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连枝的脉象,真正平稳了之后,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斯合谷中的一天,要比外面短了很多很多,主要是谷壁高耸,中间又狭窄。所以日出日落都很难照进谷中来,也就给人了一种白天特别短的错觉。这不明明外面才到黄昏的时辰,斯合谷中少年的小院子中,房间里已经点起来了用桐油做燃料的风灯。
灯光下,俩个男人各自坐在桌子的两边,喝着手中竹筒里的药茶,闲话家常里短。
连枝悠悠的说了自己的来处,他们的故事,一个人来这深山幽谷的目的,少年被他的情绪感染,神情随着他的讲述起起伏伏着。
最后一句话落下了,连枝一口气喝光了手中的茶,心里真是很爽的,这种倾诉的方式的确是有效的缓解了他的抑郁情绪,少年刻意的引起来这话题。恐怕也是有意让他纾解下压在心头的,看着少年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连枝笑笑,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后,他问:“那你呢?你家里人……”
少年姓安,叫安玘。
家里人都是普通的山里人,安玘从小的生活就是大山里所有的人都一样经历的那种。无忧无喜,平淡无奇。
安玘的父亲是个泥瓦匠,平日里以受人雇佣为人搭建房舍院落为生,母亲跟大多数妇女一样,春种秋收,常年的劳作。
小安玘记忆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阿爸那套簇新的工具,母亲每每秋收的时候从打谷场推回稻谷时候的笑容。
山里的孩子当家早,安玘大概八岁左右的时候,就跟着阿妈一起下田,插秧割稻灌水摸鱼了。
他最喜欢吃的就是妈妈做的禾花鱼。
每年农历七月份,山上田里的稻谷里成熟后,人们就开田放水,打捞春耕时放在稻田的小鲤鱼,小鱼经过几个月时间在田里主要以稻花为食,日渐长大,这种鱼又叫塘,也叫禾花鱼,人们就用这个鲤鱼来作腌鱼。
每每到了那个时候,小小的安玘就跟着阿妈,挎上竹编的水簸箕,踩着松软的田埂,加入了摸鱼的大军。
稻田里的泥浆带着稻草特有的味道,在泥水中不时闪过一丝亮光,这就是鱼鳞被阳光照射后反射的光亮。
大半天的忙活后,基本上大家都会有所收获的。安玘记忆里的最后一顿吃到的阿妈做的腌鱼,就是这一次摸到的。
腌鱼的腌制方法并不复杂,只是小安玘很喜欢跟阿妈在一起做事,所以阿妈就带着他一起做了。两个人先把活鱼的肚子刨开,取出内脏,然后一条一条的冲洗干净。然后在鱼的腹部及表面部撒上食盐并戳好拌匀,小安玘就负责鱼身的抹盐,阿妈一边做一边夸安玘,母子两个的身影被油灯投射到墙上,纠缠重叠。
等盐都抹均匀后,再把鱼置放在瓷瓶里让食盐浸泡。十几个小时后把鱼取出来晒成半干,待鱼腥味散发就往鱼腹中加入辣椒粉,花椒粉、生姜,**,木姜子等作料及混合糯米然后默许在坛子中,把鱼置放进坛子。先把鱼装进去,装完一层就撒一层米,直把坛子装满为止。装满后便将坛子盖严,不让漏气并在坛檐上洒满水,置放于阴干处,这鱼就算腌完了。阿妈告诉小安玘,过了二十天左右便可吃了。
母子俩做好了晚饭后,就各做各的围在火塘旁等出门做活计的安玘阿爸回家来。只是这一晚,阿爸没有回来。小安玘等了许久许久,都不见阿爸回家,他又饿又困,可懂事的安玘不说,只是一次次跑去灶塘边喝水,这样肚子不绝觉得空了,水喝多了要总去茅房,也就不困了。
阿妈在灯下一针一线的纳鞋底,锥子带着搓好的麻线来回穿梭,发出嗖嗖的响声。她不时的抬头看看外面黑漆漆的夜色,也盼着那熟悉的身影出现。
儿子饿了,她知道。可是儿子太懂事了,说什么不肯先吃饭。阿妈心里欣慰,等小安玘实在是撑不住了的时候,就让儿子拿了小板凳坐在自己身边,她继续手里的活计,小安玘就依偎着阿妈睡着了。
这一夜,安玘阿爸没有回来。安玘是被人从睡梦中吵醒的,他揉揉干涩的眼睛,还没回过神,就被人一把拽到了身后了。这手力气特别大。指尖捏的安玘骨头都疼了,他毕竟还小,疼也不会忍者,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被这疼彻底叫醒了的安玘,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屋子陌生的人,这群人不是寨子里的。安玘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个个一脸愤怒,嚷嚷着要把安玘抓了去。安玘哪里经过这样的事,当时就吓得不敢动了。他害怕极了,下意识的要找阿妈,可是阿妈居然不在。
挡在安玘身前的是寨子里的安墨儒叔叔。他平日里都在四处行医,是个游走的郎中。安玘对安墨儒并不熟悉,自然也搞不懂这会儿他怎么在自己家里的。
可是放眼望去,满屋子的人里,也只有这一个人是他认识的啊,没办法了,他伸手偷偷拽安墨儒的衣角,看他回头望着自己,小安玘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安叔叔,我阿妈呢?我害怕,我想找阿妈!”
“找什么阿妈找阿妈!小崽子,你今天就得给我儿子偿命,到时候就看到你阿妈了!”
没等安墨儒出声,对面一个满脸横肉的妇女就唾沫星子横飞的开了口,尖锐的嗓音不吉利的话,跟那双带着凶光的三角眼再加上宛如要把他嚼碎了吃掉的可怕表情,让小安玘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立刻躲到安墨儒的身后了。
安墨儒安慰性的拍了拍安玘的肩膀,对他很温和的笑着说道:“安玘不怕,叔叔在呢。”
回过头的安墨儒那笑意瞬间冷却,只剩一身凝重的怒气。他看着眼前这群已经失去了理智的人,心里半是同情半是恼怒。
不像对安玘的和风细雨的语气,他开口的时候,一字一句间仿佛都带上着冰渣子了:“安大叔在当地生活多年,人品端正手艺精湛谁不夸赞?可有人听过他心术不正为害乡里过?你家新房未成,房梁脱落砸死小儿,是大悲不假可这有什么依据硬说安大叔在你家新房做了手脚下了‘魇胜’?”
女人一听这话,眼睛立刻瞪得溜圆,撸着袖子指着安玘就开骂了,言语间都是满满的仇恨诅咒。?安玘一直也没有看到阿爸阿妈的身影,这群人从清早一直盯着他到中午,闻讯赶来的寨子里的人们都据理力争,反对他们带走安玘。最后,安墨儒以无偿为对方的所有人医治疾病五年为诺,平息了这场风波。
那个温润的男人,牵着才到他腰间的小安玘,怀里抱着小安玘苦苦哀求着要带走的那一坛子阿妈亲手腌制的腌鱼??,?离开了寨子里。
“大叔,我的阿爸阿妈真的是去见我们的神了吗?”??“是,你的阿爸阿妈回到了神的身边了,安玘要快快长大,变得像他们一样优秀,总有一天,你也会回到神的身边的。”???“那大叔会去吗?”???“会的,我们都会去的。”???????从此安玘跟着安墨儒四处行医,学习医理,小小年纪就历经沧桑,饱尝人世疾苦。
他慢慢长大后,自然不再相信当年安墨儒哄骗他的关于爸爸妈妈归神的说辞了,他心里直觉阿爸当年肯定是触碰了?建房的禁忌?,而招来的祸事的。
???经过多年的细心收集,安玘知道关于?建房的禁忌并不限于地址方面。如山民造房,不但要择求一个吉祥的空间,还要在堂屋两侧的四根檐柱七分別贴上“道好”“道有”“道富”“道贵”的小条幅,而且必须斜贴或倒贴。
相传古时有个木匠带几个徒弟给一户人家盖新房。?主人杀了一头猪款待木匠和亲友。好心的主人把猪心、猪肝和腰花等藏在一边,用油炸了,想等房子造好,木匠师徒上路时带在路上吃。木匠师傅不知实情,以为主人家小气。就在竖房那天,特意将四根檐柱倒过来安着,想让主人家倒霉。
????临走时,主人给了他们两包食品。木匠走到路上打幵一看,一包是白米饭,还有一包是煎好的猪心、猪肝和猪腰花。木匠这才知道错怪了主人,深感内疚,马上找出叫四张纸,分別写上“道好”“道有”“道富”“道贵”,叫徙弟返回去贴在檐柱上,以解主人家的不祥。徒弟不识字,把条幅不是贴倒就是贴斜了。后来,主人家果然无灾无难,一'家平安。于是就形成一种禁规,造房一定要这么来一下,否则就不吉利。
?这个故事事实上反映了木匠魇胜的一种普遍现象。魇胜又称“魇镇”“厌胜”,是古代巫蛊迷信与工匠生产相联系而产生的迷信做法。放置祟物于新屋墙内是屋主最大的忌讳。如果工匠对雇主不满,又难以发泄,受巫蛊迷信心理的驱使,就会做一番手脚,埋下所谓的“祟物”用以报。
?他从当地老人口中听闻了许多泥瓦木匠怨怼东家,暗地里做手脚的事。
有一姓莫的富户,自从造好新房后,家中始终不得安宁,每至深夜,室内角力摔跤之声不绝,人人惊诧不已。莫姓富户百般无奈,多次请人禳祓而无效验,只好把房子卖给別人。房子被拆毁以后,只见房梁之间有两个木刻的裸体小人,作角力状,深夜的摔跤声即是由此而来。又有一韩姓人家,造房之后家中死丧不绝,百思不得其解。后来院墙毁浊,偶尔发现其中有一用方砖盖着的孝巾。拿掉之后,家中从此就太平了。?木工瓦匠在造作时暗设祟物,诅咒雇主家败人亡的“魇胜”禁忌心理,直到安玘长大那会儿仍有残存。
但是大部分人还是心性相对正派的。所以这故事中也有不少是讲双方因误会遭致崇物而后“解祟”的,通常来说。能施“魇胜”禁忌的木匠也会解禁。
相传过去附近某山村有一农户刘二,全家辛勤劳动省吃俭用十几年才积下盖房钱。他要盖三间上房,买齐砖瓦木料,请来高手张木匠。吃过开工酒,张木匠干活不停。刘二因离镇较远,买菜不便,即以蛋炒饭为早餐,炖鸡肉配蒸馍为午餐,鸡蛋面条加油馍为晚餐。张木匠最初很满意,几天下来,天天如此,就感到呆板单调。他又发现,每天中午吃鸡肉从来没见过鸡腿,心里嘀咕:刘二真刁!肥美鸡腿自家吃,光让出力之人啃鸡头、鸡肋、鸡翅膀,你耍弄我,我也不能让你便宜。
????他想了个出气的法子,悄悄用黄泥捏了个小人,泥人背着一条布袋,神不知鬼不觉地封入屋脊内,相信泥人会把刘二的家财一袋袋背完。房屋落成,刘二特地买肉包饺,置酒酬谢工匠,多付工价。张木匠背起工具要走时,刘二取出一个油布包包着的腌鸡腿,要张木匠带回家孝敬母亲。
????张木匠十分惭愧,深感做事不当。但泥人封进屋脊已无法取出,便以所剩砖瓦加修门楼,砌上两个力士。刘二细问,张木匠说明真相,指出加砌两个力士,全为监视泥人,使刘家不会丢失财物。木匠在违禁之后,由于良心萌生,又及时主动解禁,这样屋主就不必采取拆除新屋的无奈的解禁方法。
??安玘人小志气大,他心里这个结存在了太久,他也没有跟安墨儒提及此事。直觉里,安墨儒是知道内情的人否则不可能那么及时的出现救了他一命的。
可是他的举动怎么可能瞒得住安墨儒呢?这件事不止是安玘的一个心结,亦是安墨儒平生的遗憾之一。在安玘十五岁的时候,安墨儒终于告诉了他,当年的事。
安大叔跟大嫂的确不在了。起因也的确是那个女人所说的,因为安大叔所建造的新房起的祸端。
当年安大叔一手技艺远近闻名,很多人闻讯请他造房。安大叔为了让安玘母子过的好,也从不拒绝,只要时间排的开,他都答应了。
那女人的丈夫闻听安大叔的这门好手艺,也特意来请他去建房。安大叔那会儿时间刚好错的开,就答应了,他当时并没有注意到这户人家有什么跟别人不同,才招来了后续的祸事。
这户人家的夫妻其实是苗疆迁移过来的,那边地处深山敬畏神灵,建房更是最慎重的。?而安大叔当年?为人建房所忽略的禁忌就是用被雷电击断的树木造了那间房屋。
普通百姓建房的禁忌用方木为房柱,只能选用圆木。而苗疆盖房备料,必须选高大挺拔的树做柱子,而且要选用巳日砍的第一根柱子。这棵做房子中柱的树被砍倒时,必须直接倒地,不能架在其他树上,砍掉树梢、树枝后拖进寨子,即可请木匠加工做房架。同时,所有用来做梁、柱的树都不能是藤萝爬过的。如果用藤萝爬过的木料盖房,就认为不吉利。
?安大叔是按照当地人的建房的禁忌习俗来动工的。结果他是将新房建在了旧房的后面,偏偏这夫妻二人并不是在旧房居住,而是另有房舍居住,之所以请人建造新房就是给自己儿子准备的。
????根据他们自己那里风水建房的禁忌理论,新宅前不宜有无人居住的破屋。这是因为宅前破屋使人很扫兴;破屋会滋生细菌;破屋容易藏流浪的坏人;破屋容易倒塌,小孩在里面玩耍,有生命危险。此外,破屋还容易使人梦见鬼神,引起幻觉。
可安大叔不知道这些,而夫妻二人也在新房上梁当天才赶到的,结果一看这新房,夫妻二人就火了,根本就是处处与他们的忌讳作对的。
安大叔也是万万没想到会出这等事,他万般后悔自己当时没有询问清楚,草率从事导致这局面失控如此。
谁知道就在双方争执之时,东家的小儿子因为被房梁上挂着的一串铜钱吸引了,跑去新房房梁下面看铜钱,结果,房梁突然间断裂,孩子在下面避无可避,当场被砸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直接让事情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安大叔被愤怒的东家跟亲友,团团围住一顿暴打,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跟着安大叔一起去的寨子里的人吓得四散奔逃,其中被捉到的人也是被好一顿毒打。
这还不算,愤怒的东家带人闯进了安玘家所在的地方,要安玘为他儿子抵命。安大嫂百般哀求,都没有一点作用,自己的男人要死了,儿子又要被人带走,安大嫂绝望中,在一群愤怒的人眼前,自杀了。
安墨儒赶到的时候,夫妻二人就在自家院子里躺着,安大嫂伏在安大叔身上,二人都没有了一点气息。生不同时死同裘,双双殒命了。
他在寨里人们的支持下,保住了安玘,带他出走,远离那个伤心地多年。未曾想安玘长大后,一直苦苦追寻父母的死因。不得已,安墨儒和盘托出当年往事,是非对错交由安玘一人评判。
灯光下,少年满面悲伤,往事被他娓娓道来,连枝也不知道这么个故事他该如何安慰安玘,沉默许久,他伸手重重地拍在了安玘身上,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