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十个月零七天前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吴辽放寒假在乡下的奶奶家里。她喜欢在乡间的小路上散步,她喜欢乡间的安静,静谧,不过分喧嚣,不过分吵闹。她沉浸在这份难得的安静中,不再浮躁,不安,渐渐遗忘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爱上了这份安静。
下雪了,雪象鹅毛,洋洋洒洒,密密的铺满了乡间的小道。小路两边的树木,被皑皑白雪装点,妆成一个洁白的世界。吴辽穿着及膝的红色风衣,戴着红色的手套,脚上穿着一双黑色长靴,长发柔顺的披落在肩上。
吴辽踏雪经过,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惊扰了树上窃窃私语的鸟儿,惊得它们振翅飞去。她抬头望去,皑皑大雪扑面压来,压地她喘不上气。
那时候,邱宁正坐在长椅上,身前摆放着画架,修长的手匆匆的画着什么。他听到响声抬头,就看到了抬眼望天的她。他顿住了,实在没有料想到,这么寒冷的天,这条僻静的小道还会有人来。黑色的风衣衬得他的脸越发的红润,他停了笔。
吴辽回神的时候就看见了长椅上的他。皑皑白雪的世界里,他是那么养眼的存在,尤其是那双眼眸,像是璀璨明珠一样,光彩夺目。她差一点陷入那眸光里。
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
她回头,没有说话,缓缓从他身边经过,渐渐地离他越来越远。等她折回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她坐在他坐过的地方,椅子还温热,他应该是刚走不久,画架的支脚印记和他的脚印还很清晰。她发现地上有一行字:等你走过来。
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这就是缘分吧。
吴辽看到这句话就想到了张爱玲的这句话,她轻轻笑了。
余辉染红了天,染红了这条路,残阳挂在枝头,静静守候这这片净土。余辉与纯白交织出一幅壮丽绚烂的景色,似真似幻,吴辽仿佛置身在虚幻缥缈的世界里,她惊叹大自然的独特魅力。她一抹红色的身影与夕阳成一色,仿佛就是这壮丽中的一处风景。寒风微微吹动衣角,想要窥探她更多的风景,终是不能。
几天后的一天,吴辽再次经过这条小路。
邱宁也在,还是坐在上次的那个位子上。看到她经过,他笑了,站了起来。
“你是幅很美的画。”他说,期望她能停下。
吴辽没有,她从他眼前经过,继续远去。
风送来了他的话:“丫头,这样可不礼貌。”
她轻掀唇角,转身看他,不语。
他手里还拿着画笔,另一只手还在指着她。
她开口:“那么用食指指着别人该有多礼貌?”
他看看自己的手,收了回来,呵呵笑了。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冲动和直率的美少年,他的笑,很清脆,很纯粹,很美好。美少年快速上前,一把扯过她,她一愣,没有反应过来,已被他按在了椅子上,居高临下俯视她。
她静静没有开口,直视他,无所畏惧。
那个时候,她不过是个十六岁少女,她惊叹自己的勇气和镇静。
“喂,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吴辽。”她回答。
他愕然,随即笑了:“好吧,无聊小姑娘,你现在可以问我的名字了。”
她知道他一定也误会了,以为自己不愿意告诉他,好吧,就让他误会吧,一直以来,很多人不都这样以为吗,谁让她有这么一个奇特的名字呢。她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问他的名字,她只看着他,不说话。
他无奈,妥协:“好吧,我叫邱宁。邱少云的邱,安宁的宁。”
她唇角只有一丝笑,连表情也没变过。
他无所谓的耸肩,坐在她身旁。
“我在这边写生。”他说:“你呢?”
“我,在散步。”她说。
邱宁侧过身,正对着她:“这边很少人经过,适合一个人静静地思考,是个散步的好去处。”
吴辽侧目,就看见他满嘴洁白整齐的牙齿。
“这里偏僻,寂静,日出日落的时候,风景很漂亮,很适合写生。”她说。
邱宁点头:“不光这样啊,平时也很好看啊。”
吴辽望着他,笑了:“在你们热爱艺术的人眼中,什么都是风景。”
邱宁摇头:“不是所有的风景都值得记录。”他的目光望向远方,语调低沉。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吴辽愣了。
他回头,笑笑:“我等了你好多天。”
“等我?“她诧异。
“没看到我给你留的字?”他问。
她挑眉:“确定是留给我的吗?”她故意扭曲他的话。
邱宁笑了起来:“你个坏丫头,故意的不是?”
他笑起来的模样很阳光,她的心情也跟着开朗起来,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你是学生吧,丫头。”他问。
她回道:“你叫我丫头,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他弹她一个脑门:“嘿,说谁呢?”
她捂着额头,怒:“你还真敢弹我?”
“弹得就是你。”他不屑。
吴辽蹦起来,四处转着,找什么东西,邱宁都有点纳闷,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丫头,你不会是被弹坏脑子了吧。”
吴辽懒得理他,忽然眼光一亮,冲到一棵树前,邱宁心叫不好,她已经折下一根枯枝,得意的在手中扬起:“臭小子,看我不抽你。”
邱宁跃起,躲避她抽过来的树枝,两人笑闹成一团。邱宁被吴辽抽了好几下,不疼不痒的,她也没真用力气。最后,她被他扑倒在雪地上,两个人的眼睛毫无预警的对上。
邱宁的眸光有了变化,变得暗沉。吴辽顿住,不语。两个人僵持在那里。他扯开灿烂的笑:“臭丫头!”躺到一旁去,哈哈大笑。
吴辽也笑,笑的眼泪出来了。
两个人笑了很久,气氛融洽的不像是两个本就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这是多么要好的两个朋友,或者是小情侣。
邱宁喘着问:“很奇怪的感觉,是吗?”
吴辽点头,她知道他在问什么。她对他没有陌生感和排斥感。她笑了:“果然,长得好看,就是优势。”
他不笑了,翻身起来,把她也拉起来,冬天的大地,冷得彻骨,不能久躺。他正色问:“你是被我的容貌吸引了?”
她嘟起嘴:“都说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欺我。”
他无奈笑了:“红颜那是说女人的,臭丫头。”
“同理的嘛!”她笑了。
“好吧。至少有一点是你喜欢的。”他拍拍手,又拍掉身上的雪。
两人互望一眼,一时沉默。过了一会,他问:“你觉得开心点了吗?”
吴辽被别人看透了心事,恼怒:“谁告诉你我不高兴了。”
“你脸上不写着呢吗?”他说:“小丫头,多大的年纪,有什么不高兴地呢,跟哥哥说说。”
吴辽斜睨他一眼,转身就走。邱宁没有拉她,任她走远。
“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他喊。
吴辽没有回头,只是挥挥手,算是告别。邱宁站在原地很久,失神微笑。
第二天邱宁很早就等在那里,吴辽一直没有来,直到太阳西沉,她也没有出现,他苦笑,这丫头故意放他鸽子。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直到第六天,邱宁一直等,等到的只是日落。
第七天,邱宁独自在画画,心静如水。
夕阳洒下昏黄的色彩,落在他身上,他握着笔,全神贯注地画着,他的脸上是肃静的神色,嘴唇因为长久没有喝水,稍有些干裂。他的右手一直没有停,左手扶在画架上,骨节清晰分明。
他的注意力全部在画上,直到,画上映出一个暗沉的身影,他的唇角微微挑起,却是没有做声,继续画着。
空气中流动的只有他画笔沙沙的声响。
画上的轮廓越发的分明,景象也渐渐凸显。
“原来你那天没有走,在偷窥我呀。”温软的声音响起,带着戏谑。吴辽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在画里,这分明就是那第一次遇见后的傍晚,她独自一人,站立于天地间,余辉照耀在大地时的美景。
邱宁像是没有听见她说话,仍在画着,可是咧开的嘴已经泄漏了他喜悦的心情,吴辽在他身后并没看到他的表情,还以为他生气了。她在他背后吐舌头。
“谁知道你那天说的话是不是骗我呢。”她说,绕过来,坐在他身旁:“你就别生气了。”
他冷冷开口:“那就给我个不来的理由。”
他冰冷的温度让吴辽有点失神。他侧眼望她,她的面色不好,他停了笔:“我等了你七天。”
吴辽起身:“谁让你等了。”她的心微微有些疼,他终究不是谁,她不求他的宽容和理解,转身要走。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
吴辽又惊又怒:“你笑什么?”
邱宁又一记脑门给她:“臭丫头,你让我等了七天,给你点小惩罚。”
“你!”吴辽气急:“恶趣味!”心底又轻松了,还有丝丝的喜悦缠绕,他并有生气,他只是逗她玩的,真好,他没有讨厌她。
邱宁叉腰:“你才恶趣味,我等得头发也快白了。”
吴辽一想他竟然真等了七天,不好意思起来:“我还以为你随口说的,再说,我有点事情耽搁了。”其实是奶奶生病了,她照顾奶奶出不来。
邱宁笑了:“丫头,我没有怪你,我就知道你不会不来的,你肯定有事情不能来。”
吴辽感动,鼻子酸酸的。
邱宁捏捏她的鼻子:“丫头,不用愧疚,你能来就是我最好的期盼了。”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收拾画具。
吴辽问:“你不画了吗,我看你还没有画完。”
邱宁并不回答,站起来,问她:“丫头,你敢和我去一个地方吗?”他的目光中充满期待。
吴辽略感疑惑,直觉上又很信任他,也没有多问,点点头。邱宁十分高兴,拉起她:“走!”
吴辽有短暂的失神,邱宁的手很大,很温暖。
“发什么呆,走啊。”他笑,灿烂。
吴辽没有想到,邱宁竟然来到了后坡的湖边,湖水结了厚厚的冰。白茫茫望不到边际的冰湖上隐约有人在滑冰。
“只可惜没有冰鞋。”邱宁说:“不过不要紧,刚下过雪还没融化,我们找点雪洒在冰上面,就能滑了。”
“你要带我滑冰,可是我不会。”吴辽迟疑,这要摔一跤,得多疼啊。
邱宁无所谓的笑笑:“你不会不要紧,我会啊,我教你。你只要告诉我,你喜欢这里吗,你愿意滑吗?”
吴辽点头:“我很喜欢这里,天地苍茫,万物静默。”
邱宁望着她,眼神专注:“人在这天地间,其实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啊。一个人不管有什么样的情绪,很容易就会被大自然包容,化解,自然是无私的,慈爱的。他会给需要的人敞开胸怀,在他的怀里,可以无所顾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他双手放在她肩膀上:“你说是吗?”
吴辽心中一动,抬眼,淡淡的扫过他的眼睛:“你好想看透了我。”
邱宁笑了:“我怎么能看透你呢,我只是恰巧看见了你的徘徊,你的不开心。每个人都是世界独立的存在,每个人都是一个谜。”他顿了顿,他凝视她,眼神灼热,道:“我希望,你每当有什么疑虑,压抑,烦恼的时候,都能想起今天。我也希望,你每次开心,喜悦的时候,也能想起今天。”
邱宁忽然拉起了吴辽的手,带她滑进了冰湖里。
吴辽的思绪还沉浸在他的话里,便被他拉着滑了起来,冰凉的湖面似乎有种能镇定人心的力量,刚接触,那些思绪便抛在了脑后,忽然觉得很轻松,随着邱宁的步伐,飞舞在无际的冰面上。
邱宁滑的很快,他微微圈住她,护着她安全的滑翔。扑面来的风打在脸上,落在心间,都是旖旎的风情。
吴辽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觉得很开心,也觉得很舒服,果然,在自然地怀里,什么都能被融化掉,什么都能淹没在无尽的荒野里。她回头看他,他的目光注视着前方,他的表情无比的认真,仿佛在做着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的心,安定,安宁。
吴辽张开双臂,笑着呼喊:“我要飞了,啊……”
“我很开心……”
邱宁唇角勾起深深地笑纹,吴辽的发丝在他脸颊上飞扬,有着淡淡的清香,他只觉得心,忽然间,有些骚动,有些痒。十九岁的少年,对于感情的事情不再懵懂,他知道自己,无意中陷入了这样柔情里,并且心甘情愿,甘之若饴。
谁也不会忘记生命中这一天,互相作陪,度过轻松自在的一天,成为不可磨灭的印记。当多年后吴辽哭着说,他给过她最美好的,就是这一天,他的心碎了一地。
夜色来临的时候,他们又来到了小路上。两人面对面站着,黑暗中,他的双目似明灯,照耀了她的心。十六岁的少女懵懵懂懂的知道了些什么。
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许久,他才说:“该回去了,我送你。”
她摇头:“我自己能回去。”
他没有强求,点头:“我为你画了一幅画,明天的傍晚,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她轻轻点头。他抬手,落在她的发上,轻轻一触,他便收回了手,他克制了泛滥的情绪,略显尴尬:“那就这样说定了。我走了。”他说完,赶紧回了身,渐渐向远处走去。
她站在天地间,站在夜色里,静默着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明忽暗,一种湿润在眼眶中盘旋。她咬着唇,终于喊出声:“邱宁,谢谢你。”
邱宁背影僵住,缓缓回头,就像是电影的慢镜头。他的脸上是温暖的笑,像溪流流淌在她心头。
“我喜欢你,好喜欢你!”吴辽喊完,转身,拔腿就跑。
邱宁看她渐渐融入夜色里,最后消失不见,心口微疼,傻丫头。他捂住胸口,低喘。
他期盼着明天的到来,明天他就看见傻丫头了,到时候,他一定也会告诉她,他也很喜欢她,从看见她第一眼就很喜欢了。
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走进心间,有些人,只需要一眼,就是万年。
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这次分别,时间不是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而是长长的三年十个月又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