑄儿呢?”元仲华怒视高洋。
高洋挥手示他们退下,“只要你照我所说的去做,不仅让你成为先皇后享受荣华富贵,更可保你儿女成为北齐的皇室贵胄,一生无忧,你且仔细衬度一番。”
屋内静了下来。
良久,元仲华启唇,“你想要我做甚么?”
高洋又笑了起来,“先用膳罢。”
元仲华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玉箸与饭盏,也不夹菜,只将白饭送进口中。
怎料高洋一挥袖,将饭盏夺去,扔地上摔了个粉碎,元仲华跌倒在地,眼神空洞。
“甚无趣!”高洋提脚在元仲华的身上重重踩了几脚,终是解了气,而元仲华早已是蜷缩在地上。
高洋道:“上元日我将建立北齐并称帝,你只须看着东魏子民臣服我便是!”话毕,便笑着要离开。
元仲华扯着他的衣角,“我……皇兄……可还在……人世……”
“元善见?”高洋将元仲华的手腕硬生生踩在足下,“你若是这先皇后做得真,我便饶了他!”
高洋一脚将元仲华踢开,一路大笑走远。
不过是要我帮你粉饰太平,北齐有高洋如此之人为帝,绝不会太平!
仰躺在地的元仲华早就无泪可流,此刻缓缓闭上了眼。
生逢乱世,何求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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