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庸按照约定将老人同所爱之人合葬之后,没有即刻骑上天马带着卿凰离开,而是牵着天马同卿凰踱步慢慢走在这乡野小道上。
入眼处,暮色苍茫,不远处的屋舍上飘出缕缕炊烟,偶有儿童的嬉闹声飘忽而至,一片祥和安然之景。
不知为何,卿凰忽然想起第一次和老人见面时他所唱的和歌。
渐渐地,卿凰开始一边回忆一边低吟浅唱,常庸放慢脚步走在卿凰的身后,默默从怀中掏出云和,为卿凰的和歌伴奏,一时之间,一种淡淡的忧伤笼罩在二人身边。
作为神族,卿凰并没有忧虑过生死问题,可现在,当她切切实实的体会到何为故去时,心中竟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忽然发现,无论做过什么,到头来都不过化为一座孤坟,如此,那曾经所谓的放不下,所谓的执念又有何用呢?
像是突然了悟曾经所抄写的佛经上的几个字——得未曾有,现在想想,果真是一语成谶。
当最后一丝尾音殆尽时,空气中只剩云和发出的悠远悲音,卿凰忽然觉得有些累,走到旁边的一块石头前坐了下来,抱着双膝将头埋在其中,闷闷说道:“有些时候,我会觉得长大并不好。”
常庸虽然看不见卿凰的表情,但却从声音中感受到卿凰的难过,他将天马系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后,也走过来坐到了卿凰的身边。只是,原本想要轻抚她后背的手终究还是收了回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几何时,自己对于卿凰竟是这般的小心翼翼,生怕一点疏忽就会惊走她。
或许,这便是越重要的越放在心里舍不得碰吧,常庸心想。
默了一会儿常庸方开口说道:“不是这样的,卿凰。”他轻声宽慰着,欲言又止中是数不尽的无奈,“你忘了我曾跟你说过的吗?昼长苦夜短,何不秉烛游。”
可是卿凰并没有答话,常庸默默看着卿凰的侧影,轻叹口气,仰头看向天空。
二人之间的沉默,像是一道跨越不了的横沟,便是常庸有千万种方法,面对卿凰时却只能束手就擒。
常庸想,他又该如何惜取眼前人呢?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求不得。
终于,卿凰抬起头来望着不远处正在悠闲吃着青草的天马,似是回忆般的小声的对常庸说道:“你知道吗,幼时只要我不听话,大哥就会用云和奏曲给我听。”
提到卿玦,常庸忽然想起来,当日卿玦将天马交给自己后,他并没有将独属于卿玦的图腾清除掉,所以卿凰自然可以轻而易举的认出这匹天马。
知道卿凰沉默的原因,常庸急忙解释道:“卿凰,你要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你的朋友,这与利益和身份无关。”可是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解释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不由得低下头,摆弄起手中的云和。自己喜欢卿凰不假,可是他想要的却不单单只是喜欢卿凰。
与身份利益都无关?卿凰没有看向常庸,她只是在心里默默的问自己,真的是这样吗?在仙山中三千年,虽然对于天族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自己回来后天宫中也一如往昔,可她不是傻子,她能看见也能感受,她只知道一向疼爱她的大哥现在鲜少露面,即便是她去他的府邸也常常被仆从编的借口搪塞走,而她的二哥,从原来的和颜悦色到如今看见她时眼中是显而易见的厌恶和躲避。这一切都在告诉她,三千年,改变了太多太多。
不知何时,夕阳已渐渐散去,天色将黑的时际,耳边传来的是牧童归家的歌声。卿凰侧过头,目光越过常庸,最终落在了天马身上,“我还是幼时的时候,大哥带我去马成山游玩,发现了这匹天马,当时它的羽翼虽然尚未张开,但却是所有天马中最漂亮的一匹。不过天马性子野,大哥花了好长时间才驯服它。”说到这时,卿凰忽然笑了,“大哥有了天马之后,带我玩的时间就少了,为此我还吃过天马的醋,觉得就是因为这匹天马大哥才不陪我,于是我就撺掇四哥让他趁着大哥不备把天马偷偷带走,后来事情败露,大哥有好几个月都没理我们。”说到此处,卿凰的视线从天马的身上收了回来,原本落入眼中的笑意也慢慢收回,声音越发的清冷:“可是常庸,如今大哥却舍得将这匹天马送你。”
当日卿玦送来消息,说是愿意同自己结盟,常庸也遵守诺言,将可以调遣魔族大半兵力的龙符交予了卿玦,但是,这样的盟约对他二人来说不过是各取所需,所以常庸对卿玦不无顾忌,于是作为交换抑或试探,常庸向卿玦要了这匹天马,因为卿玦曾骑着这匹天马平定过一场战乱,在一定意义上,这匹天马其实代表着卿玦的立场。
但是,常庸却忘了,对于卿凰来说,这仅仅是一匹天马,它所承载的也不过是卿玦和她的回忆。
常庸刚想开口,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安宁却又疼爱的声音,“这些事情皆与你无关,你只需要自由自在的做你自己就好。”不知何时,卿玦一身黑金锦袍,负手而立于不远处的祥云之上。
卿凰又惊又喜,喊道:“大哥!”
卿玦不急不缓的走下祥云,目光注视常庸的那一刻,常庸竟然因为他眼中的威严而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可是当他的视线重新落在卿凰身上时,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宠爱。
天马看见卿玦,因为愉快而跃起上身嘶鸣一声,不费吹灰之力就挣脱缰绳,本能的向卿玦跑去。
卿玦停了下来,待天马跑到自己身边后,一边爱抚的为天马梳理鬃毛一边对卿凰淡淡的说道:“因为你偷跑出天宫,守门的将士已被父君责罚,上次四弟接你回去的时候带了捆仙绳可惜没用到,看来这次倒是可以派上用场了。”
本来因为许久未见她大哥,卿凰还十分高兴,可是听完卿玦的这一番话,原本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十分不满的小声嘟囔道:“明明刚才是你自己说的,我只要自由自在就好了。”
卿玦梳理鬃毛的手顿了顿,淡淡说道:“自由自在不代表任性而为,你终究是天族的七殿下,有些责任你不得不担着。”
从自己口中说出责任二字,卿玦不禁露出苦笑,他从不曾想到会有一天,他要对着自己的妹妹说你要学会承担责任。只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若是以前,他大可不管不顾,甚至帮着卿凰偷跑,可经历了这么多,他才明白,有些时候,即便他努力将卿凰隔绝在一切纷争之外,她也仍是天族的七公主,而自己也必须让卿凰明白,她是有责任的。
只因这身份这责任在束缚她的同时,还可以保护她。
卿玦转过身,从袖中掏出捆仙绳,丢在了卿凰的面前后,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卿凰。
常庸见状,走过来想要将卿凰护在身后,却听身形未动的卿玦冷声说道:“这是我们的家事。”
轻描淡写的家事二字,轻而易举的就将常庸隔绝在外,即便常庸知道这是在和他划清界限,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下意识握成拳头的手在下一刻却又松开,第一次,他感受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第一次,他迫切的想要一个身份,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守护卿凰的身份。
虽然卿凰并不知道这三千年间魔族和天族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卿凰轻轻拽了拽常庸的衣袖,示意他不要乱来,自己走到卿玦的身边,低头服软道:“大哥,我们回去吧。”回身时和常庸作别,“来日方长,等过些时日我们再聚。”
常庸点点头,语气坚定的说道:“记住,我们是朋友。”
卿凰没有在说话,却也点了点头。
站在一旁的天马知道它又要和卿玦分别,走到卿玦身边,乖顺的用头蹭了蹭他的胸口,卿玦的手停留在马背上,转头对卿凰说道:“你先去找阿鹏吧。”
卿凰看着卿玦对天马依依不舍的样子,没有说什么,很听话的去寻不远处的鹏鸟去了。
等到卿玦看见卿凰已经坐在了鹏鸟的背上时,手顺着天马的后背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标有印记的地方,片刻之后,卿玦放下手时,印记已经消失不见。
卿玦牵着天马走到常庸面前,将缰绳交到了他的手中。
虽然卿玦确定卿凰此时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说的话,仍是压低了嗓音对常庸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想要的是什么,都离卿凰远一点,否则,别怪我无情。”
卿玦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停在原地的常庸,静默了很久,忽然仰头大笑起来,这笑中有自嘲,还有迫切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