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晚,柔和月光如纱,轻笼于雪地。
由于收拾得太过匆忙,凌羽煊连大氅都来不及披上就出门了,凛冽寒风一过,他毳毛竖立,连打几个寒颤,不知怎的,背上连着脖颈处的皮肤仍然痒得出奇,他隔着衣服狠狠挠了几下,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浸过里裳,好在那种奇痒的感觉稍稍有些缓解。
走了一段路,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了,雪雰雰夹杂着几许冰花,月光在乌云的遮掩下显得力不从心,雪地上的柔光慢慢暗淡。
凌羽煊暗自责怪他老爹,在杭州城哪里置宅不好,偏偏选在凝翠岭那个又偏僻又诡异的地方,出来倒好,想回一趟家还真是不易。
路越来越黑,只有腰间那块夜明珠玉散发的光亮可以伴他前行,不然行程又得耽误。
不知绕了多少道弯,凌羽煊看到一条清流,他长吁一口气,总算快到了。
踏水而过,到了对岸。奇怪的是,这条清流好似一条分界线,这头是冬季,岸边还结着冰;可到了凌羽煊站着的那头,却是温暖如春,不但没有冰雪,地面上还长着茵茵绿草,滚着晶莹的露珠。
一股暖流从脚底向上延伸,连背上也不是那么痒了,凌羽煊觉得十分舒服,叹了一句,还是家里好啊。
忽的,他眼前腾起了一片白雾,几乎看不清路,接着,大地震颤,他几欲不稳,连着骂了几句:“烦死了烦死了!次次都这样!”
等到雾霭散尽,眼前出现了一片乱石林,凌羽煊瘪了瘪嘴,满不在意地自语道:“哎。忘了怎么走了,早知道应该学妹妹那样仔细研习阵法,省的每次出门还得带着破阵图。”
他在包袱里摸了一阵,扯出一块牛皮纸,上面什么也没有,他不慌不忙地走到身后那条清流边,蹲下身,用手捧了一捧水均匀地洒在那纸上,顿时,上面出现了歪歪扭扭的字迹,还有横七竖八的线条。
凌羽煊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来,借着亮光,按着破阵图上的指示在乱石阵里穿梭,为了赶时间,还时不时用上了灵蛇步。
没过多久,他出了乱石林,额上微微渗了点汗,顿了顿步子,他抬头一看,一栋清雅的三层宅院隐于芃芃草木间,几点微黄的光透出枝桠照在凌羽煊脸上。
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都几时了,还不睡!”
“砰”地一声,凌羽煊一脚踹开门,他四下扫了一眼,屋内收拾得井井有条,芗草点在银质雕花炉里,散发出阵阵香味让人一扫疲劳之感,烦躁之气也消减了不少。
他挎着包袱走到二楼,一把推开自己房门,里面的摆设跟他出去前一模一样,不论是案上,几上,还是椅凳,都纤尘不染,他心里暗爽道:“谁要娶到我妹妹,那可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凌羽煊将包袱甩在案上,一拎茶壶,摇了摇,空的。
他随即一屁股坐在木凳上,一手托腮,翘着二郎腿,扯开嗓子喊道:“妹子啊!!给你哥上茶咯喂!”
“噔噔噔”有人急忙从楼上跑下来,手上端着一杯茶,站到凌羽煊房门前,愣了两秒,顿时睁大了眼,欣喜地说:“哥哥!!哥哥!!你回来啦!!”
“站在外头做什么,进来进来,渴死你哥了!”
凌羽煊说着,起身接过那杯茶,一口气喝了。
“哥哥,你慢点。”
“嘿嘿,”凌羽煊冲他妹妹一乐,离开家这么久,这一回来发现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长得越发乖俏可爱,规规矩矩的,一双水灵的杏眼忽闪忽闪看着他,凌羽煊伸出手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说:“若汵,是不是想你哥了啊?嘿嘿。”
凌若汵点点头,又使劲眨了眨眼睛,道:“嗯嗯!哥哥,你快过来看,杜弦哥新谱了一首曲子让我练,可复杂了,不过,我已经练得七七八八了,你来帮我听听看。”
“哎哟,你哥我又不懂音律,你岂不是对牛弹琴?!”
“不管不管,就要你听。”
若汵撒娇地拉起凌羽煊的手,把他往外拽。
“明日行不?哥这刚回来,累了。”
“哦。”
凌若汵有些不情愿地放开了凌羽煊的手,不过想到他哥哥刚归来,是应该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心里顿时就开朗了。
“咦?若汵,杜弦呢?”
凌羽煊问。
“哦,杜弦哥早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向来睡得早而且还睡得很沉。”
“也是,他那个人,心里空空如也,屁事儿不想,当然睡的香啦!”
“哥哥,你别这么说杜弦哥嘛,他对我们还是很好的。教我练琴可耐心了。”
“那是对你,对我呢!一句话对不上就朝我翻白眼,好像就他书读得多似的。”
“那也是哥哥你有时候不虚心嘛!”
“嘿!我说若汵啊,你哥不在的日子,你就跟他成一派了不是?!”凌羽煊故意装作有些生气的样子,说道。
“哥哥!”凌若汵有点着急,“你知道我不是。再者,说到底,我们还有些对不住杜弦哥呢。他还不是你……哎,往事不提了。免得你又不高兴!”
“提也没事,都相处这么久了,心里早就不当他是外人了。”
“是这个理,但哥哥,不管他为我们做了多少抑或我们为他做了多少,终归是个外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求大家都以真心相待,这就是最好不过的了。”
凌羽煊听了若汵这一番话,心里联想到他自己,何尝不是呢?即便为雪楹做了再多事情,自己也终归是个外人罢了。
“若汵,能帮哥哥烧点热水么?我想洗个澡。身上痒死了!”
凌羽煊说着说着开始往后背挠。
凌若汵看见她哥哥这副样子,觉得好奇怪,怎么能痒成这样,脸都憋红了。
于是,她走上前说:“哥哥,你转过去,我来帮你挠挠,看你怪费劲的。”
凌羽煊应身转过去。
“啊!”
一声尖叫,凌若汵满脸惊恐,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她一时间僵在那里,顿时手足无措。
凌羽煊连忙转过来握着她的手急切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过了良久,凌若汵才回过神来,双目含泪,紧张地问:“哥哥!我没事,你,你到底怎么了?为何背上都是血!还有,还有你脖子上也都是,哥哥,是谁伤着你了?!”
“发生什么事了!?”
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男子冲了进来;他披散着头发,鞋都没来得及穿,只在亵服外头披了件深蓝色长衫,即使是衣衫不整,也难以掩盖他一身凛然正气。
凌羽煊一见,忽然笑出声来,说:“哈哈哈!杜弦,你怎么这副德行,真是难得一见!我妹妹一声尖叫竟能把你急成这个样子!看来,我这一出门,把她交给你照顾还真没错!”
“哥哥,你少打趣杜弦哥了,”凌若汵转过身挡在凌羽煊前面,脸色又恢复了方才的焦急,对杜弦说,“杜弦哥,你能帮我哥哥看看么?他背上流了好多血。我这就去烧水,你帮他清洗清洗,他自己不太方便。”
“谁说我不方便了!?”凌羽煊歪着嘴说。
“哥哥,你别争了,赶快清理干净要紧!”
凌若汵盻了他一眼,说着往门外走去。
水烧好了,倒在木桶里,又兑了些凉水,凌若汵用指尖试了试水温觉得合适,这才提到凌羽煊屋里,又在桶缘搭了一条洁净的白绢子。
看凌羽煊已经俯身躺在床上了,雪白的亵服浸成了血色,外衫已经脱了下来搭在床沿,连外衫上也有大块大块的血渍。
凌若汵噙着泪水,默默走过去,拿起沾有血污的外衫出去了,轻轻合上了门。想着刚才那一桶水是决计不够清理干净的,于是又下到柴房烧水去了。
这边,杜弦轻手轻脚帮凌羽煊脱下亵服的上衣,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时间,他胃里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没有呕出来。凌羽煊发觉杜弦呆坐在那里没动,于是不耐烦地说:“你快帮我洗洗干净啊。让你来看的不成?嫌脏你就干脆回去,继续睡你的觉!”
“我……”杜弦看着凌羽煊的背,一时失语。
凌羽煊背上的皮肤就像是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凹凸不平,上面犹如有千万条黑褐色的蛆虫附着,稍微好些的皮肤上泛起了嫩红的条状突起,像是刚出生的蚯蚓一般。
可能由于奇痒难耐,凌羽煊挠破了很多血痂,那些凹下去的皮肤里盛满了暗红的血液。
他这一趟出门,到底是遇上谁了,竟如此心狠手辣,杜弦暗自沉吟。
“哎,不就是把血痂子挠破了,流了点血么,你们至于呢么?”
“不是,这……”杜弦还要说什么,又想到凌羽煊既然那么说,他肯定还对自己的伤势不了解,只好先帮他清理清理伤口再作打算,“凌贤弟,你忍着点。”
杜弦咬着牙,时刻提防自己手头的力道,生怕擦重了会给他伤口造成更糟的影响。
白色的绢子很快就染红了,没多久,桶里面的清水也变红了。
恰好这时,凌若汵推门进来,一句话也没说,换了一桶水,搭上一条新的绢子。她直起身,目光停留在凌羽煊的背上,她的脸色顿时煞白,眼泪不住地往外淌,哽咽着要说些什么,但一张嘴声音全被呜咽代替。
杜弦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凌若汵的眼睛,好容易稳住自己的声音说:“若汵,你先出去,这里交给我。”
凌若汵拎着那桶脏水,步履犹如千斤重,终于走出了那扇门。后天,再过七天就是引姨的祭日,要让她看见哥哥这般形状该有多伤心!
七日后,雪楹带着给凌羽煊治伤用的药材回到画屏轩,逸尘陪着她一起,扶着她,陆众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不知是不是因为来往奔波的缘故,雪楹的脸色大不如前,粉颜苍白,朱唇失色。
绣蓉领着萱儿出来迎接,看见雪楹这般模样,微微惊讶,道:“雪楹妹子,你这是怎么了?走的时候好好的,现在怎么如此形状?那凌公子也是,回来整个神态都变了。”
雪楹一听,眼睛里有了神采,忙问:“羽煊哥来了?太好了!”
“是啊是啊,他也刚来没多久,已经上楼坐了,”绣蓉说,“你快……”
还没说完,逸尘挡在雪楹前面对绣蓉说:“别让她费神了,她得好好休息几日,你还给她备原来那间房吧。”
说着,他就扶雪楹进去。
“那间房就一直为雪楹姑娘留着的,”萱儿说着走上前要来搀雪楹,对上了逸尘的眼色又乖乖退回绣蓉身边。
等那一行三人上了楼,萱儿一脸惊慌,在绣蓉耳际悄悄地说:“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道?”
绣蓉不觉一丝惊诧,淡淡地说:“梨花。”
她抬首看着雪楹的背影,眼神里匿着一股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