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和唐琬他们分头行动后,陆游悄没声息地飞身上了中堂屋顶。
轻轻掀开一片瓦,满屋的光亮尽收眼底,已经二更多了,但显然这屋子的人没准备歇息,往下看去,有两个走来走去的人影,以及一声声压抑住的啜泣。
“夫人,别再哭了,当心哭坏身子。”那两个徘徊着走来走去的人中,有一人停下来,叹口气,语气半是哀求半是无奈。
“呜呜呜,都这么久了还没琬儿消息,我能不哭么,我可就这一个闺女。呜呜呜……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啊!”
陆游听出是舅父舅母的声音。
见唐老爷又开始不安地踱步,唐妇人的哭声更响了。
“呜呜呜……这琬儿还没有消息,今儿官府又来抓陆游,把家里围得个铁桶样的,里里外外搜个遍。这日子没法活了,怎么一茬接一茬的事儿!”
闻听此言,那年轻点的男子略顿足,回身低语道:“姑妈,你说琬儿失踪会不会和陆游有关系,下人不是说看到……?”
那人欲言又止,好像有些难以启齿。
听这么说,唐夫人略住了哭,想想又摇头:“绝对不会,我家琬儿不会做这种有辱家门的事,是哪个婆子乱说我撕了她的嘴,而且家里下人见过陆游的,怎会认不出?”
陆游在屋顶不由皱了皱眉头,英俊的脸上罩了层寒霜,谁这么想着他?背后还扣他黑帽?
他把身子趴到洞口,脸贴上去仔细看屋里的人长相,见他二十上下年纪,面色焦黑,高大粗壮,身材魁梧,穿着读书人常穿的皂青色长袍,却也没有读书人的飘逸,多的是武夫的粗犷。
“展瑜,这几天我也乏了,家里的事还要有劳你多加照看了。”
“侄儿自当尽心。”
方展瑜?陆游一顿,然后眼里忽然浮上一层薄薄的笑意,眼前所见证实了他的猜测。
那冒牌货展瑜,他的三弟,正是唐琬无疑。
怀疑是早就有了。
首先是她单薄瘦弱的身子,娇俏含羞的脸庞,虽穿着男装能蒙混一时,但这几日他们日夕相处,怎能不露出破绽。
比如那日她伏在他背上,两人离的那么近,近得她身上的香味一个劲往他鼻子钻,她贴上来的脸又细若凝脂,再愚钝也会明白一二。
不过他刚开始并没在意,这段时间事情较多,边关频频告急,金兵已经铁蹄南下,他的心思只在琢磨抗敌大策,直到被投进狱里。
直到那日她病着,他除了守护照顾她,仍是想着他的退敌策略,想着为朝廷解难。虽然秦埙不是个好东西,他还是寄希望于秦桧。想着如果把他的退敌策略上传秦桧,在此危难之际,他当时能分清轻重,采纳良策,以退兵为首务之急,放他们出去。
“别过来,我不嫁表哥!”
他募得一怔,此时夜深人静,她的梦话格外的响。
低头看向她,见她双颊潮红,额头有层细密密的汗珠,想是身子虚再加上梦里惊吓。他抬手用袖子给她擦去额上汗水,手往下到耳垂处,小小的一个耳洞赫然在目。
他一怔,手举在半空冻住了。
“不要嫁,不要,不要!”
心猛的拧紧,像被揉皱的纸缩成一团,绵绵的记忆是写在纸上的泛白的回忆。
那年,父亲病逝,母亲带着他去唐府话别。家里没了顶梁柱只能回老家山阴,靠祖产维持生活,从此过着恬淡耕读的生活。
父亲生前就定下了舅父家的表妹唐琬为妻,当时不知为何对这门亲事特别上心,临死还嘱托母亲把家传的凤钗送过去做聘礼,母亲舍不得,说这是陆家祖传的传家宝,可以用其他金银替代,父亲却坚持己见,并叫母亲发誓一定要在他死后照做。
母亲用最上等的锦缎把钗盒层层裹好,带着他一起去下聘。
却没想找遍整个唐府,最后在一棵树高高的枝桠间看到她。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散乱的发髻在脑后松垮挎的垂着,乌黑的头发上什么也没有簪。此时已是初秋天气,凉意习习,她只穿一件薄衫却玩的满头大汗,更奇的是脚上啥也没穿,光着白白的一对脚丫子在树上晃荡。
母亲已气白了脸。
按照礼仪她不要盛装迎候的么?怎么可以这样云鬓散乱的见未来的婆婆?
虽然母亲是她的姑母,但母亲生来不苟言笑,规矩极大,自是看不上这个小丫头。
亲事是半年前就谈定的,当时母亲就和唐府商议今后唐琬由她来抚养教育。
在她看来她这个弟媳妇过于妇人心肠,惯子太过,她怕这样教养来的媳妇将来难听她的管束,最好小时就在身边养规矩。
不想这提案却遭到唐府拒绝,说就一个女儿不舍得从小分离,母亲那个火大啊,埋怨唐夫人妇人之仁。
仰头他的目光正遇上她的,眉清目秀的一张脸,却是带着快哭的表情,许是母亲的脸色吓着她了,他忙拉拉母亲走开。
不想隔不了半个时辰,战火还是爆发了。
母亲郑重把裹了锦缎的钗盒交给唐夫人,唐夫人竟转手给了唐琬,成婚之前难道不能由父母保管吗,这样不看重他家传家之宝?
母亲脸上就有些僵僵的,但想到之前并没规定这钗谁来保管,既是给的唐琬由她保管也挑不出礼,因此不便发作,只淡淡地喝茶。
两位大人的对话甚是无聊,陆游的眼光不由自己地就追着唐琬。
她是被母亲拖回内室的,一盏茶功夫丫鬟已给她收拾妥当,一件藕荷色罗裙,披着薄纱的外衫拖曳及地,脚下一双浅绿色绣鞋在裙摆下若隐若现,头上戴了碧玉攢金步摇,在她鬓间摇曳,不过仔细再看,许是梳洗太急,发丝间还留有树上的碎叶,微微露个头,提醒他刚才的野丫头和现在这个是同一人。
但见她拿了锦盒,低头摆弄,又不敢当着客人的面打开,手缩到背后不住摆弄。
他知道母亲为了显得慎重,却是把钗盒包得甚严,倒是很有兴趣看到她怎么打开。
见她身子扭动加剧,眉头也皱了起来,大人们顾着讲话没留意,一切都尽在他的眼底。
见她拔下步摇,扭头划拉几下。
显是作用不大,因为她的红润的小嘴已经嘟起,是不达目的的不服气劲儿。
他兴味盎然的看着,不过瞬间嘴巴张大成了O型。
她居然魔法般地变出个剪刀,卡擦卡擦开剪了。
屋里一声惊叫,是母亲发出的,她霍地从椅子上站起,盯着唐琬方向。
舅母的大声呵责声,锦盒被收回了,包裹的锦缎已是惨不忍睹。
“小孩子家不懂事,”舅母赔笑致歉,“这锦盒先放我这,绝不给这丫头糟践,她姑母您多担待。”
那天母亲是拂袖而去的。
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说那孩子没家法上不得台面。这次实际上来之前母亲就叮嘱他,拿回凤钗,见机行事最好退了这门亲。
他知道母亲的打算,邻居王员外的女儿和她甚是投缘,又工于刺绣,母亲对她很是满意……
他也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才让母亲没有在前几年就退婚,那张绯红带着细密密汗珠的脸一直在他记忆里挥抹不去。
但到了唐府,他才心中暗叹自己的可笑,唐府明明是做好了退婚的打算,他现在家道中落又岂能强求。算了吧。
于是他那日慨然允诺退婚,心里却是暗暗地痛。
可没想到她梦里都不要嫁他!
算了吧,没有缘分强求又如何,他们本是不相干两个世界的人。况且就算成婚母亲能容得了她的个性吗,小时的事件已经留下阴影,母亲已经有了成见。
只是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般地难过,半点不由得自己。
他已经成了她的噩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