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生活一如往常。转眼入冬了。
冬至节这天,宫里自是要庆祝一番。难得各宫妃嫔齐聚一堂,华彩盛装,仪态万千。
“朕要到雍地巡查,祭祀土地。你们在宫中要安分守己。宫中事务都交由皇后定夺。”听罢不由一惊,我竟毫不知情。皇后道:“陛下此番巡视,周途劳顿,万望陛下保重龙体。臣妾与众姐妹会为陛下祈福,望陛下早日归来。”他望着席下的我道:“南少使,朕准你行特权。”“陛下为天下万民祈福,昭瑄岂会不识大体。请陛下放心。”我起身道。
席晏中有舞剑、驱魔、奏乐等表演。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观赏着。我却没有什么心思看,因为他要离开了,我们要分别了。心里有种无名的失落和惶恐,像没有了精神支柱,失去了依靠扶持。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多么离不开他。只怪自己爱上的这个男人太特殊了,他注定不能只属于我一个人。说大了,他是天子。是天下苍生的。说小了,他是皇上。是后宫三千的。眼前的灼灼火光乱舞,晃了我的眼睛。我突然羡慕寻常人家的小夫妻。耕田织布,夫唱妇随。你情我愿,比翼双飞。任你天涯,任我相追。相知年年共醉,相依岁岁同偎。别人羡慕的帝王之家,富贵荣华,胜却无数人间。我却言寻常夫妻,形影相依,逍遥更赛神仙。终不过这一场浮华乱眼。残风压枝云闭月,哪有好时光。最是离恨别难时,秋水穿心肠。凮起愁生君要去,岂敢说不字!
“下面这表演是专为你准备的。”他低头向身旁的我道。从一片惨淡中回过神的我见一排排舞姬有序地舞到台前,个个衣着艳丽,头戴彩羽。时而拂袖抖动,时而转动裙裳。身姿灵动,婉转蹁跹。像极了美丽高雅的孔雀!可这般美好景象却让我大惊失色!
那舞姬?那不是贞儿?那不是王夫人?还有黄良人、周美人!舞罢,她们齐齐行礼:“恭祝陛下、皇后娘娘长乐无极!大汉万世千秋!”
直至宴会结束,我的眉头都没有舒展过。
家宴结束后他直接摆架明昭宫。“今天表演的孔雀舞喜欢吗?”“极美。我竟不知姐姐们的舞都跳得这样好。”他揽过我的肩,“哈哈,那你是没见过皇后跳舞。”我眼珠一转:“哦,那是自然。”他捏了捏我的脸:“你什么时候跳个孔雀舞给朕看?”“昭瑄蠢笨,哪里会跳,陛下想看,姐姐们哪个都会。直接去椒房殿更能大饱眼福。”我转过脸去也不看他。他将我的脸搬过来对着他:“瞧瞧,怎么朕的爱妃连生气的样子都那么美。所以啊任她怎么蠢笨,朕还是喜欢的不行啊。”我莞尔一笑,哪里还有半点气。“陛下为什么是各宫娘娘表演呢?”我心下一直不解。“朕本来交由乐府去办,谁知她们都有心。不过跳得不错,你喜欢就好。”“陛下真是折煞昭瑄了,怎么能让各宫娘娘为我表演呢。”我愁苦道。当时自己正出神,倒也没注意到她们离席。“她们是趁机邀宠,并不与你相干。”我顺着路要拐向竹宣殿,他却停了脚步。“额,昭瑄呐,今天朕就不在这了。”我佯作平静道:“陛下是要去王夫人那吧。”“哦?你竟知晓?”其实你何必吃惊,家宴上你的眼睛就没从王夫人身上离开过。“王夫人风姿绰约,刚刚的舞跳得曼妙绝伦。一定让陛下想到过去种种了吧。”他望着远方,似乎在回想着他们的从前,“朕确实许久没去看静姝了。”“静女其姝。真好。””我轻舒了一口气,低下眼睑。“你又如何知道是静女其姝而不是文静贤淑?”“陛下亲取,还不是静女其姝?陛下现在是爱而不见,搔首踯躅了吧?”“哈哈。”他揽着我继续走向竹宣殿,这女人呐,也有酸甜苦辣咸各种味道,总是各有特色。”又捏了捏我的鼻子道:“不过朕不喜欢酸味的。”我推开他的手:“那昭瑄在陛下心里是什么味道?”他思索了一下道:“嗯,无味。”“啊?没有味道。”我带着惊讶与不满。他笑了,深情地看着我:“无味若水,纯净灵动。朕能不食五味,却不能不喝水。”“那不是太过寻常普通。”我追问。“朕是天子自然要饮圣水,寻常之水岂能相比?寻常之人又岂能企及?”当然,我笑了。
穿过了游廊,转眼就到了竹宣殿。
拨开珍珠床帘,他将我按坐在床上,双手撑着床沿对着我,他看着我,像要把我看进他的眼睛里。“想让朕留下吗?”我没有回答,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抓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依然情切地看着我:“你跟朕说,你不想让朕走,朕就留下。”我没说话,明显的感觉到此刻的他已经不清醒了。“说啊。”我望着他那双焦灼的眼睛,心里酸酸的:“是不是我说是,陛下就不再‘君无戏言’了?”我不知道触动他的是我的话还是我的表情,他松开了我的手,直起身来。背过我,倒抽了一口气。揉了揉眼睛:“朕发现朕对你越来越情难自制。”他微微向我偏了偏头:“不过,朕还是愿意做你心中的君子。”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就在他推门的那一刹那,“陛下!”他停住了正要踏出殿门的脚。“臣妾恳请陛下到献舞的各宫娘娘那都走一遭,望陛下成全。臣妾恭送陛下。”我一气呵成。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他走了,失魂落魄的走了。
我有六天没见到他,算算也差不多。采菱说在我午休的时候他来过,隔着帘子看着我,也没留什么话。第六天的晚上他来了。
“昭瑄,朕明日就启程了。”这是他的第一句话。“哦?”我没想到这么快,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朕,渴了。”他说得很慢。我的心一紧,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说,他想我了。要是平日里他用正常思念的语气跟我说,我会欣喜,会感动。可这一刻,这三个字有种隔着时间、浸着沧桑的沉重,我好难过。我亲自将采菱备好的茶递与他。他接过杯盏,轻声问我:“你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吗?”“昭昭朗日系君,日有朝暮阴晴,瑄心之向阳无阴落。”此时此刻,能说的也唯有这句,从来没有变也不会变的这句。听着我一字一句的说完,他突然起身,猛地将我拥入怀中:“昭瑄,朕好想你。朕可以三天不吃饭,却不能三天不见你。”我的眼睛湿润了,他这一去是多少天呢。“陛下喝酒了?”我拍拍他的背,“早点歇着吧,明日还要启程呢。”他放开我,用手捧起我的脸:“昭瑄,让朕好好看看你,朕没有多长时间能这样看着你了。”他的声音哽咽了,我低下眼睑,泪珠滑落脸庞。是啊,没有那么长时间了。只是那时的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他的这句话竟然应验了。
泪水漱漱只因情意绵绵。此刻伏在他肩上的我,这样贪恋他的怀抱。我多想就在他的怀里,这样,一直到老。我紧紧地抱着他一如他紧紧地抱着我。“陛下,下雪了。”外面片片雪花飞扬着,落在屋檐上、树枝上、台阶上。又下雪了。我想起去年下雪的时候,我们在雪地里的追逐嬉闹。你送我那带着冰晶、透着暗香的梅花。那个推门看到插着梅枝、带着笑脸的巨大雪人的清晨。你说那是你新纳的妃子,叫雪女。都在哪里?
他牵着我的手走到庭院中,并肩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他突然仰起头来大喊:“老天,不要下的太大,不要延误了行程,朕想早点回来!”仰头望着苍茫的天际,苦笑着天若有情天亦老。雪一直下,一直下,越下越大,我们的发上、身上都落满了。我看着‘白发苍苍’的他,恍惚我们都老了。“陛下,我们老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互相搀扶着。好不好?”他帮我拂掉身上的雪,抚摸着我的脸:“你怎么会老,你不会老。”我闭上眼睛将脸颊的贴在他的手心,叠上他的手:“好。我们不会老。”“昭瑄,朕再给你堆个雪女好不好?”“好。”我轻轻地答,可我的心却在喊,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因为雪女堆好的时候天就亮了!天亮了,我们就要分别了。
天很冷,夜很深。我们你一捧,我一捧,一起塑造着我们的雪女。
蜡泣尽,东方白。我们的雪女屹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轻诉着我们的故事。他看着我,伸手取下我发间的步摇,插在雪女的头上:“雪女,在这好好的,等朕回来娶你。”我红了眼圈:“等陛下回来的时候,雪就化了。”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手指着胸口:“她在这儿,永远不化。”抬眼看到已经候在宫墙处的郭舍人,我的心骤然缩紧,悲从中来。这一刻,终还是要来。
我希望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早膳。
他望着木然的我:“你怎么不吃?多少陪朕吃点。”说着夹了糯米枣子糕放到了我面前。我放下竹箸:“陛下,我有东西要送你。”我从锦盒中将连日绣的荷包拿给他,上面绣的玉锁。他紧紧握在手心,贴在胸口。泪眼相望,双双无语。就在他要踏出殿门的时候,我再也抑制不住我的不舍,再也伪装不了坚强。我冲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他:“陛下。”“怎么了?”他回过头。我又扑进他的怀里,听着那强有力的心跳,我真的不想放开手。“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走。”“你,说什么?”我看到他瞬间放大的瞳孔,那里面充满了惊喜和希望。他猛然低下头吻我,深深地吻。我忘我地回应着他,感觉自己就要融化在这霸道而饥渴的吻中。是的,我爱他。那是一种融入到血液中的爱,它流遍了全身。你无法割舍,无法摒弃,如果有一天它不在了,那么你也无法生存。
他捧着我的脸,坚定地看着我说:“等朕回来。”
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