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德昀在乡村的一家小庙里见到自己的父亲。父亲的身体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老人家拄着一根棍子,一步一挪地从庙门槛的台阶上往下移。
何德昀走上前要去搀扶,却被父亲给推开了:“我不要你扶,我可以自己走。”
父亲的头发全白了,满脸的老人斑,他眯着眼抬头看了看何德昀:“儿子,你像是又长高了!你怎么这个年纪还会长呢?”
何德昀尴尬一笑,心里酸酸的,不是自己长高,而是父亲又变矮了,但他不去纠正父亲的感觉。不是所有的错误都需要纠正的。老人的认识不管是对还是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老人开心。
父亲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慢慢地走到庙门口的阳光底下,他为自己的执着和成功感到满意:“这阳光真好,真好!这人不晒太阳,浑身就感觉寒颤颤的。”
他看了看天,又回头看看庙里的钟,看见何德昀身后的慕儿,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仔细地看着慕儿:“你是来烧香的吧?姑娘!”
“不,”何德昀想:自己应该要为慕儿挣得名分,他拉着慕儿的手,“老爸,这是你儿媳妇。”
“什么?你说什么?”
父亲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许多,这和他刚才战战兢兢地从台阶上下来形成很明显的对比,何德昀和慕儿都吓了一跳,惊醒了慕儿怀里的吴丽。
孩子开始啼哭起来。父亲吃惊地看着慕儿和孩子,突然笑了起来:“这孩子是你的?我们何家的孙子?”
何德昀点了点头。
父亲找了把椅子坐上去,把棍子往身边的椅子上一靠,两只手就要来接孩子。
孩子还在慕儿的怀里啼哭,慕儿抖了几下,嘴里道:“宝宝,给爷爷抱抱,爷爷抱抱,喔喔……”
说也奇怪,孩子到了老人的怀里立刻就停止啼哭,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老人,那柔嫩的小手抱到一起,像是在给老人作揖。
父亲忍不住把孩子的小手含在嘴里吮了几下,又在脸上亲了亲,呵呵地笑着对孩子说:“孩子,你爸他就是个大坏蛋,你长得就像他小时候,是我老何家的种。瞧这眼睛,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的家伙。哎——人这一辈子,赚金山银山都没用噢,奇珍异宝,都不如手里的这个活宝。你爸虽然没开屁股冒烟,四个轮子顺地跑的家伙,但是有了你可就赚了,赚大了。”
老人的一顿唠叨,何德昀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回到了自己的胸腔。他以为父亲会骂他一顿,让慕儿难堪,没想到父亲不仅没骂他,好像还特别地开心。
慕儿怕孩子被老人摔着,忙伸手去接孩子。
“爸!你还是歇歇吧,孩子要喂奶了,给我吧!”
父亲把孩子递给慕儿,又看了慕儿几眼,冲着何德昀做了个鬼脸。何德昀理解那鬼脸包含的意思,冲着父亲道:“您还有个孙子。”
“是吗?”父亲四顾了一圈,“你小子还和我捉迷藏?快把他抱出来我瞧瞧。”
“没有带回来,他和丽丽是龙凤胎,孩子的姥姥在带着。”
“那好!那太好了!你扶我一下,我要去庙堂里赶紧烧香。”
“带回来,为什么不带回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他?”
“能的,怎么不能?我这就接你过去看他。”何德昀搀扶着父亲,慢慢地进了庙堂。
父亲很虔诚地点了香,敲了钟,又冲着菩萨不停地跪拜。
老人年轻的时候当过红卫兵,他从不信菩萨,那时候除迷信,破四旧,父亲很积极,带头把自家的祖宗牌位给砸掉,还和他的父亲狠狠地打了一架。没想到老了倒落了个看庙堂的差事。这大概就是在还债吧,他欠菩萨的,欠祖宗的到老了就得慢慢地还。
他何德昀欠了那么多人的感情债,也得还。
父亲从庙堂里出来,突然哭了起来。这让何德昀和慕儿很是疑惑和紧张。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慕儿问。
“没事,没事,姑娘!你嫁给我儿子委屈你了,你这么年轻。我是在后悔。”
“你后悔什么?老都这么老了,有什么后悔的。”
“我后悔你们晚回来一步。”
“什么晚不晚的?你这不是好好的吗?”何德昀被父亲的举动越发地弄得糊涂。
“哎——都怪我,都怪我!”父亲狠狠地扇了一下自己的耳光。
何德昀忙上前抓住了父亲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呢?都这么大岁数,有什么想不开放不下的?”
“姑娘!”父亲拉着慕儿的手,“你嫁给我儿子,我可什么都不能给你了,你要是早些天来,我还能包个红包给你,现在,就连这孙子,我也给不了她一个红包了。”
“你只要自己好就好,哪个要你的红包?我包给你还差不多!”说着话,慕儿从包里忙拿出伍佰元钱递到父亲的手里。
父亲像是被电击了一样,从凳子上站起来,说什么也不肯接慕儿的伍佰元钱。慕儿还要拉,何德昀知道自己的父亲,一生要强,便让慕儿不要再拉了。
“我知道你们这些年不容易,儿呀!你当年从这里一离开去了兴义,我在家里就担心着,每次一看见电视里报道那边传销抓人,我这心里就担心呀!我睡不着,可我急又有什么用呢?我老了,哪里都去不了,什么事也做不了。我一个人在你那楼上,事情又没个事情,说话的人也没有,每天看着太阳烦,望着月亮烦,点着灯还是烦。”
何德昀的眼泪快要被父亲说得掉下来:“老爸,都怪我不好,是我没本事,赚不来钱,又不听你的话,害得你担心受苦。”
“不是的,我也是老糊涂了,也怪天,去年那么大的雪,天冷得让我的腿动不了,我要是腿还好好的,哪个愿意来这里?”
“怎么来这里不好吗?哥哥跟我讲了,你在他这里一年,明年就去我那里,我们一对一年地养活你,照顾你!”
“哪个要他养活?我自己糊自己一张嘴还不行吗?”父亲倔强地说,“他哪里是养活我?他是让我过来给他看庙堂,他从别人那里把庙堂接过来,别人一年给他五万块钱,庙堂的香火钱也是他自个得。我原来还想呢?这么多年,我在你那楼上,他也不过来看我,这次怎么就这么好,原来是让我给他看庙堂。”
“那你要是不愿意看就跟我去江苏吧!”何德昀说。
“我不去,我也没脸去了。”
“你去我那里,自己的儿子家,怎么就没脸了呢?”何德昀笑着说。他想宽父亲的心,却实在找不出什么话。
“儿呀!你嫂子的心很毒,这个女人的心很毒呀!”
“你快别这么说,嫂子人挺好的。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让你哥把我接来,头天晚上就过来要我交钱。说是既然她答应养我,以后一切都由她包着,我拿那钱也没什么用。我那时腿不能走,又不知道你的情况,你妹和你娘我是指望不上了,我心里就想人都要死了,还留着这钱有什么用?我拿了四万块钱出来交给她,她说不行,要交就全部交,硬是把我剩下的两万元钱也搂了去,连我的户口本也拿去了。儿呀!我现在吃什么都要靠人家给了,她高兴就给我一点,不高兴我就只好吃自己的眼泪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她怎么会不给你吃呢?放心吧!她要是不给你吃,这不还有我吗?你就去我那里,我给你吃!”
“我不去你那里,她把我那么多钱拿去,那是我这辈子的积蓄,我省吃俭用,从嘴巴里省下的那点积蓄,她拿去了,她要是不养我,我就是做鬼也不放了她。”
“你都这么老了,咋个还这么个脾气,还这么好斗呢?钱拿去就拿去了,只要你身体好就可以了。”
“不过话也说回来,去年那么大的雪,也幸好你哥把我接来,要不是来这里,那在你楼上也冻死了。”
“这不就行了吗?他能照看你,你在这里我也就放心。你在我楼上我真的不放心。要是你和老妈一起又好点,你们两个也真是的,人家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两个倒好,越老越闹,越老越吵。”
“你妈这个人,她太聪明,你爸我这辈子都斗不过她。就比如你嫂子,你哥斗不过她。她要是事先跟我说看庙,我肯定不会过来,她先把我钱一收缴,然后把我往这庙里一放,你不听也没法子了,望着她还得陪着笑。”
父亲摇了摇头,何德昀嘴上陪着笑,心里酸酸的。他不是在舍不得父亲那几万块钱,他是在想,人总是拼命养孩子,结果又能怎样?在金钱面前,即使父子,也会彼此在心口上撒盐。
第二天是侄女结婚的日子。
农村里办喜事都是在自家的屋子里,桌子凳子从村子里其他人家借一借,而这次哥哥家里统一的二十多张桌子凳子都是崭新的一种款式。
何德昀一边帮哥哥摆放着桌椅,一边问:“你哪里借的这么好,都是统一的款式,还这么新?”
“借?你帮我借借看,”哥哥烟叼在嘴里,脸上是很自豪的笑,“都是我买的。”
“你又不开酒店,你买这么多的桌子干啥?”
“我算过,借人家一张桌子一条烟,还欠人家一个人情,我三个女儿,借三次还不如我去买合算。”
“你可真是个人精。”
“不是我人精,是这年头,你不算别人就算,你算不到别人算到了,你的钱就被别人给算过去了。”
“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
“天算不算那是天的事,你算不算是你的事,你总不能把自己的事交给天来做。”
哥哥的话倒很在理,何德昀没再说话。心想:你倒是真的能算,连自己的父亲都要算进去,自己也是傻,那年从这里去兴义,父亲给他钱他都不要,也真的难怪自己不发财。
父亲被接过来,放在阳光的下面,沐浴着暖暖的冬日的阳光,有风轻轻地撩动他的白发,他像一根老树根般地矗立在那里,回忆昔日的时光,那流逝的岁月里,有曾有他的梦里的绿色,是否也望着对面的红色桃花摇落过自己的绿叶。
三叔也来了。他见了何德昀,几乎认不出了。他被他的女儿搀扶着,耳朵又不大听得清楚。
何德昀忍不住去抱了抱他。
“我中风了,”他自己听不见,大概也怕别人听不见,于是很大声地说,“老了,差点就死了。”
在何德昀的记忆里,他还是那充满着梦想和振兴家族的汉子,眼前这个走路都要靠别人搀扶的老人不过是一个陌生的路人。
三叔是行伍出身,曾经是部队里出名的医生,但疾病不管你是医生还是干别的工作,你碰上它就成了病人。
望着老态龙钟的长辈,何德昀无限感慨,对着三叔说:“时间是真的快,我差不多二三十年没见到三叔了吧?”
“你还会吹些,你今年总共才多大?”哥哥坐在他的对面,手里拿着一包中华香烟在那里分发,“你才四十出头,三十年前你还是个孩子,你说话就是不实,说话也不想想。”
“德昀都在外面,对亲戚比较牵挂,感觉时间要长一些。不是有句成语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慕儿抱着孩子在旁边说。
何德昀被哥哥呛得一下子闭了嘴,想想也是。于是便站起来给三叔倒茶。
三叔用颤巍巍的手端着杯子,何德昀一边添开水一边道:“这茶多喝点,清肝明目,对身体有好处。”
“茶是好东西,你老弟哪里喝得起?”老兄看着他笑笑地说道。
何德昀被呛得半天反应不过来,父亲在旁接口道:“他呀!他不用买茶喝,他丈母娘那边山上的野茶比什么都好。”
“野茶也要人去摘呀!总不会跑到他的手上,像他这样既没钱又四肢不勤的人就只有喝白开水了。”老兄依然不依不饶地说。
慕儿想发火,却被何德昀的眼神给止住了。今天是侄女结婚的日子,他是弟弟,被哥哥讲几句没什么。他就是不明白,以前不太言语,对他又非常有礼的哥哥为何在这么多亲戚面前这么不给自己的面子。
嫂子在厨房里大叫,希望他不要再多话,可是哥哥就像是没听见一样,掏出他的中华香烟,每个客人发了一支,发到何德昀面前就绕过去,嘴里说道:“你幸好也不抽烟,你要是抽烟,还不知要穷成什么样子。”
“够了!”父亲用眼睛瞪着他。
“没事,没事的,”何德昀制止了父亲,“这么多年兄弟不在一起,让他说几句也没什么,他说得也确实在理。”
“他是我们家读书最多的,也是改革开放出去得最早的,像他这个岁数,要么早混了局长,处长,要么就是亿万家产,可是他倒好,越混越不如,我都不晓得他混什么东西。”
何德昀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强忍泪水,笑着说:“人有八字,我就是那个命。”
“你少给我说命,那是没用的人的一种借口。”
慕儿几次要发火,都被何德昀用眼神止住,她实在听不来,便抱着孩子去外面玩了。
中午的饭一吃,慕儿就吵着要回去。她是一刻也不想呆了,她觉得兄长毁灭了她心中最好的东西,就像一个古董爱好者最喜欢的一幅书法作品,被人撕掉了一样,那种失落气愤让她突然对钱又有了新的认识。
“今天在这里住,我们就这样匆匆地离开,哥哥会怎么想,他可能以为我生气了,觉得我就那么点心胸,这么几句话就受不了。再说他说的也没什么错,我的确是个很失败的人,我混到今天连他那两下子也比不了,你看人家抽的烟,都上升到大中华了。”何德昀笑着劝道。
“我怕他还会说更难听的话。”
“他说他的,就让他嘴上说个痛快,我就当是刮了一阵风,嘴里被吹进了沙子,咱们拿水漱漱口。”
“你现在知道了吧!亏你总惦记着兄弟,还说这边的房子到时给侄子。他比你有钱。你当别人是兄弟,别人当你是狗屁。”慕儿喃喃地说。
“你怎么说话呢?哥哥讲这么几句有什么关系?他批评得对。要是别人他还不会说呢!”何德昀有点不高兴了,兄弟再不好,那是兄弟间的事情,他不希望慕儿插到中间来说是非。
父亲走过来,他察觉到慕儿不高兴,于是说:“你们要是不愿意在这里住,就去庙里吧!那里有一个房间,被子什么都现成的。”
“那好!”慕儿高兴起来。
于是何德昀带着慕儿和孩子在庙里陪了父亲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