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慕容映瑄的计划,说是要等一个机会。慕容云卿从十里亭回来后便没再乱跑,一直待在观雪阁习书,弹琴,连慕容璟惠邀她去云湖赏花她也称病未去。明忆寒以为女儿生病了,着急着来问,慕容云卿只是淡淡的说身体有些不适,只是想多休息休息。明忆寒清楚女儿的性子也没有多问,只是嘱咐慕容云卿好生静养,便跟着慕容魅桧去西山的东泉宫小住几日,临行前万千嘱咐云端照顾好慕容云卿,慕容云卿无奈的笑了笑,道了句母亲只管与父亲轻松出游,女儿万事必当小心。明忆寒这才放心的走了。
想来父母亲都走了三日了。
慕容云卿这样想着,转了个身,望着潭中各色的锦鲤出神,有一下没一下的往潭中投食,那些鱼儿也不含糊,急急的便拥了上来。
忽然一枝桂花枝伸了过来,慕容云卿被吓了一跳,但随即便冷静下来,头也没回便冷冷的说道,
“你这翻墙的功夫可又是见长了呀。”
“一般一般。”身后传来男子的嬉笑声,“这枝桂花可好闻?”
“浓香中不失清雅,可是城南双树林的金桂?”慕容云卿坐了起来,理了理头发,望着不请自来的人。
“可有兴趣一游?”魏思齐立在她面前,右手捻着一枝桂花笑意盈盈的将慕容云卿望着。
“哎。”慕容云卿扶额叹了口气,“我六日未出这院落,连御公主的帖子都拒了,此时若是堂而皇之的出门,不免惹人非议啊。”
“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从正门入的?”魏思齐似笑非笑的反问道。
“我正好奇呢你每次都是怎么进来的?”慕容云卿单手支胰好奇地问道,“不说我镇国王府正门有人把守,就是侧门都有一个武艺超群的家丁看门,每次我要偷偷出门,必然要对他恩威并施才好叫他不告诉我父亲。你又是如何出入自由的呢?”
“是这样的。”魏思齐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地说,“西边那堵红墙你知道吧。”
慕容云卿想了一会,感觉没什么印象。可是镇国王府她生活了十六年,怎么还会有她不知道的地方。慕容云卿摇摇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就是墙下有一个狗洞的那个。”
慕容云卿听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狗洞?你是从狗洞爬进来的?”
“当然不是。”魏思齐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说,“那不是后厨吗,你个千金大小姐平日里没事肯定也不往那去。那边没人看守,每次我趁人不注意便翻了进来。”
“看来下次我得和父亲说说,守卫居然还有漏洞,这可使不得,再怎么着也得在后厨养条熊犬不是?”慕容云卿抑住笑正色道。
这次轮到魏思齐面露窘色了,他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继续说道,“你还要不要看金桂了?”
“看你进来不易的份上,那便去了。”慕容云卿站起来对着魏思齐笑了,嘴里如此说,不过这许多天不出门,倒也是将她憋坏了。
慕容云卿唤来云端帮她更衣,云端一听她要出门便兴奋的不行。慕容云卿知道云端是想出去街边买甜果子吃,自己在家的这几日也把她给憋坏了。
“你就留在家里,不必跟了。”慕容云卿一边整理发髻一边说道。
“啊?”云端露出失望的表情,却还不死心的问道,“那郡主您的安全怎么办啊?”
“魏公子自然会保护我。”慕容云卿好笑的答道,“再不济还有雉呢,你就放心吧。”
“哦。”云端失望的低下了头,盯着自己一双小肥手委屈的应了一声。
“我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带甜果子的。”慕容云卿无奈的说道,“只是你不能将我外出的事告诉父母亲,不然什么也没你的份。”
“知道了。”一听有甜果子吃,云端一时便来了个大变脸,开心的应下了。慕容云卿看着她哭笑不得,也不再戏弄她了。
慕容云卿换了一件湖蓝的里裙,外面搭了一件月白的外袍,整个人看起来清丽脱俗,再加上发间的白玉璎珞,更如同谪仙一般。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魏思齐站在院中,看着慕容云卿缓缓而来,不由的念了句词,却把慕容云卿逗笑了。
“不走吗?那我便回去了。”慕容云卿嗔怪道。
“自然要去,这边来。”魏思齐笑了笑,领着慕容云卿便往外走。
魏思齐领着慕容云卿绕过花园,避过镇国王府的下人来到了后厨,魏思齐说的那个有狗洞的红墙下。
“你来我镇国王府还真是轻车熟路啊。”慕容云卿见着方才魏思齐领着她躲避下人的情形,无奈的说道。
魏思齐笑了起来,指着两人多高的红墙说道,“从这边出去。”
“这里?”慕容云卿微汗的问道,那墙那么高怎么出去,还不如钻狗洞呢,反正没人看见。
“过来。”魏思齐朝她招了招手。
慕容云卿走了过去,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时候却一把被魏思齐横抱而起,慕容云卿刚想挣脱,却见魏思齐对她柔柔的一笑,说道,“别动。”她也不好乱动就这么任由他搂着自己。魏思齐见慕容云卿不再乱动,便望了望墙头,提气一个跃步便越了过去。
慕容云卿只觉得听到了一阵风声,再睁开眼便已经到了墙外。
“你看,这不是很简单吗?”魏思齐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得意洋洋的语气。
慕容云卿让他将自己放了下来,理了理衣角,并不想多说什么。
看着不远处熙熙攘攘的大街,慕容云卿拽了拽身旁人的袖子,指了指前边。
魏思齐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卖花的小女孩穿着破烂的鞋子倒在地上,她的花篮滚落在一旁,本来摆好的花束都已经残缺不全的散落在地上。
慕容云卿快速走了过去,将小女孩放平,测了测她的鼻息,还好,还有气。魏思齐随后跟了过来,正巧看见蹲在地上的慕容云卿抬头望着他,他会意的点了点头,蹲下身将像女孩抱了起来,两人一起将小女孩送到了医馆。
“怎么样了?”慕容云卿有些焦急的问医馆的大夫。
“没有大碍,只是一些皮肉伤,过会就能醒了。”大夫帮小女孩检查了一番,回头对慕容云卿说道。
“那就好。”慕容云卿点了点头,在小女孩的床边坐下。
那么小一个孩子,大概三四岁的样子,可能实际上比这大一些只是长期没有得到好的照顾而变成了现在这样。看她身上的伤应该是被人欺负了。
“她醒了。”慕容云卿顺着魏思齐的声音朝着小女孩望去,脏脏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半睁着,煞是可怜。
“饿。。。。”小女孩气息微弱,嘴里的话都有些听不清楚。
“她好像是饿了。”慕容云卿反头对魏思齐说道。
“早就准备好了。”魏思齐拿出一个纸包,是方才大夫给小女孩看病的时候出去买的,本来是担心慕容云卿饿了准备的糕点,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吃着糕点,慕容云卿很是心疼,也不嫌弃小孩身上脏乱,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慢点吃。
孩子吃完了,慕容云卿又递上一杯水,孩子咕噜咕噜的大口喝完,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吃饱了吗?”慕容云卿看着孩子笑了,不由自主的也跟着笑起来。
“谢谢姐姐。”孩子奶声奶气的说道,大概是看见慕容云卿不像一般人家的小姐,说完便低了头,一副瑟生生的样子,大概也是尝够了人间冷暖。
“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家人?”慕容云卿关切的问道,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出来卖花,不知道家中是否有大人。
“我叫笙歌。”孩子抬起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很是可爱,“家里还有爹爹。”
“呀。”名叫笙歌的孩子忽然惊呼一声,“完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概是未时了。”慕容云卿答道。
“爹爹又要去喝酒了。”笙歌在床上打了个滚,忙不急的从床上跳了下来,提拉着鞋就往外跑。
慕容云卿没有拦她,只是有些担心般看着她小小的身影。
“想去看看就去吧。”魏思齐看着她说道,“我陪你。”
慕容云卿歉意的点点头,本来说好的要去赏花的,可能去不成了。这小孩儿让人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笙歌跑的飞快,可能是之前受了伤,所以跑起来有点颠簸,可是她还是毫不顾忌的一直向前跑着。慕容云卿和魏思齐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穿过了喧嚣的街道,眼见着笙歌钻进了一个小巷子。
慕容云卿进了巷子却没有见着笙歌的身影,大概是跟丢了。正当慕容云卿考虑要不要原路折返的时候,巷子里却传来摔酒瓶的声音,男子浑厚的骂声响起,随即她听到了小孩的哭声。
慕容云卿一听便觉得那是笙歌,正想往里边去,却被魏思齐拦住了。
“你走在我的身后。”魏思齐绕到了她的前边,生怕有什么危险一般。
慕容云卿点了点头,放心的跟在他的身后进了这条看起来有些脏乱的巷子。
还没靠近声音传来的地方,慕容云卿已经闻到了刺鼻的酒味,熏的她有些头晕。魏思齐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关切的问道,“没事吧?”
“我没事。”慕容云卿摇了摇头,这次却没有甩开他的手。
“你给我滚开。”前边传来一声暴斥。两人对视一眼,急忙跑了过去。
只见完整的,破烂的酒壶散落一地,顺势往里面望去,有些阴暗潮湿的地上躺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笙歌。”慕容云卿认出了躺在地上的笙歌,立即跑了进去将她抱了起来。
“姐姐?”笙歌睁开了眼睛,见是慕容云卿竟微微的笑了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又是一声暴呵,慕容云卿这才看见房内的桌旁坐着一个衣着褴褛的男子。
“爹爹。”笙歌艰难的开口,挣扎的想站起来,之前受过的伤还没好,可能回来之后又被这个她称之为父亲的人虐待,此时尝试着站起来却又重新跌回了慕容云卿的怀里。
“你是她的父亲?”慕容云卿冷冷的看着那个喝的烂醉的男人说道。
“是又如何?”男子抱着酒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超慕容云卿走来。
魏思齐一个健步上前,隔在了两人之间,警觉的盯着男子,生怕他做出什么伤害慕容云卿的事来。
“她是你的亲生女儿?”慕容云卿见他答非所问,于是又问了一遍。
“是又如何?”男子立在离他们一丈远的地方,又如此回答起来。
慕容云卿见他醉醺醺的样子,心下十分厌恶,便不再追问他什么。低头望着笙歌,慕容云卿淡淡的问道,
“妹妹,你可愿跟姐姐回家么?”
笙歌一时瞪大了眼睛,眼中竟嵌满了泪水,慕容云卿见她如此,只当她是委屈的说不出话来,伸手摸了摸她头安抚着。
“姐姐,你们回去吧。”笙歌停了半晌,才慢慢的说道。
“嗯?”慕容云卿有些意外,这孩子识人的本事不差,为何不愿跟她走呢?
“爹爹不能一个人,他会死的。”笙歌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倒把醉酒的男子吓了一跳。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怎么不去死呢你。”男子将怀中的酒壶砸在地上,哐当一声,酒壶裂成了千片。
“放肆。”很久没说过这个词,慕容云卿此时却是真的气急了。
“魏公子,还烦请你将他打醒了。”慕容云卿说道,那声音冷的像十二月的寒冰。
魏思齐原本也很是厌恶,更讨厌这满屋的酒臭味,本是不想在慕容云卿面前失了风度,此时慕容云卿吩咐,他也早急不可耐了。
魏思齐上前一步拽住男人的领子将他摔倒在地,男人大概是没想到身前玉面的男子会突然出手,来不及反应便被拖到了地上。应是忽然倒地的剧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他竟一个打挺翻过身来,对着魏思齐的面门便是一拳,魏思齐侧身躲过,却也是惊讶连连,没想到这个一身糟蹋的男子,竟然还身怀武艺。
男人甩了甩头,重新挥掌朝魏思齐击去,魏思齐反身绕到他的身后拽住他的后领将他朝后拽了几步,那男人力大,反手抓住魏思齐的胳膊来了个过肩摔。魏思齐被摔在了地上,吃疼的低呼了一声。
“小心。”身后慕容云卿惊呼了一声。
魏思齐一个鲤鱼打挺翻过身来,一脚踹在了男人肚子上,男人本是喝了很多酒,此时腹部被重击,竟呕出不少秽物来。魏思齐本是极爱干净之人,现下更是难受的不行,一个跃步重新绕到男人的身后,使出最大的力气将男人拖到了屋里的水缸边。
“你好好洗洗吧。”魏思齐一边说着,一边将男人的头往水缸里按。
“爹爹。”笙歌看着自己的爹爹被魏思齐按在了水缸里,一时之间担心起来,挣扎着从慕容云卿怀中爬出来,要去救她爹爹。
“笙歌安心,没事的。”慕容云卿拉住了笙歌的袖子,示意她稍安勿躁。
那边,魏思齐间断着将男人泡在水缸中,让他冲洗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最后看着差不多了,便一把将他扔在了地上。男人躺在地上不停的咳嗽起来,看起来也是清醒了大半。
“爹爹。”笙歌惊呼着跑了过去,这次慕容云卿没有再阻拦她。
笙歌跑了过去,想将地上的男人扶起来,但是个子实在是太小了,只能搬动男人的手臂。笙歌急的直哭,一次次的努力想将男人扶起,却一次次的失败了。
慕容云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伸手想帮笙歌,却被躺在地上的男人一把抓住了手腕,慕容云卿吓了一跳,想要挣脱,男人却抓的紧紧地,一双眼睛忽然睁开,目光灼灼的将慕容云卿望着。
魏思齐见状立即冲上前去想将男人的手扳开,却被慕容云卿制止了。魏思齐疑惑的看着她,却见慕容云卿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这才示意到男人嘴里好像在说些什么。
“北邙。”男人淡淡的念叨,他对着慕容云卿念着这个名字,慕容云卿的眼睛忽然暗了一下,随即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姐姐。”笙歌一边哭着一边望着慕容云卿,“求求你,求求你帮我将爹爹扶起来吧。”
“笙歌别哭。”慕容云卿安慰般望着笙歌笑了。
魏思齐将男人扶了起来,笙歌在前边带路,众人将男人放在了里间的床上。
魏思齐皱着眉看着慕容云卿被抓住的手,从方才起,一路上男人都没有将手松开,魏思齐心下很不高兴,便问起慕容云卿来,
“要不要我将他的手砍了?”
身边趴着的笙歌显然是受到了惊吓,一把抓住了父亲的手挡在魏思齐面前,惧怕的望着他。
慕容云卿摇摇头,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叹了口气道,“还烦请你去医馆开个醒酒的方子吧,本就是贫苦之人,你再断了他一只手,他日后还怎么活?”
“那你在这哪都别去,我马上就回来。”虽是不高兴,魏思齐还是应了下来,嘱咐着慕容云卿道。
“嗯,早去早回。”慕容云卿点了点头,魏思齐还不是很放心的将她望着,慕容云卿笑了笑示意他安心,魏思齐才出了屋子。
“笙歌,去给你爹爹接点水。”慕容云卿转头对笙歌说道。
小姑娘很听话的去接水了,慕容云卿看着笙歌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反头望着床上双目紧闭的男人。那男人其实很是魁梧,比魏思齐还要高出半个头,方才见他与魏思齐过招,看着他的招数应该也不像是市井学来的三脚猫功夫,不知道是出自何门何派。这个男人,到底是何许人也?
“姐姐,水。”笙歌糯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慕容云卿从思考中回过神来,接过笙歌递过来的帕子,用另一只手给男人擦了擦脸。
“北邙。”男人又开始呼喊那个名字,慕容云卿的手顿了一下。
笙歌看着慕容云卿不解的神情,不好意思的拉了拉慕容云卿的袖子说道,“让姐姐见笑了,爹爹在念娘亲的名字呢。”
“北邙是你娘亲的名字吗?”慕容云卿侧头看着笙歌问道。
“嗯。”笙歌眨着大眼睛天真的看着慕容云卿。
慕容云卿笑着摸了摸笙歌的头说道,“正巧了,我有一个故人,也叫这个名字。”
“姐姐认识我的娘亲吗?”笙歌显然很兴奋,“我很小的时候娘亲就去世了,爹爹醒着的时候会给我讲娘亲的事,爹爹说娘亲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人。”
慕容云卿看着笙歌稚嫩的脸,努力想把她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联系起来,无奈时隔太久,她已经有点记不起那人的样子了。
正当慕容云卿想着怎么回答笙歌的时候,魏思齐回来了,手中拿着个葫芦,应该是醒酒药了。慕容云卿让他将男人的嘴撬开,可是魏思齐哪里是伺候过人的人,弄了半天,撒了小半瓶才将葫芦中的醒酒药给男人灌了下去,此时三人都已经是大汗淋淋。
“我们还要等到他醒来吗?”魏思齐擦着额上的汗问道。
“自然。”慕容云卿点了点头,“我这个样子也走不了。”
魏思齐看着慕容云卿被抓住的手腕已经有青紫的痕迹,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慕容云卿好说歹说才将他劝着坐下歇歇,笙歌往外看了一眼,天色已是不早了,便张罗起晚饭来,看她熟练的程度,想来平时应该都是她在照顾着父亲吧。想到这里,慕容云卿心中对笙歌的怜爱又加深了一层。
“想不想听个故事?”看着魏思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模样,慕容云卿笑着问道。
“怎么有心情说起故事来?”魏思齐这会倒是安静了,坐在破旧的小椅子上盯着慕容云卿。
“方才笙歌的爹爹一直在唤着一个名字,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慕容云卿望了床上的男人一眼,因为喝了醒酒药的缘故,男人一直在发着汗,很不舒服的囔着嘴。
“嗯?”魏思齐忽然感兴趣起来,靠在椅子上一副认真的模样。
“大概是六年前吧,那时我才十岁。”慕容云卿慢慢的说道,“在王府待了大半个月觉得特别烦闷,那时正值太后丧期刚过,民间虽恢复常态,但是皇族为表对太后的敬重,还是依旧禁歌舞礼乐,且桑衣素食。那时我还小,不懂事,心想着憋了这么久又没有曲听,没有肉吃,很是不痛快。便带着云端趁大人都到前厅还礼偷偷从侧门溜了出去。”
“这倒很符合你的性子。”魏思齐笑着插嘴道。
“是呀。”慕容云卿笑了笑,继续说道,“两个半大的孩子从未单独出过门,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带着云端到了朱雀大街上,用着云端的月钱,小丫头虽然心疼,但我承诺回家还给她双倍的,她就乐呵呵的跟着我东逛西逛的。然后我们逛呀逛呀,不知道怎么的就来到了一个小巷子,现在想起来,好像是哪所阁台的背面。”
“然后呢?你们被打劫了?”魏思齐忍不住问道。
慕容云卿摇了摇头,“我们那时因为守孝所以穿着素衣,用的也是一些碎银子,那些地痞流氓才看不上我们这点小钱。”
“我们走到那个后巷,却听见里面吵吵闹闹的,我好奇拉着云端去看,却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满脸是血的趴在地上,一群健壮的男人围在她的身边,不时骂一些脏话。云端吓得躲在我身后不敢出声,我趴在墙边看着那群人一直踹着那个女子,不知是谁掏出了一把刀,割下了那个女子的耳朵。”说到这里,慕容云卿的眼神暗了暗。
魏思齐也跟着心里一沉,那么小的她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肯定被吓得够呛。
“正当我吓得想失声尖叫的时候,却有人在这时蒙住了我的嘴巴,那时真是吓坏了,却听见耳边传来一个糯糯的女声,她说,别出声,跟我来。其实我是被她拽走的,她放下我时,我看到了同样吓得瑟瑟发抖的云端。”
“我惊魂甫定,毫不客气的在抓住我的人胳膊上咬了一口,那人惊呼起来,大骂我没良心。从小哪里有人敢这样骂我,我气急之下大喊了一句放肆,却不想将她震住了。她愣愣的望着我,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因为猜到了我的身份与众不同,而仅仅是因为我的大嗓门让她觉得居然有人比她还凶。”说到这里慕容云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回过神来之后,说话的声音明显温柔了许多。她说幸好方才将我拉住,不然若是我叫出声来,那些男人听见了,一定会将我们也顺带灭口。我问她为什么有人敢在皇城天子脚下做这档子肮脏之事。她却笑了,她说灯下黑,皇帝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我听着有些不乐意了,便反驳她道,皇帝日理万机自然管不到这些小事,但是不是还有地方官吗?当时伽蓝城由陛下直接管辖,但是还是设立了监察司维护地方治安的。她却笑话我,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现在官官相护,哪里管你做了什么?她说那个被刮耳的女子,原本是良家农人的妻子,御史台楼家的长房楼桑池在一次外出游猎时看上了这个农家女,当下便将人带进楼府奸污了。事后将人从后门丢了出去,农家女清醒过来之后觉得没脸见人要去自杀,却被丈夫拦了下来,农人说要去监察司状告御史公子,虽说上官难倒,但是已是破釜沉舟。可是因为监察司的监守是楼桑池的姑父,监察司便随便找了个原由就将农人收进了牢房,硬生生的给折磨死了。妇人死了丈夫自知无望,却又被楼家的人捉住,楼家公子觉得被农人蓄意挑拨很没面子,便下令要妇人不得好死。”
慕容云卿想到这儿,微微咬了咬唇瓣,似乎很是愤怒,“后来,我问她,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她说她久居市井,那里是人口嘈杂的地方。她后来送我和云端回了王府,一群人咋咋呼呼的拥了出来,有人抱着我,有人跑进去给父母平报安。那时我没有动,我就那么看着她,她好像没想到我的身份那么尊贵,只是不好意思的站在门外朝我摆了摆手。我听见父母亲在叫我,我回头答了一声,再回头她就已经不见了。”
“现在想起来,那可能是我十六年间做的最鲁莽的一件事,也可能是我最接近黑暗的一次。现在我有点想不起来她的脸,只记得她与我说她叫北邙。我那时笑话她怎么取了个这么奇怪的名字,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因为她的养父母在北邙山捡到的她,养父母不识字,就随便给她安了个名字。”慕容云卿望着魏思齐笑了,“我还记得她笑起来右边有个梨涡,看样子也就比我大三四岁吧,可是我觉得她很厉害,自己一个人在闯荡,而我,跟她相比,虽是万千宠爱,不过黄金牢笼里的金丝雀。”
慕容云卿说完,叹了口气,“方才我一直听见这个男人喊着北邙,问了笙歌,她说,北邙是她的娘亲。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我当初见到的那个人,只是忽然想起,觉得时光荏苒,已经过了六年了。”
“卿儿。”魏思齐忍不住唤了一声,慕容云卿微微愣住了,似乎没听过魏思齐这样喊过她,魏思齐平日里除了经常翻她们家的墙以外,其他各处做的还是合乎礼仪的,郡主,他平日里是这样唤她的。
“哥哥,姐姐,吃饭了。”正巧这时笙歌从门口进来,手上端了几个缺了口的碗,瑟生生的将他们望着。
慕容云卿点了点头,魏思齐起身接过笙歌手中的碗,又到厨房将笙歌做的小菜拿了过来,就在房间里支了一张桌子,摆了开来。
“姐姐,我们家只有两双筷子,你和哥哥先吃吧。”笙歌爬上椅子,递给慕容云卿两双筷子。
慕容云卿看着笙歌不安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姐姐现在也没法吃,你先吃吧。”说着,指了指自己被固定住的右手。
“我喂你。”魏思齐倒是很不客气的接过笙歌手上的筷子。
“笙歌特地做好的晚饭怎么也得吃一口吧。”魏思齐夹了一根菜心凑到慕容云卿面前,知道慕容云卿吃不惯这些粗食,但心里盘算着不能让笙歌伤心不是。
慕容云卿微汗的瞧着魏思齐,又偏头看了一眼正低头扒饭的笙歌,不好意思的就着魏思齐的手将菜吃了下去。菜心炒的有点过了,而且好像没放盐。慕容云卿脑海中出现了笙歌扭着小小的身子爬上灶台前的小凳,垫着脚做饭的样子,忍了忍还是咽了下去。
饭后,魏思齐将碗筷收拾了送回了厨房,慕容云卿看着他毛手毛脚的样子只觉得好笑。笙歌大概也是累极了,趴着桌子上就睡着了,单薄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可能不大舒服,她努了努嘴,随即又沉沉的睡去。
慕容云卿看着笙歌入了神,没注意身旁的男人睁开了眼睛,那男人方才醒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慕容云卿才注意到。
“你醒了?”慕容云卿望着男人,语气仍是冷冷的。
男人看着慕容云卿没有说话,好像还没从醉酒中完全醒来,只是愣愣的将她望着。
“还不赶紧将手松开。”慕容云卿看他不说话,有些生气了。
男人看了看被自己握住的手,已经泛着淡淡的青紫,一看就是用力过大且握了很久的样子。男人这时好像方才反应过来,将手松了,略带歉意的将慕容云卿望着。
慕容云卿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自己酸疼的手腕,居高临下的看着男人。
“酒可醒了?”
男人愣了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酒醉的太深又猛的栽了下去。慕容云卿就那样看着他,也没有伸手去扶。男人又试了一次才在床上坐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好像清醒多了。
“你们是什么人?”男人开了口,声音沉沉的,因为常年酗酒而变得沙哑。
“你不用管我们是什么人。”慕容云卿说道。
“你的女儿为你担惊受怕,你还将她虐待成这样。”慕容云卿看了一眼趴在桌边睡得正香的笙歌,再回头看了看一脸糟蹋的男人。
男人看着笙歌没有说话,半晌才颤颤巍巍的开口,“她跟着我命不好,迟早是要死的。”
“她的娘亲呢?”慕容云卿皱着眉头问道。
“笙歌一岁多一点的时候她的娘亲就过世了。”只有提起笙歌的娘亲时,男人的眼里才有光芒。
“我听见你喊她北邙?”慕容云卿淡淡的问道,又好像是想求证什么。
男人听见这个名字忽然抬起了头,目光灼灼,好像很久没有从别人的口中听见了,此时才会显得如此落寞。
“北邙,是我的妻子。”男人点了点头说道。
“我以前,有一个故人,也就这个名字。”慕容云卿将男人望着,希望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你认识北邙?”男人忽然兴奋起来,一把拽住了慕容云卿的手腕。
“你做什么?”魏思齐从门口冲了过来,一把打掉了男人的手,将慕容云卿护在怀里。
“我六年前在伽蓝城遇到一个女孩,她说她叫北邙。”慕容云卿从魏思齐的怀里探出头来看着坐在床上一脸兴奋的男人淡淡的说道,“可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妻子。”
“六年前?”男人偏了偏头,好像是在思考。
忽然男人好像记起了什么似的猛的点了一下头,“你是王府的小郡主?”
慕容云卿一愣,看着男人的脸,感受到他内心的狂喜,“对,我是。”
“北邙那日回来与我说她救了一个小姑娘,那人是镇国王府的小郡主。以前听她那样说起还以为她是在吹牛便笑话她,她还不服气的顶嘴,现下看来却是真的。”男人的眼神黯淡下来,好像提起了什么伤心事一般。”
“她向你提起过我?”慕容云卿皱了皱眉头,那日不过短短的相遇,原来记忆不止留在她一个人的脑海里。
“嗯。”男人点了点头,“她总是将此引以为傲,说是小郡主很有趣,明明那么小,一张嘴却不饶人。”说完看着慕容云卿笑了笑。
“我那时笑话她,说他是胡说,让她证明给我看,她却低了头默默的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也就不再说这件事了。”
“是吗?”慕容云卿有些懊悔的放淡了语气,“她救了我,我却来不及谢她,还惹得她被人嘲笑,真是万万不该。”
“北邙日后与我说的皆是你那日坐在路边与她谈论气势的风雅,她说她想成为你那样的人。”男人无奈的笑了笑。
“她后来确实变成了了不起的人,可惜,红颜薄命了。”男人苦笑着叹了口气。
“她是怎么死的?”慕容云卿疑惑的问道,算来她才双十年华,怎么就英年早逝了呢。
听到这里,男人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恶狠狠的看向了趴在桌子上的笙歌,“都是她,这个索命的败家子。”
慕容云卿心里一惊,下意识的挡在了笙歌的身前,生怕男人一个不高兴又对笙歌拳打脚踢。
“笙歌不是北邙亲生的。”一语出,又让慕容云卿惊了又惊。
“四年前,北邙有一回从外边回来,怀里抱着个半岁的女婴,她说是她在山那边捡来的。”男人回忆起了往事,慢慢的讲了起来,“我起初并不同意将女婴留在家中,可北邙坚持,说是留在山里,孩子一定会死于非命。她喜欢孩子,最后我拗不过她,便顺着她将孩子留下了。笙歌其实一直都很听话懂事,即使还是那样小也不哭不闹,看见我和北邙也不认生,只会甜甜的笑。”说到这里,男人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笙歌这个名字是北邙取的,她说自己的名字那样随便,便不能再随便的给孩子取一个名字。她想热热闹闹的,想孩子以后快快乐乐的长大,所以她说孩子就叫笙歌,听起来热闹。”男人站起身来朝笙歌伸出了手,慕容云卿没有阻拦他,他摸了摸笙歌的头,梦中的笙歌好像感受到了父亲的抚摸,努了努嘴。
“可是不过三个月的功夫,有一天夜里,来了一群人闯进了我们的房子。”男人忽然收回了抚摸笙歌的手,表情也变得愤怒起来,“正巧我那日去东街的酒房沽酒,回来的时候,只剩下满屋的鲜血和倒在血泊中的北邙。”
“我回来的时候北邙还没有断气,我抱着她,她却伸手指向了墙角。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那里只有一个木柜子,是我们平日里放不用的衣物的。我见北邙一直指着那个柜子也不松手,就依着她的目光走了过去,开了柜子,里面是正在熟睡的笙歌。”
“北邙吊着一口气与我说,方才来了一群人,看样子是来要笙歌的命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但笙歌是我们的女儿,她要保护她。她让我带着笙歌走,走得越远越好,要我好好保护她。我不同意,我想带她去看大夫,她却拉住了我,她笑了,到了最后她居然还在笑着,流了那么多的血她一定很疼。她求我,这是她第一次求我,她说让我好好爱笙歌,不要抛弃她。”
说到这里,男人痛苦的捂住了眼睛。慕容云卿沉默的看着男人压抑着哭声,身边的笙歌却在这时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望着屋里的大人。
“爹你醒啦。”笙歌一见着坐在床上的父亲,开心的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扑进了男人的怀里,完全不计较先前父亲对他的鲁莽。
“可是你,没有完成北邙的心愿。”慕容云卿看着父女两默默地说。
“北邙死了,我觉得天都暗下来了,你要我如何爱这个害死她的人?”男人苦笑的回答。
“北邙为了笙歌放弃了求生的机会,她让你爱笙歌,爱笙歌就是爱她。”慕容云卿说道,内心波涛汹涌,即使六年没见,北邙还是那个愿意为别人冒险的小丫头。
男人开始呜咽起来,笙歌看见父亲哭了,忽然就慌了起来,伸出小手摸了摸男人的脸,嘴里糯糯的安慰着父亲,以为又是自己将父亲气着了。
“爹爹不哭,笙歌以后会好好听话的。”
说完,自己也跟着哭起来。慕容云卿看着心里觉得不好受,魏思齐站在她的身后揽了揽她的肩。
“你将北邙的死怪在笙歌的头上,可这个孩子本身却一点错都没有。从她记事起,她就唤你爹爹,她觉得你是她唯一的亲人。所以不管你怎么打她,骂她,她都不愿意离开你,甚至,都不愿意恨你。”慕容云卿冷冷的说道,“你凭什么将你的怨恨加注在她的身上,她爱你,不愿离开你。北邙爱你,将笙歌留给你。而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她们哪一个?”
“大丈夫应该顶天立地,如果你有哪怕一点点志气,你都应该好好地活下去,找到那些人,给北邙报仇,拿出你的气魄,让笙歌好好的活下去。”慕容云卿攥紧了拳头。
“看看你的样子,每日醉酒,让一个四岁的孩子照顾你。她在外面被人欺负还不够,回家还要受你的虐待,你还算什么父亲?你还对得起北邙对你的托付吗?”慕容云卿上前一步,狠狠的扇了男人一个耳光。
“姐姐,不要打我爹爹。”笙歌收到了惊吓,一把抱住了父亲,哭着望着慕容云卿。他们的对话她听不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温柔的姐姐会突然打她的父亲。
“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女儿她就在这里,难道,你要等到像失去北邙一样失去她,你才觉得后悔吗?”
男人震惊的抬起头看着慕容云卿,半晌又低头看着趴在他怀里正在哭泣的笙歌,那样一张小小的脸,脏兮兮的,看起来格外惹人怜惜。男人沉默了,他忽然抱住了笙歌,开始嚎啕大哭。慕容云卿什么也没有,看着妇父女两相拥而泣,转身朝着魏思齐说道,
“我们走吧。”
回去得路上,慕容云卿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魏思齐连喊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听见。
“卿儿。”魏思齐上前将慕容云卿拉住了,慕容云卿反过头来,魏思齐这才发现她的脸上挂上泪水。
魏思齐有些惊讶,却随即将她揽在了怀里,“没事了。”魏思齐轻声安慰道。
“我其实从来不懂什么情爱。”慕容云卿忽然说道,“从小父母恩爱,偶尔斗嘴,我亦能感觉到父母之间的那种羁绊,就像是与生俱来一般。皇叔有很多的夫人,偶尔宠幸这个,偶尔喜欢那个,我常常看不明白,我问皇兄,皇叔都喜欢那些夫人吗?可为什么能一下子喜欢那么多的人呢。皇兄听见我说只是笑,说我长大之后就会明白了,这叫君王之爱。”
“鹣鲽情深也好,君王之爱也罢。我以为我现在都能理解,然而,今天,看到北邙的丈夫,我却不能理解,是怎样的爱能将一个人摧毁到这个地步,是怎样的爱,能让他记得刻骨铭心。”
慕容云卿拽住了魏思齐的袖子,声音哽咽,“如果爱会有这样子的,那我害怕,我不想要了。”
“你在害怕什么?”魏思齐顺着她的发顶说道,“是怕爱一个人他最终会离开,害怕在心里留下的那份伤痛永不泯灭,还是害怕那样的爱会改变你的样子?”
慕容云卿忽然语塞,听见魏思齐这样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低着头,不言语。
“哎。”魏思齐的叹气声从头顶传来,他将他的下巴抵在慕容云卿的发顶,随后说的话在寂静的小巷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说,“不管是哪种,我都不会让它发生在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