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光希学着叶老师,盘腿坐在墓碑旁,叶老师的身后。
墓园的微风,一寸寸撕裂着两个人的距离。
顶上,是一把黑色的雨伞,绽放得仿佛一朵墨黑的大伞花。
阴天,被遮住的阴天,一瞬间更暗了。
“五岁那年,爸爸教会我画的第一个动物,是一只流浪在街头的小猫咪。小猫咪只画到一半,我只画到了它的头,接下去的手跟脚我不会画了,所以我打算等爸爸回家教我......“
“那天是我五岁的生日,一整天下来爸爸都把最珍贵的时间留给我,在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这么亲近我,教我画画又陪我玩,还冒雨出去买生日蛋糕给我......”从小,忘了记忆是怎么累积的,沉厚的记忆里没看过爸爸的笑容。
那天他满五岁,爸爸破天荒地对他笑了一整天。
“你知道一个才五岁大的小孩,从小就被爸爸封锁在成堆的画作里,爸爸看他的次数永远都比看画作的少......差不多每几十次才会有一次记得,原来他还有一个孩子在画堆里.......那种被遗弃的感觉,是怎样的吗?”
“所以我发誓,我五岁生日那天就对天发誓,我一定要把那只小猫咪画好!我一定要把它画得很成功,我一定要把它画得,比爸爸还要好.......我要让爸爸知道,我继承了他优秀的基因,我是世界上最像他的人!”哪怕是曾经被遗弃过,哪怕是他的血液里一直残留不耻的血统。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爸爸恨我,跟恨某个人一样,从我出生开始,他都忘不了痛恨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妈妈。”
“开车外出买蛋糕的爸爸,在路途上发生了一场很严重的连环车祸......上门来通知我的人,是一个手里捧着蛋糕,跟我第一次见面的妈妈。”记忆的门外,楚老夫人绽开最慈祥的笑容,牵起了他的右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认得出她,可是我就是知道,她就是爸爸绝口不提,心里却痛恨得不得了的女人......就连在医院里,他都没有看她一眼。”
“我以为,爸爸会跟以前一样,不会对我笑,握住我的手跟我说话了......我没有过这种习惯,爸爸对我其实跟对妈妈没有差别,不过临终前,他却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右手......我记得,是妈妈牵着我的那只右手。”在墓园里的墓碑前,楚光希伸出了一只烙着醒目刺青的手。
右手。
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
“爸爸跟我说了很多,在那个年纪我听不明白的话......我只知道,我敏感地发现到,爸爸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不小心地看了眼身旁的妈妈。”
最后那句话,爸爸说:女人如花,越美丽的花,越毒......
美丽的女人,通常都很危险。
爸爸用了一生的时间,验证了这一句话,那么他......
楚光希把视线锁定在身前,僵直的女人背。
他,也要验证吗?
“从那天开始,我失去了一个冷漠的爸爸,却重获了一个热情洋溢的妈妈......妈妈在那段时间,也许是同情我吧,对我这个儿子竟然是好到没话说.......”只见,僵直的女人背,一动不动的。
“后来......在我开始对妈妈有了所谓亲子依赖的时候.......在我开始对她产生了未来的希望的时候......她却亲手把我丢进了一个偏僻的孤儿院......跟一群,无父无母的孤儿们,住在一起.......”
“一个人在画作里睡觉的恶梦重现,没日没夜地骚扰我......也不知道妈妈用了什么方法,我睡的孤儿房很大很大,吃得都是比其他孤儿还要好的东西.......却不知道为什么,恶梦每晚只会变本加厉。”每个晚上,恶梦里有一只会咆哮的魔鬼,撕扯孤独一人的他.......
“妈妈是我唯一的亲人,整个世界上除了她,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有想过的,她一生下我就遗弃了我是无所谓的,只要她可以继续同情我.......为了博取她的注意也好,为了博取她的同情也好......我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只要她,继续同情我这个儿子。”
他的确做了很多很多不好的事情。
八岁那年,学会了幼龄抽烟。
八岁半的夏天,他加入私会党,与一群少年哥哥为非作歹。
九岁那年,他因涉及街头殴斗,被值勤的警察抓回警局。呆在警局里的三天,所有少年哥哥都各自被前来保释的父母,接走。
而他,没有任何一个人来保释他。
他十足是一个孤儿。
十一岁那年,他迷上了夜生活......频临辍学的他,开始吸了第一包安非他命......
“......十一岁的我吸了第一包安非他命,惊动了那所建在孤儿院旁的三流小学......托我的福,三流小学有始以来,第一次备受起媒体的关注。”
“......学校的人都开始远离我,把我看成怪物......这个时候,只有好久不见的妈妈走向了我.......”楚光希眯起了深邃的双眼,仿佛那个女人就在眼前。
“她带了一个男孩过来见我,在学校的大门前再次牵我的右手,像是给我送礼物一样,把男孩介绍给我认识......她跟我说,那个男孩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哥哥。”
回忆里,眉清目秀的男孩朝他伸出了一只友谊之手。
回礼里,灰头土脸的另外一个男孩,甩开了女人的手,二话不说就跑开了。
回忆里,楚老夫人,从来都不属于他。
#
楚家大少爷住豪宅的时候,楚家二少爷住在孤儿院里。
楚家大少爷读城中名校的时候,楚家二少爷进了少管所。
楚家大少爷永远是置身天堂的神话人物,而楚家二少爷却是一辈子都翻不出十八层地狱的魔鬼。
楚家大少爷在运动会上赛跑跌伤了手的时候,身为楚家二少爷的他却在少管所被人打得脸青鼻肿,甚至呕出了血来......
没有人,包括亲生的楚老夫人,到少管所探望过他。
他就像已经被遗忘的孤儿,因为吸毒而初中时期就被判入少管所的孤儿。
直到,终于有一天,他戒毒成功挥别少管所的一天......
全城瞩目的天之骄子,遭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空难。准备飞往纽约攻读商学的楚家大少爷,经过连番急救后被主治医生宣告为,一辈子的植物人。
同行的楚家老先生当场毙命,只剩留在香港豪宅的楚老夫人。
这是天命,证明他的运气,降临了。
“小希,拜托你跟妈咪回家好不好?”他真的很想挥拳痛扁,跪着求他留下来的老女人。
不晓得为什么,一夕之间,那个女人苍老了半世纪。
“以前都是妈咪错了,对不起......小希,妈咪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十五岁那年,楚老夫人泪如雨下,成串的眼泪滴落在他的右手背上。
那是她第四次牵他的右手,而他第四次被牵的右手,多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醒目龙腾。
那是他在少管所无聊的时候,跟一个少年犯偷学回来的本领。
他几乎一学就会,少年犯说他很有艺术的天份。
“什么都没有了,才想起我?楚老夫人啊,为什么你每一次都是这样呢?你到底把我当成是什么了?”他淡漠地撂话,没得到她的回复就转身离开。
转过身,想骑车走的时候,高高在上的城中董事长却抱住了他的双脚。
“小希,不要走.......妈咪什么都给你,妈咪现在就召开记者会澄清我们的关系.......小希,这是楚家几代人的事业,妈咪现在什么人都没有了,将来城中要给谁打理?小希,只要你跟妈咪回家,妈咪将来给你做城中集团的总裁.......”
他停下了脚步,想起了抱住他的女人,是何方神圣。
没错,城中集团的独生千金。
一辈子都富贵的千金。
富贵于他.......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他一直都活在被瞥视被视而不见的生活里,没有人看得起他.......
他动摇了,从孤儿院到少管所,亿万千金私生子的身份,让成长的他懂得较量,懂得算计。
每个人都会有受够的一天,而受够的人,总会找尽许多理由为自己开脱。
“城中集团......总裁?”这是个陌生的身份。
高贵,让人产生向往的兴趣。
“是,小希,你是妈咪现在唯一剩下的,也是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了.......小希,城中集团当然是你的了。”
楚老夫人笑的时候,他也笑了。
既然非他莫属的东西,他倒要看看,有多好玩。
#
“我不能否定,叶老师的细心。”墓园里,隐密的故事未完。
没那么容易完结的。
因为,他懂得了享受故事的决心。
“你在学校发表的那几张画,的确很有我爸爸的影子。”
“不过你还是算漏了一点......也许也不是你的错,是外人太自以为是了.......他们竟然把我当成了一个孝子.......笑死人了。”他伸出了张牙舞爪的右手,抚上了她的背。
“第一夜真正看你作画的时候,我全神贯注的不是画中的小猫咪,而是你。”
“我几乎很久都没有这么强烈地想要一样东西了,是你,挑起了我熄灭已久的热心。”楚光希把身前的女人揽入了怀里。
“你说得没错,那夜你滑倒,我拉住你的时候,你所看到的惊艳......我是为你着迷了......喜欢你了......”
“你要怎......”排山倒海的昏旋,忽地袭击着冰冷的叶艳。
他抱住了她,在她晕过去的时候,抚触了她冰凉,已经不再流泪的脸颊。
“我只是不想太早放手,我喜欢的东西。”
微风,忽然冷冷的。
几个黑色身影在墓园钻动,接手了昏迷的叶艳。
#
“二少爷。"抬头复命的男人,恭敬地站在身后。
此时此刻的楚光希,手上是一本纯白色,仍残留冰冷体温的日记本。
“把叶老师载回别墅,我待会儿就来。”他翻开了一页,里面全是熟悉的日本文。
拜叶老师所赐,他除了对日本事物的了解进步神速,连日本文都积极地学习了几个月。
为了她,他太积极了。
只是,明显的,比起日记本的主人,他是逊了点。
快速地略过字句间,全都是赤/裸/裸的爱意......
墓园里,含羞草被风儿吹得合了起来。
楚光希抱着日记本,跪在墓前......
“安息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三个鞠躬后,墓碑上的照片在对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