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秀秀回来的时候,在饭桌上听碧落说起这事的时候,她挑着盘子里的一缕青蒜蒿,筷子停了停,眉尾轻轻动了下后若无其事的把菜细细咀嚼好咽下去后,平淡的说道,“这个事,历史太久了,人们已经把它当成了习俗。然而,不过是一种病而已。”
一种病,还而已?碧落吃惊的差点把饭塞进鼻子里,虽然秀秀横手一拦,碧落的鼻孔得以保全了清白,可是她还是因为太过震惊而呛到了。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后,碧落摇着手示意秀秀别敲了,这丫头手忒黑了,五脏六腑都要被她敲出来了。洗了脸又喝了点水顺好气后,碧落红着小眼圈,抱着饭碗坐到了紧贴的秀秀的地方。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现在因为闪烁着好奇的光而瞪得更大了。
就算秀秀再淡然,也受不了这严重干扰到了她食欲的赤条条的求知的小眼神啊。心里默默的为自己嘴贱自打一顿耳光的秀秀,在碧落期待的已然热切的眼神中,淡淡的开口说道,“其实所谓的落花洞女被洞神选中,进而自己供奉洞神,最终死去。放在我们巫蛊一派里来说,这类似于一种蛊术。”
反正不给她答疑解惑,自己这饭没法吃了也。秀秀索性放下碗筷,细细的给碧落讲起了这事。
这一说就说到了日落月出,大半夜就过去了。碧落依旧神采奕奕,她觉得秀秀在自己心里的高度又增加了,这么多事她都知道啊。
“落洞女子最正当的治疗就是成亲,一种正常美满的生活,必然可以把女子从这种可怜的命运中救出。”
秀秀说完了这最后的一段话时,碧落已经趴在她对面睡着了。小巧的鼻头还在一下一下的蠕动着,嘴里也碎碎的在念叨着什么。手和脚有意无意间会抽动几下,看样子是进去了梦境了。
“你这丫头,事事好奇事事操心。如果你知道你现在的状况跟那落花洞女,草鬼婆婆,齐名苗疆。还会不会这么天真?”
秀秀拿起身边的薄毯子给她盖好,又细心的给她胳膊下垫了个软垫,这才起身去收拾饭桌,光顾着东拉西扯了,饭桌还没撤。夜,静氲而美好。
其实碧落并没有秀秀以为的那么在意落花洞女,能让她这么上心只是因为这次的落花洞女就是梅子的妹妹,田生的姐姐桃子。
桃子不像梅子一样开朗,她羞涩内向又胆小如鼠。家里人一开始并没有往落花洞女身上考虑的,只是觉得她本来就勤快,许是看梅子她们干活,自己在暗暗用劲儿吧。
谁想她就越来越勤奋了不说,所有特征都越来越符合落花洞女了。梅子爹妈这才反应过来,可也为时已晚了。
宣布桃子成为落花洞女的第五天头上,她一大早就端坐在堂屋正中,身穿嫁衣一脸幸福的等着家人起床。
山里的农家宅居极重堂屋,堂屋居中,宽敞明亮,是供“香火”、安“龙神”的特定场所,不作居室,只作举办婚丧大事和宴请宾客之用。
梅子娘清早起床来,直接要进堂屋隔壁的火塘那里煮饭的,哪里能想到自己趿拉着鞋子正挽着发髻往那厨房走呢,桃子在堂屋里突然出声了,她清清脆脆的叫阿妈,“阿妈,洞神要来接我了,你莫要哭的。”
梅子娘呆呆愣愣的看着坐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穿戴好了的桃子。她压根都没听清桃子说了啥,看着自己孩子那幸福羞涩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她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桃子乖巧的坐在那里,身上是标准的嫁衣。她肩上围系银饰披肩,红缎作底,花带镶边,披肩共有银饰三层,内沿为八块莲瓣状银片,大气又漂亮的很。前胸和后背处分别为椭圆形和梯形的银片,一共八块,呈两两对称排列,银片上分别制有龙、凤、狮子、牡丹等花纹,这是梅子爹亲手给女儿们打造出来的,梅子跟也有这样一份的。
最后银片外沿为一大片菱形银网,银网由一个个的小银圆环将小银链连接而成。银网下吊银须,银须分两层,中间是小梅花,两边是小叶片的图案。
身上的嫁衣那是桃子从六岁开始学习刺绣那天起就为自己开始缝制的嫁衣。一针一线都是她对未来的期待,密密实实的绣着飞禽走兽,山石花草。
这会儿她的手抚过衣角上的白猿献桃图案,阿妈的哽咽声回荡在耳边,她的眼泪也簌簌而落了。
这会儿的功夫,梅子一家都已经起床了,这落花洞女是可以自主性出嫁的,她什么时候想出嫁什么时候就得出嫁,在人们的眼中,这是洞神大人的旨意啊。
“梅子你去寨子东边,田生去西边,我去请族长来,梅子她娘紧着去请婆婆们来,桃子今天就得出嫁了,赶早不赶晚。”
梅子阿爸是个挺有气质的中年男人,看的出来年轻时候也是个俊俏的。这会儿他出了卧房,看了一眼桃子后就大声的指派家里人做准备去,桃子成了落花洞女已经五六天了,所以家里一直在暗暗准备女儿出嫁要准备的东西,这会儿除了感情上有点猝不及防外,倒也不至于惊慌失措。
碧落一大早起来,趁着日头还没升赶紧先去给菜地里的小菜头,芫荽菜浇水间苗。这活要是等太阳出来了再弄,菜就都晒打蔫了。
田生进了院子的时候,碧落才抖着一手的水珠子从菜地出来,正就着从山上水渠用毛竹接下来的水管那里清洗脸跟水。
山泉清冽扑到脸上人立刻就精神了很多,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碧落以为是秀秀,也没问就直起身来把长发往肩上一甩,没擦脸就转过了身来。等看清眼前的田生,碧落也不由得一愣,田生更是局促不安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好了,脸上更是红的快滴血了一般,他刷的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碧落一眼,透过黑漆漆的发丝,能清晰的看到田生的耳朵尖那里已经有点要冒烟了。
本来还想着自己这次可丢人丢大了的碧落,让田生这反应瞬间逗笑了。田生低着头眼睛瞄着自己的脚尖,仿佛这样能把鞋面盯出个洞一样。他不敢抬头,心跳的像打鼓震得总想抬手堵住自己的耳朵。
“大早上跑来,莫非你是要在这里当木桩子的吗?”
略微暗哑又带着几分戏谑意味的声音在田生耳边响了起来,他身体一僵猛地抬起来头,谁成想,碧落存了逗逗他的想法这会儿就站在他面前,田生这么一抬头,碧落没反应过来退开,俩个人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只剩片羽毛那么远了。
“……”
碧落有点无奈了,自己其实才是应该害羞的人吧,这怎么到了这换过来了呢?她眨巴着大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的贴着田生看着,远处太阳微微升起来了,霞光里田生的脸上有光在流动,碧落甚至都能看到他毛孔间那细细的一层汗毛。
俩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就这么站了好一会儿,碧落觉得鼻子痒痒的难受,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转身就打了俩喷嚏,这才缓过来了那股子劲儿来。
田生也从呆愣中回过神来,他直接就转过身了去,却又猛地转了回来,“我姐今天早上说洞神来接她了,阿爸请你去观礼呢。秀秀姐不在家吗?”
碧落揉着鼻子,心说丢人丢大了这回,正在为自己形象丢失而懊恼的她,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是有点被雷劈到的感觉。
“你姐真得看到那劳什洞神了?还要来接她?”
因为听了秀秀的推测,碧落现在一点不相信这个所谓的洞神真得存在了,在她那奇思妙想永远旺盛的脑袋里,已经把这个洞神归类到十恶不赦哪一类去了。
田生听她这么说可急坏了,忙打断碧落的话头,“这话可莫要胡说咧,洞神他老人家会听到的。”
好吧好吧,碧落心里大大的翻了个白眼,屁个洞神,还不知道是桃子心里哪根筋搭错了产生出来的幻觉呢。
不过田生一脸焦急万分的神色看着她,语气中的维护,都让碧落挺感动的。她也不傻这洞神有没有人家都供奉了千百年了,自己这嘴就是没有秀秀的严实,跟裤腰似的。
在碧落诅咒发誓绝对不会再质疑洞神存在的第五次誓言后,田生才一脸满意的出了小院去下一家了。
碧落已经深深的拜倒在这孩子的执拗之下了,舔舔嘴唇她赶紧跑回屋里梳头换衣服。笑话,落花洞女出嫁,这可是难得一见的事儿,怎么能少了自己呢。
等她打理好自己,寨子里的人早都已经聚齐到了梅子家了,碧落强挤着进了梅子家的小楼,好在姑娘们还在。
因为今天在的都是梅子家的族中人和自家寨子里的人,不管算不算作娘家人,反正按规矩没有外寨子的男人的话,姑娘们也就不用回避。
姑娘们都是盛装出席,进了桃子的房间后也不像平时一样嬉戏,她们各自找到自己的阿妈、奶奶,才能跟着进了桃子的房间。
碧落好不容易挤进来后,还没喘口气就被金花一把抓住拽到了身边去,她感激的看了金花一眼,金花回她个浅笑。
大伙进的早了点,梅子娘还在哭啼,按照这里‘哭嫁’的风俗,哭完父母哭兄弟姐妹。所以大家还得等着,梅子娘一双眼哭的都有点看不清人了,可大家硬是没人劝阻,桃子就是坐在自己的床上隔着布帘陪阿妈一起哭。
按照风俗,正常的女儿家十五岁后,就有人上门来提亲。媒人是受了男方的请托,留神附近村寨的姑娘。男方看中了,就托媒人去说亲。亲事一旦定下了来,母亲就要为女“忙嫁”了。
母亲白天到田地里的劳动,晚上就为女儿忙嫁妆,有时忙到半夜鸡叫。逢新衣,绣新鞋,春夏秋冬,晴干雨湿,几套几身。
还要到集市上去打新棉絮,制新被子,几铺几盖,浆晒换洗。印花铺盖都要绞上边花,里子要绒,面子要粗。
到麻园里割麻,放在溪水里沤。麻线要千棒万捶,要六月天太阳晒,那麻线才能白净的像棉花一样,这样的麻线衲鞋底针脚密才经穿。
锋利的锥子常常把母亲的指尖刺破,鲜红的血汁就染在了女儿的鞋祙上了。母亲为儿女们婚事操办了一辈子。如今女儿大了,嫁人了,母亲为女儿哭嫁,女儿怎么不哭?
?“爹啊,娘啊,您把女儿当朵花,一尺五寸抚养大。
花了钱来费了心,女儿哪忍离开家。
爹啊,娘啊,抬头望见满天星,低头想起父母恩。
为儿花了多少钱,为儿操了多少心。”
桃子呜咽着边唱边哭。这里的新娘在出嫁前通过哭嫁这个方式表达对父母、亲人离别之情。
哭嫁是忧喜交加的心情,出嫁是喜事,但又留念故土亲人,因此哭嫁是情真意切,催人泪下,屋子里的女人们全都开始掉眼泪,碧落更是哭的不能自己,她只觉得那唱词一句一句的在剜她的心,等她出嫁的时候,谁来给她哭嫁?
终于等梅子娘哭够了,哭累了,旁边的女人、婆婆们才上前,搀扶的,安慰的各有人来做。
然后梅子上前去把母亲搀扶回她的房间来,又跟去了俩个年纪差不多的女人陪着梅子娘,怕她伤心过度。
实话说,论真的伤心程度,梅子娘比桃子要更真实,这女儿毕竟是要嫁人,她的伤心是比不上父母的,梅子娘原本还舍不得走,大家看她伤心的有点过了头就都让她回去休息。上了年纪的几位婆婆当然也再三相劝。梅子娘这才抹着眼泪由着梅子她们搀扶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