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四年,一个晴朗的好日子。
唐府红灯笼高挂,今天是一对新人大喜的日子。
“一拜天地!”
陆游满脸喜色,身穿红色长袍,对天深揖,唐琬虽盖着红盖头,也娇俏地深深一福。
“二拜高堂!”
两人还未及拜,唐母已身子前倾要去扶女儿,“我的儿!快些免礼!”
旁边陆母连咳两声,暗示这样很失礼,唐母才略带尴尬地收回手。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而立,一起鞠躬,不想站得近了,陆游一头撞在了唐琬的凤冠上,把帽子都撞歪了,引得四周宾客、仆妇一阵哄笑。
笑意融融之间,新人拜了天地,被簇拥着送入新房。
本来这是个完美的婚礼,如果没有下面一幕。
因为四周都是贺喜要讨赏的人群,他们被拥在中间,路并不好走。两人刚迈几步,一个下人打扮的壮汉突然抢上前来几乎挡住陆游的路,陆游定睛一看,这人似曾相识,可能是唐府仆役曾见过吧?正疑惑间,来人利索地把个小包裹塞到他怀里。
动作非常敏捷,一看是个练武的会家子,动作一气呵成,在这样几乎是众目睽睽的场合也没引起别人的注意。
不过陆游还是下意识地一顿准备抵御这突然的来袭,他停得如此突然,以致在他后面拉着绣球的唐琬毫无防备地撞到他后背上,如果说撞到坚实的后背只是鼻子受不了的话,她接下来的小动作使得今后她回忆起来懊悔不已:我怎么不直接摔倒呢!摔倒不就好了嘛,为什么要伸手拽人哦!
被撞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地去扶身边的梅香。
她拽住了梅香纤细的手臂。
可是因为盖着头巾她没注意梅香手里多了样东西——一盏瓷茶碗。
这是湖州的风俗,新人要在洞房里喝掉由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精心熬制的甜汤,寓意早生贵子。,这很重要,马虎不得,梅香正是奉命捧着这重要的东西,一等回到新房,就服侍琬儿喝掉,不想遭遇此等祸事!
猝不及防间,只听当啷一声,伴随梅香的惊呼,茶碗整个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不知怎么办,因为他们都知道,婚礼上没喝上早生贵子汤,大大地不吉利,直接哐啷见底报销,这份晦气简直难以言表!
唐琬掀起盖头一角,看着一地汁水,裙子上也溅了不少,黑褐色的污渍非常明显。
陆母气得脸都白了:这个笨女子,婚都结不好,我陆家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这等晦气!
看到她辛辛苦苦缝制的婚袍已是星星点点的污迹,怕是洗不干净了。
“哎呦喂,这可怎么好,簇新的衣裳啊,夫人可缝了好几天,就这么糟蹋了,眼睛长哪去了?”陆夫人身边王嬷嬷忍不住了,尖着嗓子说到。
虽然盖着盖头,王氏的嗓音还是硬生生划在她的心上,想要辩白什么,似乎又无可辩白,王嬷嬷是婆母身边的老人,顶撞她就是顶撞婆母,这是万万不可的,左右都是她的错,还是莫作声为好。只是这嬷嬷好大胆量,在我家地盘上,倒也毫不避讳。
唐琬不禁抿了抿嘴唇,想着什么时候锉锉这嬷嬷的锐气才好。
正当这时,陆游朗声道:娘,不干琬儿的事,是孩儿停得太突然。
“我并没说她什么,游儿你不要太多心,是这端茶的丫头行事不稳,一碗茶都拿不好,要你何用?”陆母指着梅香,吓得她嘤嘤抽泣起来。
陆母又转向唐母:“弟妹,我一直觉得你待下人太过于仁德了,这样反而娇纵了她们,你看这娇滴滴的哭个不停,真晦气,做丫鬟连碗茶也拿不稳,还是让她回家罢了。”
梅香大哭:“夫人,我不要回家,我要服侍小姐……”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丧!真是没体统!”
陆母沉下脸一声断喝。
原本热闹的大堂没了声音,静得人们能感到新娘强忍住的急促的呼吸声。
“家姐,哦,亲家母,这丫头不比他人,是和琬儿从小一起长大的,琬儿婚后我是要她陪嫁的……”
陆母手一挥,打断她未说完的话头:“如此正好,她小两口结婚后,我准备让王嬷嬷照顾他们起居,嬷嬷比这小丫头有经验多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陆游去拉琬儿的手,想用这种方式安慰她,触到的是如冰般的寒冷。
“我不要!”她说得坚决而急切,出人意料地响亮,她一把扯下盖头,眼睛亮晶晶地,透着股下了决心啥都不怕的劲头。
“好呀,亲还没结完就敢顶撞婆母!夫人,这可怎生是好!”王嬷嬷脸上透着鄙薄,倒像她本人被冒犯了似的。
说实在的,陆母被唐琬的那股劲儿吓到了。原来是有点借题发挥想着开始就搓搓她的锐气,给她树个规矩。在她印象中,这姑娘从小就没教养,可没想到胆子大到敢这样当众顶撞她。一时也不知怎么下台了,怕说狠些这姑娘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
她端起茶碗,浅抿了一口,亏得她是前朝宰相唐介的孙女,基因里智商遗传得高,只一转念就想好对策。
“既然是陪嫁的,自然就是我陆家的丫鬟,那得我说了算,要还是不要,不能凭你做主。”
“娘,您别这样为难琬儿……”
“跪下!”陆母一声大喝,“才娶了媳妇就敢和我顶嘴了么,为娘的还要你来教该怎么做?”
这是陆家的家法,每逢陆游做错了事,陆母总是要罚他下跪,都成条件反射了。
唐琬感觉到攥着她的那只大手往后瑟缩了一下,然后慢慢松开。
然后扑通一声,她的夫君跪在她身边。
“母亲,孩儿错了。”他的声音很轻,不知为何却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游儿,自古夫为妻纲,管教你妻子,叫她遵守妇人的本分是你的责任,你看今天她居然当众顶撞于我,该是如何是好?”
“娘,琬儿错了,我代她向您陪不是。”说着拉她也跪下来。
不知怎么的,唐琬感觉胸口有股子气憋着,就是不想跪,她站得直直的。
身边有窃窃的私语:“天哪,婆母的话她敢不听,在我家是要被家法的,搞不好得撵回家。”
“啧啧,胆子真大!”
“这唐家居然调教出这样的女儿,传出去算是面子丢大了,这是不孝顺老人啊。”
“是啊,孝顺孝顺,关键得顺着,说句话你都顶回去,叫你跪你还硬气,哪里像个读书人家的姑娘!”
一股热流在眼圈里打转,眼看就要决堤,她昂起头让它倒流回去,吸口气她缓缓说道:“婆母容禀,梅香和我情同姊妹,说好这辈子不分开的,我什么都能答应,这个还请您收回成命。”
“笑话,这辈子不分开?她以后不嫁人?迟早会分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今天进了我家门就是我家人,丈夫为天,连父母都要一别两地,何况丫鬟!”
“我愿意一辈子服侍小姐,我不要和小姐分开!”梅香哭道。
“梅香自小无父无母,从来和我一起过日子,当然日后遇到合适人选,梅香自然会嫁人,不过现在我不能不管她。”
看唐琬说得坚决,陆母略一沉吟,脸色稍微和缓些。
“留下梅香也不是不可。”陆母慢吞吞地说,其实她早就想好了,刚才说得越坚决卖琬儿的人情越大,怕她今后不乖乖听我的话,都是从媳妇熬过来的,日后少不得用力好好调教她。
“梅香可以留下,条件是你们和我一起回家。”
“姐姐!万万不可!”唐母吓得大叫。
当初说好的小两口婚后留在唐府准备会试,这老太婆怎么说一出就是一出呢。
琬儿跟她回去那还不得扒层皮,看看身边恶狠狠的王氏就知道。
唐母道:“姐姐,游儿安心备考是大事,将来光宗耀祖金榜题名,在我府上就甚好,回山阴舟车劳顿耗时耗力,还是让他小两口留下来吧。”
“正是考虑到游儿要备考,他小俩口亲亲我我浓情蜜意的,不利于考试,所以我决定让游儿在这里备考,琬儿带梅香跟我回家,学些针祉女红,也知道怎么居家过日子。”
唐母还想说什么,被唐老爷使了个眼色,他这个姐姐他是知道的,决定的事不按她说的办,麻烦就得接二连三。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她,等她回答,同意或拒绝,好像无论哪种回答,都不会让她好过。
她看向跪在她身边的人,那个她最爱的,今后也是最亲的人,这个人对她的爱是真挚的,曾发誓一辈子爱她保护她。
可是这一刻她明白了:他保护不了她,即使他有心也保护不了她。
瞬间觉得他好遥远。
“我愿意。”她说得坚决,却有股哀怨的味道。
多年以后回想,这句承诺像是卖身契上鲜红的手印,一旦按下,从此再也找不见那个快乐无忧的闺中少女,那个千山万水追寻我爱的鲜活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