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郇邺走后的几个月里,迦陌阿并非没什么反应,表面上一切如常,实则却非如此。
清辉明月之下,那株硕大的樱花树成了她两个月的归宿,栖身在树枝上,不晓得郇邺为何会不辞而别,私心里认为只要等在这里,他就会回来,靠着树枝,闭着眼,从前的记忆幻化成小泡影萦绕在她周身,这是迦陌阿独有的记忆方式,那些记忆渗透在樱花树上,簌簌而落的樱花带着思念的味道。
迦陌阿这一等就是半年,樱花枯萎,秋风扫落枯枝,叶纷纷而落,郇邺回来了。带来的却是迦陌阿一生的命运。
奉昭王之命,修鱼族神女,入乐阁,为大秦效命。
那日他不复从前,着一身玄色的衣衫,神情冷俊无常,陌生的似乎从来不认得她。
迦陌阿不知道乐阁是做什么的,她只知道进了乐阁的人就是秦王的人,那是所有女人的梦之地。她不晓得从前郇邺的到来是否只是一个试探,若是,怎样,若不是,又怎样?修鱼部族的神女本就是秦国最古老的传说,只属于秦王。
她盛装坐于金鸾轿中,高贵的裙裾铺散在红毯之上,以纱蒙面。
十二个人抬的龙头大轿,玄铁铸成的轿底,淡紫的帷幔缀着轿身,红毯铺就而成的轿板,华丽而高贵。偶尔有微风拂过,淡紫的帷幔微微鼓动。
他一身玄衣骑着战马行至她身边,烟雾岚岚中,一切都消散至尽,徒留他和她。
她在轿中,神色清冷,若有所思。
他在轿外,神情冷漠,眸深似海。
空中悬浮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蒲公英,似漫天飞雪,飘飘洒洒,天地都失了色。
貂芫忽然觉得有些冷,这是她见过最冷漠的场面,在这没有一丝温情的画面里,那是属于迦陌阿的魔魇,记忆的深处最不可告人的心思。
乐阁。
五层阁楼,七层飞檐,阁体通亮,阁顶之上缀着的明珠晶莹透亮,散着微弱的宝蓝微光,乐阁周边的水晶断桥,个个儿散着通亮的烛光。
这么一个美丽的鸟笼,可,有些鸟儿注定不适合生活在笼子里,它们的羽毛太过丰翼。
迦陌阿身着素衣,临窗而笛,侧身而立。偌大的阁楼中,淡紫色的帷幔缀着阁顶内的一方天地,木制的窗壁刻着鲜有的图文,神秘而华贵,十五枝莲盏灯燃烧着,红绒地毯铺就的地面,各置一盏瑞兽香炉,中央一方玉台,由红烛点缀,玉台后方置着一磨砚的桌台。木制的拉门投下斑斑点点。
幽幽的笛声传遍整个秦国,带着些许的伤感之意。
在她不晓得的另外一方,檐上立着一人,宝蓝锦袍,墨发微扬,一双眼眸深沉无比,不知想些什么,每每总会定时立于飞檐之上听着笛声,也许只有这样便会离她近些。
昭王一次也没有召见迦陌阿,进了乐阁迟早会是秦王的人,迦陌阿却不这样认为。这乐阁,她依旧是来去自如,而正是因为这来去自如才让她知晓了那样的一个秘密。
玉台山,颉姬的住处,曾经在修鱼氏的部族,那个司命大人告诉她,她们是一体的,迦陌阿知晓自己不是人,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今日一窥,探出了些许。
“师姐,这世间也只有你才能解除封印”曾经让她听了神往的嗓音,只属于那个人。
“当初是你自己的选择,现在可后悔了?”颉姬拨着摇琴,发出单调的音节:“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为何还来问我?”
郇邺无奈道:“你知晓,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进入乐阁的人最后都必须死”颉姬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她原是苍龙魂的碎片,是你赋予了她生命,你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
郇邺一手支撑在额间,担忧道:“陌阿…………她不能死”这种担忧的语气在迦陌阿听来却是极大的讽刺。
“你向昭王提议修鱼氏族神女入住乐阁,只是为了召唤妲奚接触你的封印?”颉姬一字一句的说着,迦陌阿靠在墙壁,听的真真切切。
“师姐,你不正是这样想的,不如我们做个交易…………”郇邺一手斟着茶,所思道:“等你召唤除了妲奚,我就将迦陌阿交给你,如何?”他能打这个赌,自有胜算,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继续道:“郇邺想,师姐你应该很需要她”
“是吗?”颉姬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郇邺收了折扇道:“如我所愿,迦陌阿已经爱上我”
此话刚落,玉台前的五色帘叮叮作响,郇邺恍然明了,却为时已晚。
貂芫其实很佩服迦陌阿,她似乎并没有很伤心,又或者只是表面上没有很难过,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东西的心思的确难以猜测。
貂芫想着若换成是她,此时此刻又会怎样?上前杀了郇邺,那就等于自杀,要不,就杀了颉姬,想了想似乎不大可能。又或者从一开始就将郇邺的命夺回来,让郇邺自己死掉,貂芫又想了想这个诚然是没有可能,既然没有可能就无需再想,她没有可能成为迦陌阿,因为貂芫只是貂芫。
深夜暗访得到的消息,足够她消化一阵,苍龙魂的碎片,原来她是上古神物,不晓得该是欢喜还是悲痛,忽地天边一道惊雷惊醒了她,抬眸望去,郇邺一袭宝蓝锦袍,右手执着折扇,颇有些翩翩公子的味道,从前迦陌阿最爱的便是他手持折扇的模样,如今,便有了些冷意。
迦陌阿瞧了眼远方的夜幕,淡淡道:“要下雨了”说罢从他身侧走过。
郇邺扣住她的手腕:“你听到的那些也许并不是真的………………”
“神卜大人”迦陌阿毫不留情的打断他的话,低声道:“也许…………我看到的会是真的”
郇邺有些惊愕迦陌阿会知道他今次的身份:“你怎会知晓?”
迦陌阿笑道:“神卜大人把我弄到这个位置,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郇邺听着这句话有些出神,良久,自语道:“对,你应该知道,你必须要知道”
松开扣着都是手腕,仰天长笑。
四闭的夜幕,唰唰的下起雨来,冲刷着他的笑声,良久,他才停下,淋着雨,看着乐阁的方向,不愠不怒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早就知道她在门外?”
颉姬撑着百褶伞,站在雨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与她心意相通的可是你,郇邺,与我何干?当时的你又在想着什么竟没发觉?”
颉姬永远都会点拨到让你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他自己都不晓得在想什么,他只知道她会是别人的人,进了乐阁就已经注定这样的结局,妲奚是,她,也会是。
郇邺整日都在神卜宫,立在宫外的飞檐上观望着,进入乐阁的女子会得到无上的宠幸与荣耀,即便知晓会丧命,可还是每个少女的梦之地。
是夜,昭王亲临乐阁。
玄锦的华袍斗篷,修长伟岸的身影,临于窗前,清冷的月色越发显的孤独与寒凉。
迦陌阿跪坐在一旁吹着骨笛,轻风微扬,碎明月,孤箫风雪,凉人心薄。
一曲奏罢,迦陌阿微微抬眸,薄唇微启:“这首曲子叫做飞雪月寒,陛下听了,可有此意?”
昭王依旧看着窗外的月色,似乎那里有什么不可多得的宝贝,良久,道:“这阁楼原本就是为她而设,她亲自赐名,乐阁封印了五音中的角音,世人皆道,闻角音,恻隐儿爱人,可她终归是一具死尸,在我大秦国绝不能有恻隐之心”
迦陌阿行至他身旁:“你封印了她”
昭王闻言,不明的笑了,执起迦陌阿的手:“你是最像她的”
等召唤出了妲奚,我就将迦陌阿交给你。
原来是这样,她总算明白郇邺为何会挑上她。
昭王斜靠在榻上,迦陌阿焚着香,烛灯四壁,昏沉的烛火熠熠。
迦陌阿斟一杯酒递给昭王:“陛下,陌阿敬你”倾身递与一酒樽,似水的双眸盈盈的看着他。
昭王接过,一饮而尽,继而一把拉过迦陌阿:“你的笛声中,充满着悲伤…………”话说到一半,调整姿势,枕在迦陌阿腿上,继续道:“有什么会令你这样难过?”
迦陌阿的手被他握着,昭王闭着眼,像是熟睡的样子,迦陌阿修长的手指滑着他的眉宇:“陛下,此时此刻,你一定很伤心,只有意境想通的人才能听懂乐曲中的哀伤”
昭王似乎熟睡了,在梦里他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声音极小,却很悲痛,很快,迦陌阿便知晓了那个唤作妲奚的死尸,让昭王心心念念的神农氏后人。
薄雾浓云中,细长的眉,清冷的双眸,高挺的鼻梁,微凉的薄唇轻抿着,毫无血色的面容,苍白异常,高挑的身姿,素白的裙裾,时而飞舞,时而张扬,最终停留在清清冷冷的单音节上,细瓷修长的手拨动着七弦琴,微弱的幽蓝光束打在细纹勾勒的衣衫上,冷而幽。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场景,那不仅是妲奚的执念,更是昭王的执念。
“秦国,藜珩”
微微拨动的琴弦发出单调的声响,末了,闻得一泠泠的嗓音,似是在冰天雪地里恍然绽开的一株白莲:“神农氏,妲奚”
乐阁内的香炉燃着缕缕轻烟,昭王的呼吸均匀,迦陌阿随着昭王的意识游走,在那个世界,迦陌阿看到了郇邺,为妲奚出谋划策的郇邺,那是在离开她的半年,郇邺回了秦国,遇上了妲奚。
在这个梦境里,迦陌阿清楚的知道妲奚的消逝只是命运的捉弄,这是对昭王利用她的惩罚,而整个事件的知情者只有颉姬,那个司命大人。
迦陌阿从梦境里抽身,远目着窗外的月色,她知道的那些并不是想要的,迦陌阿真正想只晓的郇邺,一直没能看透,她始终不知郇邺为何要帮妲奚,即便是知道妲奚和藜珩的过去,他依旧不改当初。
迦陌阿轻抚着昭王的头,冷风拂着紫色的帷幔,她的眸中藏着无尽的心事,无法猜透。
与此同时,郇邺立于神卜宫的飞檐上,一动不动,像樽石雕,乐阁的烛灯燃至破晓,直至天明,他才进了神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