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身体失去知觉很可怕,那心里失去知觉就更加可怕,因为,在这种心理支配下,做出来的事情往往会让自己后悔。
逸尘走后,叶宇信嘴里迸出一口血,他忍了很久,不想在逸尘面前显露自己的重伤,他又气又恨,并且十分不解,怎么这小子经此一役还和没事人一般,一点伤痛都没有。
紫雁楼外,月光明亮通透,地上干涸的血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一样东西躺在地上,十分惹人注目——一块玉玦。
逸尘方才轻松的表情突然紧张起来,他走过去捡起它,在手中细细摩挲着,好像在哪里见过。忽地,他感觉一股彻寒从头顶灌下,这不是在陆众临死的时候,交给雪楹的吗?她全听见了?一字不落地吗?
逸尘垂下头,失落至极,手指紧紧抠住那块玉玦,内心无奈地叹息,也罢,他们父辈之间结下的深仇似乎本就是一道永远不能跨越的鸿沟。彻底死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衡云阁顶楼,只有一间房的灯火还亮着。门开了,叶灵澈目光迎了过去,雪楹丢了魂一般,惨白的脸上,泪痕交织;凌羽煊神色紧张,不知所措。
“发生何事?”
凌羽煊看了看雪楹,双眉紧锁摇了摇头,他不想再把刚才的经过描述一遍,何况他也不知道雪楹究竟是怎么了,唯恐哪个字没说好,雪楹就会崩溃。
叶灵澈朝雪楹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妹妹,不开心的事,就慢慢忘掉吧。”
雪楹的眼泪突然不听使唤地涌出眼眶,她扑在叶灵澈怀中,嚎啕大哭,把心都要哭出来似的,一边喃喃自语:“忘不掉,我忘不掉!”
“乖,你太累了,去旁边的厢房好好歇歇,”叶灵澈带着雪楹出去,哄着她入睡,这是自他遇到雪楹以来,第一次看见她这么脆弱,可能因为身心俱疲,雪楹终于和着眼泪睡着了。叶灵澈松了口气,慢慢掩上房门,打算好好问问凌羽煊。
“你们是见到什么人?听到什么话了吗?”叶灵澈问。
凌羽煊终于敢开口了,道:“要是真见到个人,听到人说话就好办了,起码,我当时可以立刻杀了他。”
“究竟是怎么回事?”叶灵澈非问出个所以然来不可。
“大侠!我真不知道,我们到了紫雁楼外面,站了一会子,小楹就疯了一样往回跑。我想,她定是运功听到了里面的人说话。对了,我们站在那里,紫雁楼外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
叶灵澈沉思道:“哦?那我可以推断,我爹肯定在里面。除了他,没人可以支开那些人。”他的眉头渐渐凝住,想不到叶宇信会说出什么话让雪楹那样伤心。凌羽煊神色黯然,慢慢走到若汵榻边,道:“今早喝完了药,她好些了么?”
说到这个,叶灵澈的眉头凝得更紧了,他摇了摇头,道:“一直没醒,不知道有没有好转。”
凌羽煊俯下身,蹲在凌若汵床边,隔着帘子,轻轻唤道:“妹妹,懒虫,睡了这么久,还不舍得醒来吗?”
叶灵澈苦笑道:“有用么?”
凌羽煊摸着自己后脑勺,道:“原先,我们住在一起相依为命的时候,她是最勤快的。每次天刚刚亮就起来了,还要“懒虫懒虫”地叫我,非把我叫醒不可,不知我反过来叫她,会不会有反应呢。”他接着叫道:“懒虫妹妹,大懒虫!快起床咯!”
叶灵澈脸上忽然燃气一丝希望,他看到若汵的睫毛动了动,他们两个大气都不敢出了。若汵果然醒来了!她睁开眼睛,头偏向叶灵澈他们,声音低微,说:“哥哥,是你么?”
房间被烛火照耀得通亮。
亮得足矣看清每个人的脸。
若汵的双眼仍像挡了一张黑幕,光线怎么也透不进去。
凌羽煊张开手在若汵眼前晃,心疼地说道:“妹妹,我在这。”
“这么晚了哥哥还来看我,你真好!”若汵身体虚弱,但唇边的微笑在极力表达自己的高兴。
凌羽煊和叶灵澈听她这么一说,不可置信地互相看了看,若汵知道现在是晚上,说明她……
“灵澈哥,怎么不点盏灯,让我看看我哥哥呀。”
心中盘旋而升的希望在闪耀的烛火里燃成了灰烬。
“我还是看不见,对吗?”若汵嘴角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哽咽,“我还是你的累赘,对吗?”
两个疑问,两个钉子,钉入叶灵澈的心窝。他满眼疼惜,道:“小汵,别想那么多,是很晚了,姑且再睡会儿。我和你哥哥出去说会儿话。”
若汵闭上眼,点点头,状似沉沉睡去,心里却在淌着泪。
到了门外,凌羽煊站住脚步,却发现叶灵澈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下楼去,他尾随叶灵澈来到后院荷塘边,道:“走这么远做什么?”
叶灵澈转过身来,目光冷清如冰。他道:“你以为你妹妹真的会乖乖睡着么?她没有一天睡得安稳。一点声音她就会醒,还不轻易让人知道。”
凌羽煊正要张嘴说话,叶灵澈突然指向荷塘那边一排矮房子,道:“你昨晚给小汵煎药,可看好了火候?”
凌羽煊怔怔地抬头,道:“她是我相依为命的妹妹,你说呢,我敢怠慢吗?”
“你可一直守着?”
“我一直守……”凌羽煊突然说不下去了,昨天晚上,他听到了雪楹的声音,的确犹豫了一番,还是跑出了来了,不会,离开那么一会儿,那药就……
“我知道你对楹儿的感情,”叶灵澈垂下眼帘,咬了咬牙说,“和我对小汵的感情一样,所以,我不能怪你。只想让你知道,小汵因为那碗失了药效的药,眼睛永远……”他终于哽咽了。
叶灵澈的话虽没能说完,凌羽煊已经惭愧地无地自容。他忙说:“我去求林医仙!求他再赐一副良药!”
“你可知那剂药要配多久才配好?又可知误了诊病时辰会有怎样的后果,补救,都未必有用!你知道吗?”叶灵澈强压着自己的声音,道。
“我……”凌羽煊突然跪下来,“帮我跟妹妹说声抱歉,我去求医仙!我去求他!让他一定想办法救我汵儿!”
“你就让楹儿一个人?”叶灵澈问道。
凌羽煊道:“汵儿是个称职的妹妹,我却不配当她哥哥,我想,作为一个兄长,你会比我更理智,更了解该如何照顾自己至亲的人!”
“那我就不拦你了,你走吧!”叶灵澈挥袖而去。
凌羽煊看着沉沉月色,脑子很乱,雪楹和若汵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两个他都放不下,但不得不暂时离开,也许,离开一段时间并不是坏事,为情所牵,势必为情所累,起码,他又可以暂时做回自己。
湘水北去,一艘华丽的木船上,挂满了灯笼,照亮了一片江面。韩封叩响白景瑶住的舱门,道:“白掌门,可安歇了?”
舱门从里面拉开,白景瑶愁容满面,望着韩封,叹气道:“哪里睡得着?我这女儿伤势很重。”她身子让了让,韩封看见白絮烟唇上血色尽褪,昏睡着。
“要不,你先在我那歇脚,等令爱伤势好转了再上西昆仑?毕竟,到你玉蝴蝶路途崎岖,恐令爱吃不消啊。”
白景瑶犹豫着,答应下来。白景瑶手已经扶上舱门,合上一半,韩封仍旧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白景瑶道。
“可否出来一叙?”韩封道。
白景瑶复又将舱门完全打开,说:“就在这里吧,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韩封思忖片刻,道:“我想知道,当时你为何冲出去杀那个逸尘,而不是叶宇信?他才是幽素最信任的人,你要制服了他,知道飞雪心经的下落不容易多了么?”
白景瑶不经意地一笑,道:“叶宇信和幽素,情比金坚!就算他知道,也绝对会守口如瓶。没用的!至于逸尘……恕我不便多说。”
白景瑶的眼神十分明确是送客的意思,韩封知趣地离开了,要抓住白景瑶的把柄,太难了。
正当白景瑶合上舱门,刚一转身,白絮烟的声音极轻,但她听得却十分清楚:“娘亲,求你放手吧。”
白景瑶没说下去的话,絮烟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日,她无意走过一座大殿,里面放着玉蝴蝶历任掌门的神位。白景瑶那天跪在地上,哭求历任掌门的应允她杀掉一个人,就是逸尘。
缘起当年,白水芝还是掌门的时候。
玉蝴蝶的门规是严谨且不容违抗的。而白水芝不但违抗了,而且还深深伤害了白景瑶的心。那日,白景瑶说:“姐姐盗走《飞雪心经》下半阙,与一个臭男人私奔!这本就是败坏门规的事情。她却对心经保护不力,让它落入他人之手!
虽然,她在叶宇信和幽素联合起来的偷袭下惨死,但念及她此前重重不利玉蝴蝶的恶行,实在不值得玉蝴蝶同情,更不配玉蝴蝶众人的祭礼!各位掌门在上,请原谅我没把她的神位归入殿内,也请允许我铲除她的孽种!”
船舱内,白絮烟无力睁眼,却期盼着白景瑶的回答。
“烟儿,娘劝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其他就不用多管了!别人看不出来,我是你娘!你莫不是以为我也被你蒙蔽了吧?能将点梅针打出那种回路的人,除了我,就只有你!”
江水悠悠,流淌了千秋万代,承载了多少人心。白絮烟没再说话,也许,以后心事可以埋得更深一些,沉入江底,谁也看不见,纵然黑暗,也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黑暗,这或许也是种自由。
两个月后,又是一个晚上。
江湖的夜,总是不平静的。一夜之间可以发生很多出人意料的事。
赤岩山庄,韩封安排了最好而且最安静的地方给玉蝴蝶众人住。白景瑶和白絮烟所住的轩阁最宽敞,有前厅和后堂,后堂的窗户打开,就是一片桂花林。
白景瑶用完夕食说有事和韩庄主商量,月上树梢,她还没有回来。白絮烟看着半月出神,她现在又可以坐起了,慢慢走也没问题,但是要走得很轻,因为稍微多使点力,筋骨就会痛得打颤。
白絮烟打了个哈欠,眼中湿润,自己起身,慢慢走到前厅,打开门去找白景瑶。
绕着这轩阁走了半圈,一个人影也没有,走到轩阁后方,密密的林子让她的步履踌躇,她想着,娘应该不会去这里。腿脚有些不适,絮烟在转身的时候停下了,竟然发现,这片林子暗暗的身影两边绵延开去,有两个人影站在尽头。其中一个人的身形和白景瑶像极了。
她不禁迈动步子,缓缓走过去,走得极轻极轻,叶子都踩不碎。
越来越近,那俩人没有发现,继续攀谈。一问一答,白絮烟听得一清二楚。
“要我烟儿嫁给你儿子?我有什么好处?”
“我们以后可以往来更频繁,商量事情容易得多。”
“我还有什么好跟你商量的?”
“可以帮你杀你想杀的人,拿回来你想要的东西。”
“你不会平白无故帮我吧?你要什么做交换?”
“你女儿,还有你的死亡之谷。”
“要死亡之谷做什么?”
“如今,我已是武林盟主,排除异己更要神不知鬼不觉,把死亡之谷的天象图,和地卦图给我,我可以让死亡之谷更匹配它的名号!”
“烟儿,”白景瑶笑了笑,“她这个样子,估计再难助我成事,给你当儿媳也就罢了;死亡之谷,我得考虑考虑。不过,烟儿做了你儿媳,可不能让你儿子像对程北渊的女儿一般对待她!”
“那是自然!墨儿早就看上你家烟儿,肯定会把她捧在手心里的。”
白景瑶忽然耻笑起程北渊来,她说:“程北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相信她女儿会在这里过得好!想是你表面工夫做得足啊!”
“我只能管她吃住,扪心自问,给的都是上等货色,不过,墨儿如何对她,我就管不着了,”韩墨笑着说。
白絮烟无论如何也听不下去了,胃里翻江倒海,她抬着酸疼的腿,离开了。
白景瑶回到所住的轩阁,里面黑黢黢的,想是絮烟已经睡了。她轻手轻脚走进后堂。点了一支蜡烛,竟然发现,絮烟不在榻上,走近一看,一封信代替絮烟静静地睡在上面。她急切地打开一看:“娘亲,见到此信,我已经到了别处,除非我想见你,我不会让你找到我。玉蝴蝶的门规压了我整整十八年,或许某一天,我会回来找你,带着门规,来找你。
‘非亲方可杀’,这是门规,最重的门规!如果你违抗了,不要逃避惩罚,像你一直教导我的那样。不过,女儿还是不希望那一天真的到来,我狠不下心,惩罚自己的亲娘。所以,娘亲保重!”
玉蝴蝶为了将入室弟子紧紧团结成为一心,都将各自视为亲人,她们本身的兄弟姊妹也都将受道玉蝴蝶的保护。因此,“非亲方可杀”这条重令凌驾于玉蝴蝶所有门规之上,如果没有这条的约束,玉蝴蝶就会成为一盘散沙。
白絮烟温柔恭谦的字句,对白景瑶来说,却是一种警告。她放下那封信,心也跟着沉下来,一宿无眠。
第二天一早,一个穿着深绿衣袍的女徒弟叩开了白景瑶的门。见她神色慌张,吞吞吐吐地说:“禀掌门,那,那个,被施了蛊的男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