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兴义之前,何德昀很想见见葛颜红,告诉她自己的打算,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何德昀害怕葛颜红会让自己改变计划,更害怕看见她不舍的眼神。
四年共舞,朝夕相处。他们的心亦如他们的舞蹈一样融入到彼此的世界里。但他们始终理智地保持着那点距离。也正是这点距离,才让他们各自在对方的眼里总是最美的。正如诗经《子衿》所描述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们是异性知己,她知他、懂他、欣赏他、包容她,是他心灵和精神上的驿站;当他需要理解,需要倾诉,需要心灵和精神上的慰籍和支持时,这个“驿站”是可以让他“歇脚”的。
去兴义之前,何德昀很想回老家看看父母。多年漂泊,总不舍得那点路费,加上忙着带学生,从没给自己一个稍长点的假期,回家好好地陪过父母,这次回去,一定多陪陪他们。
人都是这样,混得好的时候不一定会想家,混得不好的时候总想陪在家人的身边。
见到母亲的时候,何德昀忍不住流下眼泪。
母亲扶了把椅子,一瘸一拐地拖着一条腿迎过来,一件蓝色的上衣皱巴巴地挂在身上、黑色的裤管晃荡荡地摆来摆去。她脸上珠网般的皱纹更深更密了,两道眉毛拧成疙瘩锁到了一块,母亲很瘦很苍白。她已经老了,再见不到她年轻时的那种魄力和要强。
而她的这些孩子呢?一个个被生活弄得遍体鳞伤:老大盖房子从房上摔下来摔断双手,后来又摔伤了腰;何德昀前几年骑车不小心摔断过腿,今年装修房子手指又被锯断两根;老三骑车把手又撞伤;何德琴的家庭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夫妻战争,家庭被硝烟笼罩着。这就是生活。每个人都希望过上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不为钱愁,不为情忧。但世上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风景;伤得最深的,也总是那些最真的感情;活得最苦的,常常是最善良的人。
不要觉得自己很不幸,世上比我们痛苦的人还要多!
平安是福。平淡是真。没经历过生活的风风雨雨,怎能轻易去相信这么简单的两句话。
何德昀去看父亲。父亲古稀之年却还在给人家看场子,为了生活,为了不给子女造成经济上的负担,依然在自食其力。
江风中,刚刚建成的粗坯房下面。地面上满是瓦砾,门前凹凸不平。脚手架还没有拆除,四壁也未砌成,半昏半暗的电灯下面,父亲用木板搭起的床和半旧的蚊帐显得孤孤单单。何德昀把车子停下。父亲半弓着身子,见了何德昀高兴又客气,这客气中何德昀感觉到一些生疏。父亲找了张破旧的凳子让何德昀坐下。
开始是沉默,渐渐地话匣子打开。父亲告诉他快要没场子看了,老板不想要他,也许是他太老,腿脚不太方便,万一有个闪失,老板怕担不起责任;也许是他中秋的时候没有给老板送礼。
父亲忧心忡忡地讲了他的种种猜测,何德昀只觉得老板或许有更合适的人选。
见何德昀不说话。父亲又反过来安慰说:“不看就不看吧,冬天天冷,我腿又不方便,这风口上,江风一天到晚像吹哨子似的。我还不想看了。”
“不看更好,你就还回到我的空房子里去吧!”
“你不是想租出去吗?”
“那是另外的事。”
“套口我也不想呆了。”
父亲很担心何德昀把房子卖掉,或是租出去,那样一旦自己丢了这份“工作”就哪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何德昀告诉他房子不出租了,也不打算卖,这房子就让他住着。
房子不卖。欠人家那么多的钱怎么办呢?
没带学生,坐吃山空,只有去兴义求发展了。何德昀感觉这两年被古欣兰牵着鼻子走,日子是越过越不知道怎么过了。
趁着这两日暖和,何德昀把房子整理了一下。房子没装修,只是简单地拉了一下水电。去阳台上还没有门,小城紧靠江边,冬天的风特别大。他担心父亲冬天受冷,于是用木板钉了个门,又把下水道修了一下,重新装钉了烧饭的桌子,又买了个电视卫星接收器,好让老人在孤独中电视相伴不寂寞。
父母年老,却过着彼此的生活。他们争吵了一辈子,最后留给彼此的就是伤害和孤独。他们像两个装满抱怨之气的足球,婚姻让他们相撞后就彼此抛开,躺在各自的角落里指责对方刚才无情的一击。
想想自己还能做点什么呢?
接下来的日子,每日黄昏何德昀都要骑车去场子里看看父亲,陪他说说话。父亲告诉他再没人说话,他都要快成哑巴了,希望母亲能忘记过去的点点滴滴,不要再跟在何德琴后面,让他们夫妻吵架。那小林在家里随地小便不就是想逼走你老妈吗?老伴老伴,人老了就是想个伴,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呀!
“唉——”父亲长叹了一声。或许是生活的无奈,或许是老年的孤独,情感的寂寞吧,“儿子,你这样天天来看我一会,我是真不舍得你离开。”
“我也不想离开,很想在你身边多陪陪你们,但是你孙子还在读书,房子还在按揭,我必须赚钱养家呀。”
“你什么时候走?钱够用吗?我这里还有2000元钱,你先拿去吧!”
“我怎么会用你的钱?”何德昀哽咽道,“我这一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的钱还是自己先放着,万一大家手紧了,你也不至于饿着。”
“我老了,用不了几个钱,再好的东西也吃不了两口,身上的衣服再破也没事,只要不冻着就可以了。”说着话父亲慢慢地走到他木板担起的床边,从里面拽出一个破纸箱,打开纸箱,里面都是些破旧的衣服。父亲一边抖落着衣服一边自豪地说,“这些都是我没事时候捡来的。现在人生活条件好了,许多衣服鞋子还半新不旧就拿去扔了,真可惜。这在以前买都买不到。唉——我们那个时代真是没法比,大冬天穿一件单衣,脚上还是草鞋,捡了点鸭毛放在里面算好的了。”
父亲抖数完箱子里的“财产”,又指了指床底,“你都看见了,里面有十几双还好的鞋子,我已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保我穿两年没问题。”
何德昀眼泪婆娑,真想跪在父亲面前,抱着父亲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只怪自己没用,让风烛残年的父亲吃苦受累。灯光昏暗。何德昀假借咳嗽乘机用面巾纸擦了擦眼睛,然后说,“以后还是别捡了,那些东西不卫生。我会买给你的。”
“你放心!这些东西我都用开水泡过,又晒了无数个太阳。我要你买做啥?要买我自己不会买?你给我买的羊毛保暖鞋和羽绒服我至今还没怎么穿。我们是苦出来,好东西咱用不习惯。我呢?也算是有福的人,赶上好日子的头了,以前地主家的日子也就跟我们现在这样。你也别内疚,好像没怎么孝顺。你只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把正清带好。你日子过开心了,爸也就开心了。和欣兰没吵架吧?”
父亲把眼光从床底下收回来,定定地望着何德昀。摇曳的灯影里,父亲头发花白,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皱纹。深陷的眼睛里闪烁着慈祥光芒。
“没有,好着呢!”何德昀强装笑脸。
“孩子,有事别吵,好好说,没有说不过去的事。这感情嘛,它就像个瓷碗,摔破了就很难补得回来。欣兰这孩子除了脾气急了点,人是个好人。你别在外面像别人那样找什么情人。咱何家不兴这个。”
何德昀被父亲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眼光望着外面无穷的夜幕。
父亲笑了笑,“我三个儿子,看来看去就你长得最像老子,算你最帅。只要你不在外乱来,那两个想乱来也没那本钱。”
“你就放心吧!你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你父亲还不了解吗?再说那欣兰也不是省油的灯。”
父亲的一阵自美,让何德昀轻松许多。
“你去兴义我不反对,赚钱虽然重要,但千万别把钱看得太重。一个人眼里只有钱,就会失去比钱更重要的东西。钱再多也用得完,再少也够用。”
何德昀没说话,父亲质朴的语言是他一生的感悟。他突然觉得有父亲是多么地幸福,父亲是他终身的老师,像一个夜行的向导拿着马灯在牵引着他。父亲没再言语。一阵风儿刮过,扬起满面尘沙,吹得蚊帐整个飘起来,秋蝉戛然而止。何德昀想过去把蚊帐理好压起来,父亲止住道,“没事,不用管它,人睡下去压住就好了,这江边就是风大。风再大,也有喘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