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着小雨,湿漉漉的雨水不停地往下洒落,何德昀的心也跟着湿漉漉的,但并不寒冷。何德昀去帮忙打配合的体系房在大顺加油站过去一点B区前面的民房里。房子破旧矮小,穿过一个院子和一段长长的湿漉漉的走廊,然后是一段窄窄的散发着霉味的楼道。
越往上走,何德昀的心就越悬得慌,这到底是住在哪里呢?推开生锈的铁门,屋内的装修显得落伍而陈旧。客厅茶几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个矮胖的男人,一头短发,红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衬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间,露出小麦色的皮肤,眼睛深邃有神,正在那里吃着葡萄。
见了何德昀忙站起来自我介绍说:“我叫王正才,是你的老乡。我们两个人以前见过面。我比古欣兰来得早,在她的体系房里学习过。你老婆呢?今年都没有见过她。”
“回去上班了,两个人在这里,一家人就得喝西北风了!”何德昀笑着说。因为是老乡,又都是老业务员,说话也就不会再藏着掖着。
“其实,两口子有一个人在这里也就可以了,两个人在这里先不说运作资金困难吧!也很不好发展。老公接人,老婆在那里吃醋,老婆接人,老公又吃醋。要是人没接成功,又相互埋怨,相互指责。行业没做好,架倒是吵够了。”
“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吗?”何德昀问。王正才个子不高,长得矮矮壮壮的,说话较快,有点结巴。
“是的,为了做这个行业,老婆和我离婚了。”他神情忧郁,熊猫眼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茶几。
何德昀感觉他说话比较坦诚,很乐意和他聊天交往。就见王正才又缓缓说,“这么好的行业,我老婆怎么就不理解呢?我把她骗过来,她听完后她就让我跟她回家,我没同意,她就在这里大吵大闹。她回去以后,我的家庭市场也就爆了。再回去我们就离了,离就离了呗!”
“你真傻!”何德昀淡淡地说,“为做这个行业把家给丢了,未免也太不值得了吧?”
“什么是我傻?因为这个行业,十个家庭有九个家庭最后都离婚,家人太不理解了。你说我老婆她不认可也就罢了,回家还要乱说,把我的家庭市场全给破坏掉。要是家庭市场没破坏,说不定现在我也是大经理了。”
“你老婆为人很善良吧!她可能是怕那些亲戚被你忽悠进来,到时村子里没法待下去。我倒是觉得你老婆懂大义明事理。她在家乡的口碑比你好吧?”何德昀诚恳地说。
王正才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问:“何总,你说这钱到底真不真?”
何德昀看他一眼,摸了摸自己的嘴巴说:“钱到手了,把它用出去了,那才叫真,没到手的东西都不叫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个行业里要是待久了,眼睛见到的都不敢相信它是真的了。我们每天电视里看的那些美女不都是虚的吗?”何德昀见王正才对行业如此投入,又如此实在,就有意调侃说。
“有一点我不明白,你说出局的老高每月那九万元的保底收入从哪里来?”
对一名老业务员提出这样的问题,何德昀觉得有点搞笑。但行业里是不允许你乱说一些东西的(不是说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就会受到怎样的惩罚,而是你说的话很快就会被传到经理室,大经理们知道了就会通知他的体系里所有人和你拉开距离,甚至是孤立你,那样的话,你就会孤掌难鸣,想走出这个行业就会比登天还难)于是何德昀谨慎地反问:“你猜猜看,它会从什么地方来?”
“会不会是我们交上去的申购款里那20%的国税和20%的地税根本就没有上交,而是被存进银行,作为出局老高的月保底收入?”
“既然是这样,你会不会认为行业是国家在暗箱操作?”何德昀反问道。他很想知道这名在行业里呆了三年的老业务员把行业悟的怎样。他记得第二次回到兴义的一天晚上,有位吴氏集团的就跟他说过:行业是大海,虽然置身大海,感受大海的波澜,但要想看透大海是不可能的;有的人走完全局都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样的行业。
“是不是国家行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个行业它不违法。”王正才肯定地说。
“何以见得?”何德昀看着他。有时候合法与违法,只是一线之隔,就像脚踩着门槛,然后出门和进门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我上面刚出局的李淑玲你知道吧?她的体系房被炒,东西也被没收了,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吗?你想都不敢想!”他停下来,卖着关子,笑笑地看着何德昀,又递给何德昀一个橘子,“她跑到市政府门口大骂:说兴义市的这些人就是靠我们这些人在养活着,却要这样对待我们!真是吃人不吐骨头!要是我们这些人都走了,兴义的经济立刻会倒退十年,还发展个屁!”
“你是听别人说的吧?”何德昀不信地问。
“我陪她一起去的,当时我就站在她的身边。后来警车过来把我们带到派出所里,我们被关了两天后就放出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如果不是国家行为,你觉得有这么轻松吗?”
何德昀没有回答。如果他否认得太多,可能会让王正才对自己的工作也持否定的态度,那样对他团队以后的发展会起负面作用,于是何德昀转移话题道:“你当初是谁把你约来的?”
“就李淑玲呀!她把我约过来放在她儿子的下面,然后就不再管我了。这个女人很有能力,也很会折腾。天不怕地不怕。”
“原来是个大美女呀!你小子是贪色才进了这个行业吧?”何德昀开着玩笑说。
王正才不好意思地笑笑,何德昀注意到他笑的时候显得憨厚可爱,一张娃娃脸,两个小酒窝,让人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实际他已是快奔五的人了。
“说句实在话,这个行业我们男人是尽占便宜,没入行,真不知道天下居然真有那么多傻女人。”
“应该说是痴情女子。”何德昀纠正道。
“那是你们读书人的说法,反正都一样。”
“我做这个行业最头疼的就两件事情:一是破谎;二是面对女人的那种要求。”何德昀唠叨地说出自己的苦恼。
“我是不管,聊天的时候就告诉她们投资3800元,运作两年时间就可以赚到20到30万,她要是愿意过来了解就过来了解,不过来就拉倒。只要一过来,立马哄她上床,睡了再说,枕头边有啥搞不定的事情?呵呵!”
他的坦诚让何德昀刮目相看。
“那你睡了多少女人了?现在有多少份了?”
何德昀觉得自己触犯了行业最忌讳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就溜了出来。不过看王正才的性格是不会计较这些的。人和人不一样。有些人总喜欢把自己的伤疤如展示纹身一样拿出来在别人面前显示,而有些人总想用衣物来将它遮盖。
王正才抓抓自己的小平头笑着说:“我也不记得有多少个了,份额嘛有一百多份,烦人的是很多人申购以后就回去了,然后就不过来,最后又让我帮她们转让。有个湖南永州的小学老师,我帮她转了,她说那钱先借我当运作资金,等我有钱了再还给她。幸好她那三万块钱,不然真的没法子再坚持下去。
“也不知上面人是怎么想的,借点钱给下面当运作资金,下面发展得好,钱不是拿得更快吗?我就跟下面的人说,等我出局了,先留下二十万给他们当运作资金。”
“你的提议我很赞同。”何德昀说,“不然下面的人坚持不下去放弃了,那根辛苦布置的线也就断了,也就会前功尽弃。”
“我还告诉下面的人,以后若是人没过来而钱只打了一份过来的,那一份的钱也不用打到大经理的账上,自己先留着用,人过来了再给他补上。”
一听这话,何德昀立马觉得是遇见了知音,这个王正才怎么想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于是何德昀就问,“我有一个网友,湖南怀化的,让我去怀化接她,如果去接,估计80%她会过来的,申购不申购那就不知道。”
“千万别,”他摆摆手,“现在说得好好的,但是到了那边就会变的。我曾经在网上认识一个重庆的网友,网上视频过,我是把她当作结婚的对象来培养的。她就让我过去接她,说好只要我过去了,她就会立马收拾东西跟我来兴义。
“结果我一到那里,她就说既然那么远过来,先见见她的家人总可以吧!那我们谎话都说自己是个大老板,总不能空着手去见她的家人吧?那样她没面子,自己也显得没有面子,而且身份也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和识破。
“见过她的家人,接着她就把我往手机店里一带,说她的手机不好用了。我给她挑了一款一千多元的,她不要,一定要我给她买苹果的。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同意。最后我告诉她到兴义再给她买,她才不高兴地离开。
“又把我往打金店里一带,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我装着不懂她的心事。结果出了金店她就不理我了。我只好独自回到宾馆,再打她的手机就变成关机了。第二天,只好一个人买票回来。”
王正才见何德昀不停地点头,又道:“在她那一亩三分地,你就得听她的,到咱这一亩三分地,她只能听我们的。所以我劝你千万别去接什么网友!”
何德昀连连点头,用肢体语言鼓励他更多地讲下去。别人接人的失败与成功对自己都非常重要。但何德昀并不完全同意王正才的看法。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从语言聊天中可以感觉得到。
怀化那位网友绝对不会去用男人的钱,更不会变着戏法来整一个男人。何德昀觉得她应该是那种把钱看得很轻把义看得很重的女人。由于夫妻感情出现危机,所以孤独寂寞。
她老公在外面搞工程建设,一年回家不到一个月,而她在镇里守着一家超市,一个女儿已经出嫁,超市的生意又不是很好。
把何德昀领进房间的是个四十五六的皖北女人。进房后就说她媳妇在医院里就要生孩子了,她得马上赶过去,说完就匆匆走掉。这边的计划生育较松,有些医院几百元就帮着取环。很多人干脆就留在这边偷生孩子。
像她这样整个家族,拖儿带女在行业里的人不在少数,但不管何德昀见到多少个家族,都动摇不了最初他“远亲”的观点。古欣兰把古兴华和何德琴弄进行业以后,何德昀一直在后悔,一直在想着怎样把他们两的份额给转让出去。但想转让出去同样是困难重重。
如果这钱是真的,那么一个家族有一个人成功走出去足可以改变整个家庭的经济状况。若不能,如果家族进来的太多,那整个家族就会面临空前的经济灾难,面对生存都不能解决的问题,何谈未来的500万到800万。
俗话说宁挣日日三百,不挣一日三千。承诺再美都只是枝头的青果,说不定哪阵风,那条虫,就会让它坠落。
何德昀也后悔自己刚来时没看懂行业,让胡晓春投进去那么多的钱,不然的话,胡晓春现在真的可以分担他的一点经济上的压力。她那么善良,从不多言,也从不和人发生争吵,来时的“傻笑”和现在的“苦笑”与沉默形成鲜明的对比。
任何一个新人来了解行业的时候,见到的都是大家装出来的微笑,只有你入行了,从事了,大家才会慢慢地互倒苦水。海岸看风景和掉到大海里的人,对海的感悟是不一样的。
何德昀认识一个江苏泰州的女人,矮矮胖胖,黑里透红的脸蛋,皮糙肉厚,厚厚的嘴唇给人感觉她是非洲人的血统。每次大平台见面,这女人都会主动热情地跑过来打招呼。
“你老婆真是个好人,性子直,就是脾气有点不太好。她今年怎么都没过来?古总在这里的时候,经常去我的体系房里,我们亲得像姐妹一样!”
“谢谢你的夸奖!”何德昀笑笑,这种套近乎的话,行业里听得多了。他并不想和她多言。感觉告诉何德昀,这女人要想走出这个行业,就得付出比别人更大的代价和努力,而她有她付出的东西吗?既没有口才,也没有外貌。
对她的热情何德昀只是支支吾吾,客套地答应着。在给她的新人讲了两个整版之后,她把何德昀送出老远。然后告诉何德昀,她做得比一般人都要辛苦,老公因这件事情不再搭理她,让她就死在外面不要回家,孩子们也跟他爸爸一条心了。她没有家庭的支持,失去了经济来源,一年半没约来一个人。
胳膊在卫生间洗澡的时候摔倒摔得骨折了,也没钱去医院医治,就让它自己长长回去,现在胳膊肘伸不直,弯曲和拿点重的东西都觉得很吃力。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好好一个家就这么被我给放弃了。”
何德昀同情地看着她,再看看自己的两个手指,悲从中来,忙劝道:“过去的就不去想它,好好地做行业,成功出局就好了。只要能成功走出去,这一切的苦都是值得的。”
“是的是的,”她听何德昀这么一说,那非洲般的黑女人忙接着道:“不管怎样,我都要坚持下去,家没了,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不成功我绝不回家。”
何德昀再无语。行业里像她这样的经历和心态的人实在太多了。一个人只有坚持自己的信念,才会获得最后的成功。一个人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去付出,就不会得到任何回报。
何德昀伸了个懒腰,有点想睡的样子。王正才忙把他引到一间房里。
何德昀和王正才睡同一个房间。王正才也是被请过来打配合的,他已经牵好被子铺好床。靠门边的这张床被子摸去有点潮湿,而且垫被也只有一床。何德昀怕冷,喜欢睡得厚实,四处张望一下,似乎没有被絮了,而主人又没在这里。没办法,就凑合着住两个晚上吧!
新人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讲国引的任务又交给了何德昀,还要和新人搞好沟通。何德昀感觉任重道远。睡到半夜,觉得浑身有点发痒。何德昀最怕她人的被子不太干净。行业里形形色色的人群,他最担心的就是睡了哪张不干净的床,染上性病什么的就麻烦了,先不说经济上,单是古欣兰那里就无法解释。
于是何德昀忙起身把脱掉的外套又穿了起来。
这时,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往玻璃上抽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