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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11、归去

第一琴师 承凰飞 2024-11-11 21:42
我一边走,一边想自己二十年来的生活。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和悲伤。
我想起我的童年,想起那个冷漠的薛家和孤独的废园。那时,除了母亲的爱与严格是我必须面对的东西之外,其他的一切我都无所谓。我能做好每一件事,也能做砸每一件事,只要我愿意。这使我无比地快乐。我让每个人都讨厌我,然后躲在一旁欣赏他们的愤怒。我还可以做一个让母亲满意的“才子”,从她的教训以及圣人的书本里照抄来家国情怀。我在文章里说:“民不患寡而患不均……天不患不均而患不公……”大家觉得惊讶,这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写出来的吗?其实那不过是一种抄袭:不是文字的抄袭,而是思想情感的抄袭。
后来,我回到父亲身边。与母亲有了距离,我更加游刃有余。我没有用多长时间,就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现代意味着自由。我更加快乐了。我爱自由的现代。虽然后来我又发现,其实自由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千篇一律,意味着百无聊赖,意味着无事生非,意味着我和黛儿之间有无法跨越的沟壑;但自由就像是鸦片,让我欲罢不能。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发现,快乐、自由,带给我的竟是这样一种失望和悲哀。
大家看着我,就像看着天上漂浮的一片鸡毛。大家看着我飘,不说话,或说些不关紧要的话,甚至会夸我飘飞得那么优美——其实,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什么东西。而我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就是吴家最没有用的那个儿子。我在父亲身边,却让别人肆无忌惮的觊觎父亲的财产;我在母亲身边,母亲却更愿意和薛峰、英黛去讨论眼下的困难。
我明白了英黛为什么总用那样冷冷的眼光看着我。她冷冷地看着一片鸡毛,得意洋洋的在风中翻舞,还以为自己是凤凰。
我决定出走。虽然我知道我的出走也许会给家庭带来再一次打击,但我还是决定走。
也许我能找回大哥和二哥。那样我能证明我自己。
也许离开家,我会更明白自由的真谛。那样我会更清楚地认识我自己。
也许我再不会回来。那样关系也不会太大。父亲、母亲、江阿姨在一阵伤心后,会发现他们有一个很好的吴琤的替代品,那就是薛峰。
至于明黛儿……
也许她在想起我时眼光不再会那么冷冰冰的……
我走进了万树园。
时光仿佛停滞在这里。这里还是像十年前我经过这里时那样,一切在暧昧的光里漂浮着。女人们在舞蹈,男人们躲在暗处,看不清楚面目。我呢,仿佛是站在了舞台的聚光灯下,霎那间,把所有的眼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一个老婆子扭着腰肢走过来,媚笑着和我打招呼,询问我需要什么服务。我知道她是大堂经理,我对她说:我要找你们总经理金辉女士。老婆子脸色猛地暗了。老婆子说:这人是从哪边进来的?这话不象是问我。我瞪她一眼,替她的手下们回答:哪边进来的不一样吗?我把一块儿金子扔在老婆子的面前。
老婆子收起金子,笑呵呵的说:“有金子也不能不要命呀,那可是皇后!”
我问道:“我要见皇后,怎么办?”
老婆子道:“见皇后,去宫里呗!”
我又问道:“我怎样才能去宫里呢?”
老婆子脸上笑成了一朵花,道:“公子要进宫么,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我黑着脸看那婆子,手里摩挲着另一块金子。
那老婆子讪讪地收起笑容,眼睛看着我的手,眼里要冒出火来了,道:“皇后这个月十五要去玉离宫烧香。”
“今天几号……呃……今天离十五还有几天?”
“公子爷日子过得这么糊涂!今儿十三。”
我狠狠地把金子往桌上一放,便向着古代去了。
古代,原来是这样的。
空气是清冷的。天空明亮而有光彩。石板的路上,来来去去地走着些人。那些人丝毫不掩饰看我的眼光,那是好奇与排斥。我问他们皇宫怎么走,他们先上上下下地把我打量够了,才指方向给我。好些人在我身后指指点点,一些小孩子们甚至大人在我聚拢起来,跟着我走,还一路大声地争论着:“是和尚!”
“不是和尚!”
“是道士!”
“不是道士!”
我不理会他们。我穿着夹克衫,留着短发,和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不一样便不一样。看你们要怎样。是不是和尚道士与你们什么相干!——突然,我心里恍然一动,发现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古代的思维。我的思维方式是现代的。然而我却不再走在自由的现代。
皇宫兀然立在我面前。这哪里是皇宫,这是皇城。里面深不可测。里面有没有吴灵以及吴雪?我低头想了一阵,决定先在这附近找一处店住下来。
我走进一家旅店,服务生——没穿制服,该叫小二——见我的样子,也是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就纠正了自己的表情,相当专业地接待了我,还很殷勤地替我哄散了那些跟在我后头的闲人。看来,生意人最懂得不要去管那些和自己无关的事。现代世界的自由是不是源于那里的人大多数都做着各种生意?那些跟在我身后大声议论我的人们,他们家里一定没有什么生意要照料,否则既不会去得罪一个潜在的顾客,也不会去关心一个和自家生意无关的人。
我住进了一家客房。这么大一家旅店,被褥竟然是黑的。没有卫生间。没有席梦思。没有歪饭。我想投诉。找谁诉去?我一个人在古代。今儿十三,明儿十四,后儿才十五,才能见着皇后,这两天,我做什么呢?
我打算先去玉离宫看看,却不想再被围观了,于是吩咐小二去给我买了一身衣服,好歹把自己打扮得象点样子了,才走了出去。在街上打听了路,便雇了一辆马车,向城南去了。
赶车的把式是个健谈之人,一路赶车,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问我是不是和尚还了俗?不等我回答,便道:“咳,还俗了才好,穷人家的孩子不是为吃一口饭,谁愿意上那个地方去,冷冷清清的一辈子,真能修成个佛?你没见那些寺庙里的菩萨,披金挂银的,那是咱穷人家修得成的?我爷爷他们兄弟四个,打小的爹娘死了,我爷爷是老大,只好抚养着几个弟弟。后来实在没法子过活,我最小的那位叔爷爷,便去做和尚。到底念过几天的经?整日价地让寺里的老和尚当作使唤的奴才,不到二十来岁,一病死了。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一提起这个事,就老大的伤心。我爷爷也算是有福的,好歹看着我成亲,又有了儿子女儿,算是个四世同堂。偏我那个女儿,打小的病,不知淘了多少精神,怎么也不好。后来就来个尼姑,念念叨叨地也不知说些什么,硬要我们把女儿舍了他。隔邻的张大婶儿也跟着说,谁家的小孩舍了去,从此病便好了,那是心诚则灵,菩萨是最看人心诚不诚的。我家娘子便动了心。本是个女儿,她也不甚疼,便与我说要舍给那姑子。那时我爷爷已是病里头了,听了这话,叫嚷起来,说什么也不答应,说:‘你们要真把女儿舍了去,我也在不在这屋里呆着,死到外头去。自家的孩子,自家才是知疼着热的,如今身子骨又弱,正是要你们多疼她的时候,你们狠心把她扔出去,难道还真指望菩萨会照料她?那菩萨是天上的官人,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你们这起狠心人哪,你们若真的自己女儿也不要了,将来只怕没有福只有祸!’又说:‘咱们这起寻常百姓家,心里有善念,不做恶事,便罢了。别指望女儿做了菩萨,你们跟着升天!也别指望儿子做了官人,你们跟着享福!’这老人儿啊,是经历过的,说的话不由人不听。如此我女儿方才留下,如今十六了,每年我都让她到祖爷爷坟上磕头去,说没你祖爷爷那有你?媒婆来说人家,我就说,你先别说那男家有多少钱多少地,长得又如何,只说那家里人好不好,只要是本分好人家,哪怕穷点,丑点,我家丫头嫁过去,日子纵过的清淡点,那是决不会有怨言的。我儿子如今也十四了。小时候聪明伶俐的,一心要读书。我说你读书做什么?难道还指望你为官做宰?你就像你爹一样,一生作个本分人,能够养家糊口,就是你的福气了。越是穷,咱越是别指望多了。你说是吧?公子爷!驾……”
车把式一路韶叨着家里的事,我瞅他停下的一会工夫,便问他玉离宫究竟是什么地方,皇太后为什么要去那里烧香。他道:“玉离宫么,去年朝廷拿银子修的。咱老百姓的,朝廷的事儿,谁又知道了?也是有客官坐我的这车,闲聊瞎说的,说是去年皇太子殿下病重了,人参一斤一斤地吃,只能掉着命了。偏来了个什么真人,说是城南有什么真气,太子殿下需得住到城南方才病好,于是就大兴土木的,银子堆山泻海的,修了这玉离宫,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住到这儿。说来也怪,太子殿下的病还真是一天天好了。于是皇后陛下又发了慈悲,在这玉离宫外修玉离殿,说是这城南既有真气,连太子殿下的病都治得好,不可皇家独有,让这老百姓凡有善愿的都可去玉离殿里烧香许愿。”
我道:“这皇后陛下倒是心地不错呀!那有人去烧香吗?”
车把式道:“瞧爷您问的!烧香的人海了去了!说是灵!到处都有人说,谁家烧完香,病又好了,谁家又考取功名了,谁家发财了。每日里,像我这样的车把式,只守着去城南的路,总是有生意的。”
我问道:“那大爷您去过吗?”
车把式道:“我不去。爷您不知道,皇后陛下自然是大慈悲,只是多少好心让那些办事的奴才弄坏了。在玉离殿烧香要给善心银子,一两银子才让进门呢!进去后买支香、抽个签,样样要钱。你想想,咱们穷人家何苦凑那些虚热闹呢?不做亏心事便罢了。我并没有什么愿要花一两银子去许。也不去祈福。咱们这等人,便祈来了福,也没那命受得。”
我道:“大爷,您好想得开。”
车把式道:“想得开是您说的。多少人说我傻,女儿生得花一样,却不往有钱有地的人家嫁,儿子长得伶俐,却不要他去读书。殊不知,咱们这一等人,日子平静清淡就是福了。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昨儿有人也雇我的车,也去玉离殿,要祈福,说他们家在西边,不太平,打着仗——闹红巾军呢!这一打仗呀,人哪里还是人,猪狗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不足的?到底这天子脚下,估摸着仗是打不过来的。——你看,我唠叨了半日,只怕爷您也是去烧香的吧!”
我道:“我倒不为烧香,只是听说这么个地儿,看看去。”
车把式道:“那您就更不值了!花一两银子,只为看看!”
和车把式一路说得热闹,不知不觉便到了玉离宫外。车把式收了车钱,赶车走了。
那玉离殿外,倒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大殿门楼便修得巍峨华丽,门口却有僧人守着,果然是一个人要交了一两银子方得进去,连两三岁的小孩也不例外。众人虽不时有不忿之色,但莫敢形于外,都默然交了银子,进去烧香了。我也随着付了这门票钱,进去了。
谁知进去后却看见一个大大的院子空荡荡的,四周用黄布围起,只看见前方有一个大殿,里面不知供着谁的像,香客们在黄布外,向着殿内遥拜烧香。我便问一个香客,这样围起来是何原因?那香客道:“这个月十五是皇后生日,达官贵人纷纷都来烧香为皇后祈福,十五那日皇后自己还要亲自来呢。今日是镇国将军明世宗府上的太夫人来烧香。因此围了起来。”
我道:“既如此,将门关了,岂不更好,何必又要开门放人进来呢。”
众香客里就有人道:“关门?他们如何舍得一人一两银子呢!”
又有人道:“哼!这帮奴才!明明是圣上、皇后陛下一片慈悲,全被他们用坏了!如何告诉了他们老人家,狠狠惩治这帮贪官!”
有人便道:“十五那日皇后陛下来这里烧香,你敢告御状么?”
那人道:“瞧你说的,皇后陛下的天颜,哪里是我们见得到的!”
忽然有一人愤然道:“你们又如何知道一定是奴才办坏了?万一奴才们便是承了主子的意思,一两银子收去,他们主子奴才分了,只把我们蒙在鼓里呢!”
大家一时不语,只听见有人小声嘀咕道:“这人自己不要命便罢了,可别带累了我们。”
我回头去看,只看见一个胖大的身影挤出人群去了。我看看四周一片乌烟瘴气,便也挤出去,只想透透气。却看见门口进来一位少年公子,长得清秀俊雅,面如满月,有些面善。我还正自发愣,那少年公子一眼看见我,竟拊掌大叫一声:“文龙兄!好久不见,你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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