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邢家的邢老太太,是个生性冷漠,极端自私的女人。做事都只考虑自己,从来不管他人死活。除此之外,她也是个重男轻女的人。
但她对凤娘,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疼爱,这也是所有人不能理解的事。她的女儿甚至她下一代的女儿一旦出生,等着她们的命运就是被送人或直接溺死掐死。因此,邢氏家族的女儿孙女这两代就都比较凋零。
邢老太太性烈刚强,对于几个亲孙子的提前死亡,她也不过一句话:“放着自家地不种,去搞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当然会遭天谴了,怨不得旁人。”
后来邢礼接管了邢家大权,年迈的邢老太太才逐渐被架空,随着时光的流逝,身体每况愈下。
她会忆起许多过去的事,跟身边的婆子唠叨个不停。“……他先天禀赋不足,我怕他房事过劳不节,多次加以提醒。他不听我的话,回去就与老婆通宵达旦。我将将气晕,把他从妇人肚皮上拽下来,罚他们到祠堂跪着……
谁知他突然就发病了,四肢厥冷,面色苍白,恐惧不安地自己用手死命抓住阴囊,方知他竟是得了阳缩之症……
去请大夫的人前脚走,他后脚就咽气了……到了他儿子侄子时,我就宠溺纵容他们……把我兄长膝下最漂亮、最好看、最懂事的凤娘,也给了他儿子……一娶二妇,谁知……”
再到后来邢老太就更加糊涂了,每天就记着吃。今年大年初一,她却似乎被鞭炮声惊醒一般,突然清明了许多。
早起还单独叫了邢礼来见她,说:“……我知你不喜凤娘。可那孩子可怜,从小没人疼没人爱,骨子里又傲。你们只见她举止放荡,却哪里知道她心里的苦楚。
她,她连名字都是我给起的。可怜啊,从小到大,与我当年一样的遭遇,没遇到一个真心待自己好的男人。若是有人真心待她,她也不会…。。
我这些天老做梦,以为梦中的是自己呢,醒来方明白是她。我死后,她若回来了,你别为难她,你既嫌弃她,将来就让她与信儿埋一处罢。或许,信儿虽办了冥婚,娶的那个死鬼老婆也未必如他自己的愿呢……”
初一上午邢老太还好好的,各房媳妇们来请安见到她时,她正穿针纫线欲缝什么衣服缀什么扣子,邢二嫂子笑着和她说:“老太太,大过年的,不能做这些营生,快收起吧。”
“老了,就要死了,顾忌这些做什么。”见众人都笑,她也笑。问到她关于孙子邢十郎成亲之事,她一味摇头:“不管了,咱不管这些的事了。”
一时外面有儿男侄孙辈进来拜年,大家便问她可认识他们,她都能说出其名字,竟没一个叫错的……
然而,当日下午,邢礼刚歇觉起来,就有丫鬟来报,老太太没了。一生好强的邢老太太亡故了,死的日子不好,成了一个道士们都不愿来做法事的一七鬼。
宗长邢礼自整顿邢氏以来,因治家颇严,邢氏一改过去的乌烟瘴气,逐渐有了昌盛的势头。
邢老太太入土之后,邢礼再次重申家规家法,邢氏门风严谨,在短时间内,成为柴库县第一名门望族。
至于凤娘,因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说法,知道内情之人甚少。凤娘与邢信淫乱之事,包裹的也极为严实,就是一族之人也真当邢信死于急症,凤娘回了娘家。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几乎忘记这二人曾经在这里存在生活过。
(二)
刘程带着旺儿去了京城,得知豆娘平安到家的消息,自是喜出望外,给豆娘回信说,他会带着孩子及早赶回。
这些日子以来,豆娘双耳已经灌了不少众人夸奖刘程的好话,她心里自然也因刘程的不抛弃不放弃而有些感动。
因太过思念旺儿,她简直度日如年,豆娘算了算日子,还得一月左右他们才会回来。便使了音歌去与上官云说,想先把凤娘的骨灰送到她说的那个邢家去。
若凤娘是个正常的品行端正的娘子也好说些,偏偏风骚入骨又行为出格,身世又诡秘莫测,左右竟是无人知她真正的底细,因此但凡男子哪个愿意惹这麻烦上身。
豆娘当然知道这些,所以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也好给邢家出头说事的人一个交代。
她只希望上官云能派人一路相护。如今的她,真是懂得了弱者独自出门在外的可怕。
而上官云虽不知凤娘与邢家的瓜葛,却明白自己与邢氏一族的关系,只不过无人知道而已,所以,一再表示,这件事情他可以帮着豆娘办。能陪在她身边,也是他自己求之不得的事。
邢家寨在新洲柴库的最边上,距梧桐县也就八九日的路程。这次除了上官云,豆娘还带着桂花音歌与自己作伴。
他们去的那日是三月十五,正值上库镇娘娘庙古庙会。
到了上库镇离邢家寨就不远了,桂花和音歌差不多大,自被送入刘府就再没自由过,如今跟着豆娘出来,只觉什么都新鲜。便央豆娘去看热闹,上官云能相伴豆娘左右,心情振奋激荡,自是竭力赞同,豆娘也只好顺从众意。
当下几人安顿入住客栈,稍事休息,便汇入汹涌的人流。
娘娘庙供奉的是碧霞元君,碧霞元君向来有“庇佑众生,灵应九州”,“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的无上法力。庙会一开,自是八方香客皆来膜拜。
敬神上香,祈愿还家之时,再到庙门旁的弧形石雕下,摸一摸石猴。这石猴是浮雕所做,相传摸一下可以去病消灾、延年益寿。
妇人若是摸其下身的隐秘私处,则有孕的生男,不孕的回家即可怀胎;于是百姓竞相触摸,拥挤不堪。
庙中桥洞下吊着一枚大铜钱,铜钱孔中有一只小铜钟,上书“钟响兆福”四字,若是能用手中的铜钱投中铜钟,便能心想事成,这两项是庙会上最热闹的活动。
此刻虽已下午,但庙内这日全天开放,从早到晚香烟弥漫,香客不断。
人们或进香祈求孕育;或为家人亲友祈子祝福。此时又是满山遍野梨花盛开的季节,前来赴会之人不但可以四处走动观光游览,还可以欣赏“梨香雪海”的胜景。
庙外摆的地方杂货、日用产品比比皆是,街头摊贩艺人,也随处可见,或易物或献艺,热闹非凡。
(三)
豆娘牵念旺儿,自是要为他祈福一番。从庙中出来,几人转悠着往客栈方向而来。
一家鞋铺摆有小孩的虎头鞋,引起豆娘的注意,便与桂花一起挑选,给旺儿和焕儿各看好一双,问店伙计一双多少钱。小伙计说道:“二两银子一双。“桂花便砍价,道:“这也太贵了,别家最多的一双才要八钱。一两罢,一两我们买你家两双呢。”
“行,”小伙计也就十岁左右的模样,倒是挺痛快的:“您要左脚的还是右脚的?”豆娘与桂花不由相对一默。
后边跟着的上官云却哈哈笑了起来,对音歌说道:“这伙计有意思。”又粗声叫道:“喂,掌柜的,你从哪儿雇来的这个宝贝。”
掌柜听得有人大声说话,从里间走出来。知道前因后果,摇头叹息道:“唉,不瞒客官,这是在下的外甥子,因家中生计艰难,跟着我混碗饭吃。这厮头脑单纯得很,让各位见笑了。”
又与豆娘说道:“这虎头鞋子却是他的亲娘所做,故而他想卖个高价。不过这二两银子也着实太贵了……”
上官云打断他的话道:“二两就二两罢,一针一线缝出来确实不易。”
说着便要掏银子,豆娘却推脱道:“不用了,我们也只是问问而已,不要的。”她可不想花别人的银子,而且是买这么贵的鞋。
那伙计却急了:“娘子,你怎能不要呢?要了罢。不然我娘会骂我的。”
见豆娘一行都看自己,便接着说道:“过年时,我见有人贴‘福’字倒着,说是那样就是寓意福到了。舅舅刚教我学会写‘钱’字,我就自己写了个‘钱’字也倒贴上,寓意钱到了。
我告诉娘后,她竟恼了,胖揍了我一顿道,‘本来就钱难赚屎难吃,你小子这还要让我家倒贴钱’……
我跟她保证说,我今年一定要把她做的鞋子都双倍的价钱卖出去。娘子,您就买了罢……”
上官云更加笑起来:“好好好,买了。你小子今天运气好,恰遇某此刻的心情也不错,包起来。”
说着不顾豆娘的反对,很有气魄地摸出银子递过去:“四两!”
豆娘却伸手拦住,笑着柔声道:“还是奴家给吧,让人看到大丈夫买小儿鞋多不好啊……”
上官云感觉着她轻握自己手臂的柔荑,再联想到她帷帽兜纱下微笑着的娇颜,心神不由一荡,手就再没往出伸。
不想却又有人将二人的手与臂隔分开,从中间伸手递过银子来,声音很是不快,道:“五两,我要了。”
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刘程找来了。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子,眉目斯文,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哦,刘程兄弟?邢六弟?”上官云不满于有人打搅自己的好事,语气也颇为不爽:“确是赶巧了,你们如何也过来此处?”
豆娘反应过来,却再次皱眉将刘程拦阻,道:“还是奴家给了罢,让您妻子看见了多不好。”
此言一出,上官云不由面露喜色,勾唇得意地瞥了刘程一眼。
旁边的男子疑惑地问道:“贤弟,这位莫不就是你刚才说的弟妹?”
上官云道:“邢家六弟莫要胡说,林娘子的夫君不再此处。”
掌柜的与小伙计东瞅西看,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刘程却是心中一痛,不由愣神呆住,是啊,她如今名义上还是王诚之妻。
乘着这间隙,豆娘将银子递给了小伙计。
音歌却有些不高兴地嘟囔道:“一双童鞋卖的比成人鞋的价钱贵也就罢了,居然还翻倍要价,也真是运气好得可以。诺,你一下子赚了这么多,应该送我们点什么东西才好。”
说着眼睛瞄向一个绣工精巧的防虫熏香囊。
小伙计一愣神后,立马满面笑容对他们几个道:“你们不买其他东西要走的话,我会客客气气地送你们出去。”
“我说的是,你赚了这许多,该送我们一样东西。”音歌大声地一字一顿,再提醒了一遍。
小伙计看着音歌大眼瞪小眼,却突然狡黠一笑:“行啊,我姓曲,如果你也姓曲,你要什么我都送你。”
音歌一听此话,却哈的一声笑了:“还别说,我的确姓过曲,原名就叫做曲忘歌,后来才改。如何?你说的,由我要。”一番言语,说得煞有介事。
“既然已经改了,就不是了……”两个小子又斗起嘴来。
看着他两个牛斗虎的样子,桂花不由噗嗤笑出声来。上官云摸摸他两的头,笑着对掌柜的说道:“你这外甥子,往里糊弄不往外糊弄,行,把这香囊给我徒儿罢,我买了。但是,小子,你也要明白水深人不过的道理才好。”
桂花奇怪地问音歌:“你是男子,也喜欢这种小孩子才戴的香囊啊?”
音歌本着脸道:“夏日蚊子多,我怕咬死我,戴一个也不成吗?”桂花撇了他一眼,遂不再理他。
音歌将香囊收起,掌柜与伙计恭送大家出门。众人这才一一互相见过礼,方知刘程乃是追着几人而来。
(四)
原来,刘程得知豆娘已经回家之事,欣喜若狂,信使刚走,自己就带着旺儿日夜兼程往回赶,因此竟比原计划早回了多日,与豆娘一行居然是前后脚。
回到梅花庄,闻听豆娘又由上官云陪着来了这里,当下马不停蹄地就赶了过来。
他总管着这一路的漕运之事,而邢礼则是负责盐茶一项,二人如今也因三皇子而打过几次交道,关系匪浅。
王武告诉他许多话,说了关于凤娘上门投靠,却又自杀,并托付了豆娘一切的后事,刘程心里便有了些头绪。
他知道上官云与邢家的关系,也知道刘岚曾经从邢家寨带回去一个毫无关系的妇人,只不过这妇人他并未亲见,也不知她与邢家有何牵连。
更何况,他可不想豆娘再被他人觊觎。他在京城也见到了兄长,当时就没敢提及豆娘失踪一事,也不全然是怕哥哥责怪,而是私心作祟。
他感觉到,豆娘对刘岚比对自己上心。他想自己找到她,他怕她被精明的兄长先于自己找到豆娘,那么,豆娘心里就更加只有兄长,没有自己了……
失去豆娘的这段日子,若不是有个旺儿,他几乎没有再活下去的信心。
一日一日,他苦苦熬盼着等待着豆娘的消息。他知道,如果没有了豆娘,只怕他这一生都不会再对任何女人动心了。
当然,他怎能瞒得过刘岚呢?这次寻找豆娘,连杨蓉都派了人出了力……
他带着旺儿回到梅花庄,得知这些消息后,便又飞马去了邢家寨,找到了邢礼,方知他们还未到。虽心急火燎的想要见到她,但也只能静下心来耐心等待。
邢礼听刘程问及柳氏凤娘的出处,又说出前番话来,方知当日凤娘竟是跟着刘岚去了梧桐,凤娘这样的妇人,他是厌弃已极的,自不会承认她与自己有何牵扯。
当初纳她,也是不能忤逆邢老太太,自己又想得到那权柄,只想着白养着她一世便了,不曾想,那淫妇竟会做出那许多令人丢脸的事情出来……
邢礼得知凤娘死前托付之事,想起大年初一邢老太太的那些话,心中惊讶于二者的不谋而合,面上却不动声色,满口应承下来:“她不过在下过世堂弟的一个逃跑的通房丫头,死就死了罢,哪里值得弟妹亲自送过来……”
当时,他见刘程一副神不守舍的着急模样,只当他年少,等人等得不耐烦,心浮气躁了,就说陪他出来逛逛,以消磨时间,不曾想却在此处遇到众人。
豆娘见刘程瘦得都有些脱相的脸,心中不是不感动,便随口问道:“七儿呢?你可见过七儿?”
她想知道,自己当日到底因何会被捆绑了,出现在那辆车上。又提说了自己当日被打晕,醒来却发现在马车上,还有一件七儿的绿袍子……
“我找到他家时,七儿已死了,有可能……是畏罪自杀。他平素与管氏往来密切,管氏内部有些族人又多有劫人贩卖之恶举……
不过,我没为难七儿……七儿他家里人……你别问了……之前,我早想过了,不管你如何,被害成什么样子,我都要把你找回来。”
说到这里,刘程贴近豆娘,含情脉脉,轻声低语道:“你,依然永远是我的妻,不管你变成如何模样,我的心不会再变。”
然后回头看了看身后几人,提高声音道:“……只要能回来就是天大的喜事……以后,有我在,再不会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之后,刘程款款诉说起自豆娘失踪,自己与旺儿相依过活的种种琐事。
看着身边平静淡然,认真倾听自己叙话的豆娘,刘程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他如何可以将自己母亲的恶毒行径告知豆娘呢,如果豆娘再恼了他母亲,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有让死去的七儿先背着这个黑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