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不管有事没事,何德昀总爱去天狮的店里坐一坐。
那是个非常瘦小的女人。浓密的头发好像马鬃毛一样粗硬,却带着小孩一样的骚乱和柔美,卷曲地绕着她小小的耳朵。她眼小眸子灰,有种上了年纪的女人褪尽光泽而黯然失色的感觉。
有时她仿佛一尊雕塑,不乐不忧,不慌不忙,不焦也不躁;有时又唠叨得像个运转的机器,轰隆声永不停歇。
她说她喜欢天狮,因为天狮给了她健康,给了她二次生命。
她吃斋念佛,一心向善。但佛似乎并不垂念她。老公摔伤了腿,儿子又常年不回家。
有段日子,何德昀觉得她老公很久没来店里了,问起来才知道又生病了。听她说这次病得很严重,大口大口地吐血,医院的医生都慌了,而她没让他住院,只是用天狮产品在家里调理,六七天后,病情好转,现在可以起来走走,在家转转了。
何德昀不信这些。闲聊中她总会问起古欣兰。
古欣兰在家的时候,她们走得很近。她想她去做天狮产品,古欣兰婉言拒绝了她。
何德昀讨厌“保险”和“直销”,这些人给他的感觉和江湖骗子没啥两样,总是挂羊头卖狗肉,明明想赚人家袋里的钱,却偏要说是为人家着想,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竖牌坊。没想到自己却跑去做什么“连锁销售”,现在计划着怎么骗她过去。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所图谋的时候,自个儿就先矮了一截。
“那边酒店的生意怎样?”小个子女人客气地问。古欣兰和何德昀一直骗她说在那边投资了一家酒店。
“挺好的,”何德昀漫不经心地回答,“那边的生意比这边好做。我估摸着和国家西部大开发有关系吧!其实生意怎么样我并不在乎。”
小女人惊讶地望着何德昀,只见何德昀慢条斯理地接着说,“我看中的是欣兰投资的这家公司。公司严禁员工饮酒赌博,我是举双手赞同。别的不说,就欣兰不打麻将这一件事就让我非常开心。自打欣兰进了这家公司,回来后也变得勤快许多,饭一吃知道马上收拾碗筷,再不会三餐碗累积到一起洗了。”
“那就好,那就好。”她重复着,“打麻将真的不好。我们两口子从来不打麻将,弄了个儿子却整天只知道赌钱,班也不好好上,唉——”想起儿子,便想起太多的伤心往事。
何德昀不想看她伤心的样子,便道:“现在这社会也很奇怪,天天赌的不愁钱用,不赌的反没钱花。”
“但我们总是要好一点,钱这玩意儿,没有用爽的时候。你说呢?”
“是的,”何德昀随声附和着,“其实嘛!赌也好,嫖也罢,一个人除了本性外,他要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和他的周围环境分不开,古语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坏学坏,跟好学好,跟着叫花子就学讨’,我去开学生家长会的时候,我从来不问孩子考多少分数,而是问孩子最近和哪些同学一起玩,我觉得玩伴比分数更能说明问题。”
“是的。”
“你儿子喜欢赌,要是能进欣兰那样的公司就好了,离开赌的环境,又有事情做,也许慢慢他就会把赌解掉,你也不用整天为他担心。”何德昀惋惜地说。
“谁说不是呢?只知道他在杭州,具体在哪不知道,电话也没打回来过。他父亲生病他也不知道。”说完无比伤感地叹道,“唉——不管他了,哪里是养儿子,简直就是养了个讨债鬼!”
她灰黑的脸上刻满岁月的印痕,一脸的悲戚和无所谓的人生态度。
据说她儿子欠下十几万的赌债后,就跑去杭州打工了。那些追讨赌债的经常拿着砍刀堵在她家门口,扬言不给钱就要剁掉她老公的一只手。万般无奈之下,两口子几十年的积蓄全给儿子还了赌债。
“你要是有儿子消息就和我说一下,我让欣兰跟公司老总讲讲看能不能让你儿子也参股进去。他这样漂着也不是个事,男人嘛,总是要成家立业的。”何德昀想她儿子过去,是希望她儿子能把她约过去。
做直销的人,对“连锁销售”的认可比其他行业的人要快得多。
何德昀忽然想起她有个妹妹,于是问,“你妹现在怎样?”
“她很好呀!在宁波开了两年的饮食店,现在谈了个男朋友,估计也快回来了。”
“还去宁波了吗?”何德昀马上想到能否将她妹妹也约过去从事行业,那样的话,她妹妹的能力可比她强多了。
“不去了,”她淡淡地回答说。
又过了两天,何德昀在她店里见到了她的妹妹。和两年前比,老去了很多,以往平滑的额头上竟出现了水波痕一样的皱纹,一条一条地映了出来,眼角的鱼尾纹也都清楚可见,这些皱纹正是她勤劳的伟大见证!
我们很难觉察到自己在一天天变老,也感觉不到每天和你朝夕相处的在一天天老去,对偶尔见面的那些人,每次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和冷酷。彼此看对方的脸上,总有时间钢刀的刻痕在宣示和提醒着我们: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好久不见,”何德昀笑着和她招呼。
“是的,好久不见了。”
“宁波那边怎么样?”
“很好呀!就是太辛苦了。”
“是的,从你的脸上就能看得出,”何德昀毫不掩饰地说。
“我是不是很老了?”她问道。虽然是笑,但我能感觉到她神情里的忧郁,失落和无奈。
红颜离镜花离树,最是青春留不住。
哪个女人不想青春永驻?
“不会的,只是觉得你成熟很多,少了以前的那种稚嫩,”何德昀宽慰着说。
“宁波那边不像这边,打工的很多,夜里要做到凌晨一两点,稍稍睡那么一下,又得起床开店营业。”
“搞饮食确实很累,以前欣兰想开早餐店,但想想她不是那种吃苦的人,便打消了那念头。还去吗?”何德昀明知故问。
“不去了,我男朋友家里忙着盖房子,等房子盖好了,再做点别的生意。”
话到了嘴边,何德昀不失时机地接口说道:“哦!我老婆投资的那家酒店可以入股,工作也比较轻松,效益也不错,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过去看看。”
“好的,”她毫不犹豫很干脆地说,“把你老婆的电话给我,我要是过去就打电话给她。”
何德昀心里窃喜。一边抄电话号码,一边又问:“你女儿现在怎么样?”
她女儿初三的时候在何德昀身边补习了一段时间,人很聪明,就是叛逆心很重。很多离婚家庭的孩子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现在在学美术设计,比以前懂事多了。”
“噢,那就好,孩子懂事乖巧了,就是大人的福气。”
她拿了电话号码,说还有点事情,骑上电瓶车先走了。何德昀趁兴趣正浓,又去刘英那里。心里在暗想:这约人真的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困难。
刘英与老公的关系早已是名存实亡。
人们常说,“老婆太漂亮了,有一半是别人的。”老公呢?其实也一样。
刘英说不上美丽,更谈不上漂亮,齐耳的短发总是很凌乱地四处翘起。倒是她老公,虽然说不上英俊潇洒,但五官匀称,唇薄口方。他不苟言笑,上下唇总像是两条安静的平行线。中等个,不胖不瘦。公文包总随身背着,看去像公司里一名高级白领,其实只是钢铁厂食堂里的一名采购员,生活自由而散漫。
上帝为刘英关上一扇门,也为她打开了一扇窗。感情的不幸使她的脸庞轮廓刚毅,办事讲求效率,虽举止粗鲁,却显出她精明能干,讲求实际的特色。
这个很能折腾的女人,摆过地摊,做过保险,开过家政服务公司,最后电瓶车专卖店开了一家又一家,现在又刚开一家。事业的成功,和她做人当初她儿子放在何德昀这里全托的时候,二话不说就出钱帮何德昀在她儿子睡的房间装上空调。
也许是对老公的失望,她把整个的爱和都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但希望越高,往往失望也就越大。
优越的生活条件和母亲的宠爱,让孩子在学习的道路上和她的期望背道而驰。逃学、打架、抽烟、初二就带着女生开房,甚至是吸毒,该学的都没学会,不该学的,不学全都会了。
刘英啼哭着,请求派出所抓了她的孩子。
谁能理解一个母亲的痛苦和无助,绝望和无奈。
生活就是这样,你驾驭不了生活,生活就会玩死你,你骂奶奶骂娘骂祖宗都没用。
一年365天,老公在家过夜的日子不到65个夜晚,灯红酒绿,花天酒地。儿子逃学也好,打架也罢,他从不过问。这男人就像一头配种的公猪,只管播种,不问收获。
如此日子,刘英觉得生活就是一场戏弄,爱情如一场虚梦,梦醒的时候,枕边空,心也空。兜满幸福甜蜜的花瓣夹在梦的信笺里,慢慢退去原有的光泽。
爱情不再,亲情不再,无可奈何花落去,最后留给她的就只有友情和事业。几年打拼,这个城市的电瓶车市场几乎全为她垄断了。
“你好,”何德昀车子刚停在刘英店子的门口,她就热情地过来打着招呼,“好久不见了,最近都忙些什么呢?”
“啥也没忙,去了一趟贵州,”何德昀端着她递过来的茶水,笑着道。
“你去贵州干什么?旅游吗?也不把我带上。”
“看老婆,能带上你吗?”
“你老婆去了贵州?她去哪里干什么?”
“开酒店,那边搞开发,酒店吸收资金,员工可以带资入股,然后既可以拿工资又可以分红利。”
“入股多少呢?”
“最少五万,”何德昀担心说三万她不信,所以就多报了两万。
“就那么一点呀?”没想到她还是觉得少,不可信。
“你嫌少可以多投资呀!反正多投多收益,”何德昀连忙圆话道。
“就是太远了,我可是从来没离开过浙江,还是你们两口子能耐,哪里都敢去,”不知是谦虚还是她真的哪里都不曾去过。
“那你就更应该四处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古人说行千里路胜过读万卷书。其实一个中国,只要是共产党的天,哪里都一样,没人会把你怎么样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饮食起居总有不习惯的地方。”
“你错了,那边除了口味偏麻辣一点,几乎和我们是一模一样,而且那边建设得环保,卫生,干净。路灯是太阳能的,农村建设得比我们这里的小康示范村还好。”
“真有那么好吗?”
“是的,你去看了就知道。”
“我看在我们这里打工的那些人贵州婆,背着孩子,脏兮兮的。”
“是的,那些可能是偏远农村的那些人吧!我们这里不是也有这样的山区居民吗?兄弟两个还共一个媳妇呢!”
“那你会过去吗?”她问,似乎来了一点兴趣。
“想是想过去,下半年再说吧!”何德昀道。
“你要是过去了,我再和你一起过去看看。”
“那行呀!”何德昀高兴地答道。心想这女人过去了,她那一条线几乎就无需古欣兰操心了。为了古欣兰,自己这算是豁出去了。
晚上,有个叫宋志的学生,她母亲送他来读书。何德昀和她聊了一会。她在宾馆做清洁工,工作累,工资又低。当她听说西部大开发有那么好的事情,立刻来了兴趣,承诺下半年也随何德昀一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