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一、《铜雀大宴》

姹紫嫣红开遍，正是春景好时。
精致的亭台小院内，不是有人影晃动。伴随着轻微的抱怨声，院里的桃花又落了几瓣，落在池塘里，引来鱼儿争相嬉戏。
透过镂空的窗棂，闺房内似乎有人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只见白衣粉裙，头戴玉簪，那容貌倒是将院中的桃花都比了下去。
哎，又是一声叹息。
那女子抬手呡了一口香茗，眼神却落在了墙上的画上。那是一副江山秀丽图，绘了各处名山大湖，洋洋洒洒，似乎往那画中探去便能听见孤鹜齐鸣，瞧见晚霞映空。
忽然，门被用力的推开了，一个丫鬟模样的环髻少女跑了进来。
“诗云，美人如花隔云端。云端你确是隔了清净的美人千万重啊！”白衣的女子无奈的看着环髻的丫头，笑容淡淡，“还是这么冒失，待会父亲见了要是责罚你，我便不再帮你了。”
“小姐，云端下回会注意的。”唤作云端的小丫头吐了吐舌头，憨厚的笑笑。不知小姐为何给她取个这么诗意的名字，本是穷人家饭都吃不上的孩子，哪配得上这般金贵的名字。
“小姐，您这一打岔我倒是把正事给忘了。”云端方才想起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太子殿下来了，王爷请您去前厅呢。”
“皇兄至了？”女子顿了顿，方才将手中的杯盏放下，莞尔而笑，“你去回了父亲，我稍后便去。”
朴素中透着华贵的大厅无不显示出主人的品味。
青衣的中年男子坐在铺有软垫的紫檀木椅上喝着茶，不时与右边上首的年轻男子闲聊几句，谈到开心处也毫不顾及形象的大笑几声。
“卿儿慢了多时，还望父亲兄长不要见怪。”
一语至，如黄鹂出谷。正在闲聊的两人不由停下话头望向厅门处，只见女子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儒裙而来，绣着紫藤萝的大氅拖在身后，盈盈迤逦，自成风景。
“不慢不慢，正是好时候。”
说话的是当朝镇国王爷慕容魅桧，也是掌权郡主慕容云卿的父亲。
当今天下七分，最大一处便是他们所处的圣哲王朝。圣哲王朝以慕容为国姓，从开国圣英帝始，福祚绵延三百载。再说这镇国王爷府的掌权郡主，也是享誉七国的奇女子。身分尊贵，乃是当今圣上胞兄与先帝义女永乐公主的独女，从小受尽宠爱。撇开身世这一说，单说小郡主以七岁稚龄于上元夜言喻宫中作诗三首，首首讽刺座上天子宾客南冥焰国主昏庸无道，杀虐成性。不畏冥焰国主相威胁，只言句句肺腑，同情民众。事后当今圣哲国主圣明帝以小儿妄语不足听为由将冥焰国的怒气强行压下，却在冥焰国主离去后，亲封郡主“掌权”二字以示荣宠。虽说这“掌权”不过虚名，但从此之后，掌权郡主之名便响彻七国，有不少人都想来圣哲一睹郡主芳容。
“皇兄今日怎么有空来王爷府坐坐，莫不是上次输了爹爹一盘棋，至今还念念不忘吧。”慕容云卿打趣着说道。
“卿儿哪里话。”坐在右位上首的紫衣男子乃是当朝御尊太子慕容博艺，此时也全然没有太子的架子，倒是真如家里边的兄长哄着妹妹一般与云卿谈笑。
“倒是念着妹妹煮的茶，要能多喝几次，便是叫博艺次次输给皇叔也愿意。”博艺看着慕容云卿笑意深深。
“喝茶有的是时候，博艺哪回便将你这整日管这管那老不闲着的妹妹带回去几天，你叔母便是个唠叨胚子，好不容易想着要去西山东泉宫住几日，我这耳朵方能清闲，却又得听这小的日日在我耳边念叨，真是苦不堪言啊。你要想喝她煮的茶，喏喏喏，赶紧领走，也好还我一个清净。”慕容魅桧故作嫌弃的说道，还摆了摆手示意博艺早些将云卿带走。
“父亲这么说就不对了，莫不是让母亲回来发现她藏得那些子好酒悉数进了您的肚子，又闹得个鸡犬不宁，我便又要带着云端往别院避一避了。”云卿说的无奈，却掩着嘴笑起来。她的这对父母呀一把年纪了还不正经，日日为了些小事拌嘴，真是一对活宝。
“殿下。”立在一旁一直没言语的内侍忽然说道，“时候不早了，该动身了。”
博艺点了点头，便对父女二人说道，“还请皇叔与妹妹和博艺一同动身吧，料是父皇也该等急了。”
巍峨的圣哲皇宫，红的是香椒墙，黄的是琉璃瓦，青的是大理砖，紫的是避纱帐。
宣和殿乃是历代天子书房，此时房门紧闭着，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内侍在门外候着。守兵都分布在殿外各处，却各个都是武力超群，只待天子令下便随时准备拔刀。
慕容魅桧与太子郡主一行立在宣和殿前，正待请公公通传，却不料那内侍见是他们倒是笑意盈盈的先迎了过来。
“奴才给王爷，太子，郡主请安了。”说的谦逊有礼，一看就是在宫中混了多年的人精。
“公公客气。”慕容魅桧笑了笑。这内侍不仅是天子身边的红人，千重阙的内侍总管，更是从小陪着慕容氏兄弟长大的。待人稳重有礼，虽是宦官，却也让人有些敬重，毕竟是历经两朝的老人了。
“王爷，皇上早前便吩咐下来，若是王爷来了，便请先入宣和殿。还烦请太子与郡主先行一步。”一席话说行云流水，虽是下了逐客令，却也叫人未有不适。
“那女儿便与兄长先行一步。”慕容云卿见状便向父亲行了一礼，随着博艺往铜雀殿去了。
“父皇近日身体不好，还烦叔父多去瞧瞧。”博艺对着云卿说道，似乎是想要云卿当说客，让镇国王爷多进千重阙。
“哥哥糊涂。”慕容云卿压低了声音说道，虽知博艺只是关心皇上的身体却不由的皱了眉头。
世人皆知圣明帝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虽说圣哲王朝没有那些个立长立嫡的祖训，道是能者居之。但是历朝历代都是立的皇长子。而身为皇长子的慕容魅桧在先帝颁下诏书之时执意不从，说是自己无心政治，只愿做个纵情山水的散人。幕僚规劝，大臣上表，也没有动摇他的决心。最后先皇无奈，才立了皇次子慕容翼，是为圣明帝。圣明帝登基之后感念长兄禅位恩德，不仅封了长兄镇国王爷，赏了不少宝物，人前人后待王爷也亲厚，倒是真真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可这生于皇家，水深危险，心思，哪都是外人可以揣摩干净的。
正待云卿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却迎面走来一对男女。男的一袭戎装打扮，眉宇间散发出缕缕阳刚之气。女的粉色衣裳，腰间缀着镶金璎珞，绛眉微点，娇小可人。
“先前我还与哥哥说起许久没见到卿儿了，料想今日大宴必定是能见着的。”粉衣女子迎上来握了慕容云卿的手，说的笑意盈盈。
“卿儿给惠皇姐，皇姐夫请安。”慕容云卿就着粉衣女子的手福了福身。
“卿儿怎么还这么客气。”粉衣女子嗔怪道，作势拍了拍慕容云卿的手背。
圣明帝的二女儿，尊公主慕容璟惠，师从当代琴圣吾道子，可谓色艺双绝。前年嫁与轩辕山庄大公子洛沈幽，又是一段脍炙人口郎才女貌的得意佳话。
“太子殿下。”洛沈幽对着慕容博艺行了一礼，那气派应是军中之人才有。
“你们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才多久不见，便这般生分。”慕容博艺故作生气的教训起众人来。“请安的请安，寒暄的寒暄，倒是初见的形容。我这里不兴这些做派，倒是平日里如何，这般便如何。”
不知是谁先开始笑的，后来大家便都跟着笑了起来。跟着的婢女内侍倒是忍着笑不敢出声，花径中传来的阵阵笑声，点亮了千重阙乌云密布的天。
宴会在铜雀殿举行。待到内侍总管平安敲响了象征皇权的青铜编钟之后，一时间钟鼓齐鸣，罗纱漫天。被烛光照的亮如白昼的铜雀殿中，圣明帝高坐在龙椅上接受众人的朝拜。平安引着众人山呼万岁，倒是一片盛世的形容。
“寡人也是很久没有听过卿儿弹琴了。”觥筹交错间，圣明帝对着慕容魅桧说道。
“莫不是父皇日日听惠儿弹琴，可是听腻了？”坐在左边的尊公主慕容璟惠听闻逗趣的说道。
“那得问你的夫君是不是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圣明帝调侃女儿道。慕容璟惠红了脸，往身边瞧去，洛沈幽轻咳了一声，着手喝了一杯陈酿掩了掩尴尬。
“卿儿前些日子方从沂山游学回来，做了首新曲子，若是陛下不嫌弃，卿儿就献丑了。”
“洗耳恭听。”
慕容云卿施施然起身走到大殿的中央，圣明帝命人抬了桌子古琴上来。慕容云卿掀袍落座，玉指抚上琴弦，连按宫商两弦，犹似鹿鸣之音。右手先是轻挑三弦，后来忽而急促，忽而缓和，像是高山流水之感。以拨弦连弹结尾，最后一声犹如裂帛，一声惊醒梦中人。
“好。”圣明帝忽的一声，将还沉浸在乐曲中的中人惊醒，随即便是如雷的掌声。
“众卿家觉得寡人的侄女琴弹的如何？”
“自然是妙不可言啊。”席间众人接口，赞赏不断。
“说得好。”圣明帝抚掌笑了起来，“寡人特意举办此次宴会，也是想为寡人的侄女指一门亲事。不知朝野上下有哪位爱卿家的公子是我们卿儿所看中的？”
圣明帝的话一出，大殿马上安静下来。慕容云卿立在殿上也是一惊，不曾料到圣明帝原来存了这份心思，怪不得方才入殿的时候就觉得奇怪。明明是皇帝宴请群臣，为何不见大臣带着女眷，身边跟着的倒都是一些年轻的公子，原来如此。
“各位公子皆是我圣哲俊秀多才之人，是圣哲的福祉，是陛下的庇佑。”慕容云卿顾左右而言他，额上微汗，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么说，卿儿还未有意中人了。”圣明帝淡淡的看过来，慕容云卿对上了他的眼睛，却觉得今日，她平日里最尊重的叔叔眼中，有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既然如此，寡人便为卿儿指一门婚事可好？”
慕容云卿震惊的看着圣明帝，不知他今日之举是为何意。还未等她辩驳，圣明帝便已开口。
“左丞相。”圣明帝望向左方的一名大臣，看那官服便知是朝中重臣。
“臣在。”左丞相魏靖宇起身离座到了殿中。
“令郎今年多大了？”圣明帝问的委婉，可殿中的众人已是全然明白。
“回皇上，犬子今年方弱冠。”魏靖宇低着头回答道。慕容云卿侧头看了看这位左丞相，感觉他心中欣喜到胡子都要颤抖了。
“噢，爱卿，寡人将掌权郡主许与令郎可好。寡人素闻令郎思齐乃是一表人才，俊秀卓越之人，如此天赐良缘，也是我圣哲一大喜事。”说完，圣明帝满意的笑了。
“臣谢主隆恩。”
“陛下。”正当慕容云卿想出言推辞之时，却有一个人抢在了她的前面。
一身藏青色常服的男子快速走到了殿中跪了下来，那男子眉清目秀，长发束顶，别了一只玉簪，两条帛带参杂发间，给人柔美之感。
“陛下。”那男子继续说道，“郡主天人之姿，鄙人一介草民不敢高攀，还望陛下收回成命。”原来那人便是左丞相之子，魏思齐。
“好大的胆子，你是要公然抗旨？”圣明帝一拍桌子，大殿上的人都跪了下来，生怕圣明帝一个不高兴就动了杀心。
“真是有大麻烦了。”慕容尘染低着头，心里这样想着，无奈的叹了口气。虽是确实不想被他人随意左右婚姻，但身在皇室她早就明白会有这一天的到来，虽是父母亲疼爱她，她也明白碍于她这位皇帝叔父，即使父亲母亲庇佑，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可在下与郡主今日初见，毫无感情可言，怎能成婚？”魏思齐竟不顾皇帝怒气反问起来。
圣哲王朝民风开放，只要是有情人就可以结合。当然这只是限于下层人民，为了保证贵族世家之间血统的纯正，上级之间联姻还是要看身份地位的。
“蠢小子。”慕容云卿憋着嘴笑了笑。殿中的众人也都是像慕容云卿这般想的，好好的皇帝赐婚他不要，娶得还是享誉七国的掌权郡主，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他居然还当面拒绝，真是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进了水，魏家出了个傻子。
“感情？”出乎意料的，圣明帝居然笑了起来，“没想到公子居然还是个性情中人。”
众人见圣明帝笑了，不由自主的呼了一口气，可随即心又被吊到了嗓子眼，谁也猜不透皇帝壶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半年够不够？”圣明帝走下殿来看着魏思齐问道，“用半年去求取你所说的感情。”
“陛下？”魏思齐抬头看着圣明帝，不知他此话是何意。
“半年之后，你与卿儿完婚，寡人仍赐金玉良缘之名。”
“陛下。”这回轮到慕容尘云卿震惊了，她有些拿捏不准圣明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为什么非要她与魏思齐联姻呢。
“你也有意见？”听到慕容云卿插话，圣明帝不由的又皱起了眉头。
“臣女不敢，只是。。。。”慕容云卿欲言又止。是了，她方才看见父亲的眼神似有隐忍，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才让皇帝这么坚决。
“要是无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了。”圣明帝恢复了脸上的笑容，望着跪了一地的大臣说道，”大家也都别跪着了，都起来吧。这是件好事该高兴才是，来，奏乐，今日，寡人与众卿家不醉不归。”
一时间鼓乐声响起，又是不停的推杯换盏，烛光闪烁，好像一切争端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宴会结束已是亥时。宫门外，丞相大人急急的走在前面，而魏思齐则低着头，犹如一个犯错的孩子一般跟在父亲的身后。
忽然，魏靖宇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对着魏思齐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魏思齐，你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皇上赐婚你都敢抗旨。若是成了这门亲事，我们就是皇亲国戚，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居然。。。你居然。。。。哼，你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魏靖宇一张脸涨得通红，魏思齐在一旁立着却仍是不肯出声。
“左丞相大人。”身后忽然有女声传来，倒是叫魏靖宇吓了一跳。
“郡主殿下。”魏靖宇立马换了一个脸色，赔笑着向慕容云卿行了一礼。
“本殿想同公子私下聊聊，还望大人行个方便。”慕容云卿对魏靖宇微微致意，像是没有听见刚才的话，眼神里却带着疏离。
“下官告退。”魏靖宇笑着答道，走时还不忘瞪魏思齐一眼。
见左丞相走远了，慕容云卿才转头看了看她未来的夫君，嗯，确实是一表人才，可却太懦弱了些，还不配做她的丈夫。才想到这里，慕容云卿轻笑了起来。
“我这个样子很可笑是不是？”魏思齐看她笑了起来，自己也不禁苦笑起来。
“是。”云卿直言不讳。
“殿下还是早日上述皇上取消婚约，这样对你我二人都好。”魏思齐行了一礼，便自顾自的走了。
“你与我，不过都是棋子而已。”魏思齐路过云卿身边的时候，云卿低声说道。魏思齐顿了一下，却不见脸上有什么过多的表情，什么也没说便继续走了。
慕容云卿循着魏思齐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此时却又有一人从屋梁上跃下，轻的就像一只猫一样。
“郡主请吩咐。”听得出是一个男子，但是他一身黑衣，又躲在阴影里，看不见面容。
“有件事，要请你帮我个忙。”慕容云卿莞尔而笑，却带着十二月寒冰的冷冽。
都道皇家好富贵，只可惜，身在皇家，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