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斜,又是黄昏。
人生有几个黄昏?
青山外,残阳斜挂在天边,仿佛一个垂暮的老人,显得那么寂寞与孤独。
但它仍然将最后的余晖尽情地洒落在人间,是不是它已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已不多,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依恋和不舍?
晚风抚柳,凉意袭人,更增添了几分惆怅与凄凉之意。
紫洞天的心也同样凄凉得很,面上满是憔悴之色。
他为何憔悴?为谁憔悴?是不是因为飞剑?
离开飞剑已是半年有余,这半年以来,本就孤独的他,更是寂寞难耐。
也许当初让他去做火并帮的卧底,真的是错误的选择。
他已是个老人,无情的岁月在他脸上刻满了皱纹,一头白发写尽了一生的艰苦与沧桑。
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已经历过,他现在的要求已不多,名和利他早已全无兴趣,他只想平静地度过晚年。
紫洞天背负着双手,在一条窄巷中默默地彳亍着,巷子两边是高高低低的楼房。
巷中人不是很多,这时候在外劳动的人们早已该归去,然后泡一个热水澡,洗去一天的尘与土,与家人一起吃完饭,再舒适的睡上一觉。
紫洞天并没有回去的意思,因为就算回去也无人与他团聚,更无法入眠。
忽然一个叹息声自角落中传来,叹息声充满了无奈。
紫三笑回眸一看,只见一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满身烂疮,蹲在一个角落里,身子蜷缩着,甚是可怜。
隔着数丈之远,仍可闻到自他身上发出的酸臭之气。
他低垂着头,仿佛不愿别人看见他的脸,也害怕别人看见他的脸。
前方放着一个已缺了口的破碗,碗是空的。
原来他是个乞丐。
在夕阳下看来,他显得是那么孤独,无助。
几个路人用不屑的眼神瞟着他,有的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远远躲在一边,好像看他一眼就会降低自己的身份一样。
世间之所以有那么多可怜的人,是因为无情的人太多了。
他似乎久已习惯别人的冷漠,并未开口祈求别人施舍于他。
紫洞天看着此情此景,一股怜悯之心涌上心头,他并不是无情的人。
正因有了他这种人,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更加美好。
他对生命充满了信心,他相信这世界总有一天会充满爱的。
虽然他未必会看得见。
紫洞天缓缓走上前去,在身上摸出几颗碎银,轻轻放进那个破碗里,顿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声音不是很响,那乞丐却是精神一震,仿佛听到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他猛然抬头,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紫洞天。
他忽然发现,这个世上还是有好心人的,他又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他对紫洞天笑笑,露出一排泛黄的牙齿,感激道:“多谢好心人,您心怀仁慈,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
紫洞天也笑笑,柔声道:“你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平时该多笑笑的。”
笑是人类最美的表情,人们与其用脂粉打扮,不如多向别人笑笑。
乞丐展颜道:“是是,我以后一定会经常笑的。”
紫洞天道:“不但要笑,还要开心地笑。”
乞丐点头道:“你是不是也常常开心地笑?”
紫洞天道:“我…。”
他还是在笑,笑得已有些勉强,一双眼睛空空洞洞的,好像在看着乞丐,又好像在透过他的身体,看着远方。
乞丐他凝视着他,似乎从他眼睛看到了什么。
紫洞天并不常笑,可他却常常劝别人笑。
乞丐忽然笑道:“你不笑也很好看,因为你本身就是个很可笑的人。”
紫洞天“扑哧”一笑,道:“我哪里可笑了。”
乞丐道:“你全身上下都可笑。”
紫洞天微笑着,忽又掏出十两银子给他,道:“我再多给你十两,去好好吃一顿,顺便喝两杯好酒。”
乞丐有点受宠若惊,看着那十两银子,一时不敢接过。
乞丐道:“你刚才给我的已经够我吃好几顿了,用不着这么多。”
紫洞天笑道:“这十两银子我不在可怜你,而是在佩服你。”
乞丐道:“我一个要饭的,有什么好佩服的?”
紫洞天道:“你是今天第一个逗我笑的人,这一点点银子,只不过表示我一点敬意而已。”
别的敬意可以不接受,银子却难以不接受,特别是像他这样一个穷要饭的人。
他笑得更开心了,道:“好慷慨的朋友,我要敬你一杯。”
他解下腰间的一个葫芦来,道:“这是我前几日打来的一壶酒,可惜现在只剩下一口了,我一直都舍不得喝,现在我要拿来敬你。”
紫洞天道:“有人请我喝酒,我是从来不会拒绝的。”
乞丐尴尬笑道:“我一个要饭的,买不起什么好酒,还望莫要见怪才是。”
紫洞天道:“好坏无妨,能醉就行。”
他举起酒葫芦,“咕噜”一声喝了下去,赞许道:“好酒。”
他居然会去喝一个乞丐的酒,他非但没有看不起他,还把他当朋友一样看待。
乞丐看着他把酒喝下去,拍手笑道:“好酒赠好人,真是再好不过。”
看看天色,只剩下半边残阳,另外一半已没入山腰,如一个害羞闺女,半遮面纱,窥视窗外美景。
紫洞天忽然道:“我改走了,改天再来请你喝酒。”
乞丐道:“好啊,到时莫要说不认得我这个臭要饭的就是。”
紫洞天呵呵一笑,道:“当然不会。”
他拂袖转身,临走时又说了一声:“记住,以后要常常笑。”
乞丐道:“我会记住的。”
紫洞天刚欲迈步离开,忽觉全身酸软,小腹间剧痛无比,竟使不出半点力气来。
豆大的冷汗自额角冒出,面容抽搐,牙关咬紧,双手捂着小腹,全身不住痉挛。
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忽然长啸一声,啸声穿过窄巷,回音阵阵,惊飞树上的归鸟。
在黄昏下听来甚是凄凉,闻着皆悚然。
他倒了下去,疼得直在地上翻滚。
乞丐看着紫洞天,笑盈盈地走上来。
他虽然还在笑,但笑容已不像方才那么温柔,反而充满了讽刺与恶毒。
乞丐冷冷道:“你怎么不走了,是不是舍不得我这个要饭的?”
紫洞天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他,颤声道:“你…卑鄙,你在酒里下毒。”
乞丐冷笑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你一世英明,想不到今日却栽在我手上吧?。”
紫洞天你强忍着剧痛,道:“你下的是什么毒?”
乞丐一字字道:“孔雀胆。”
紫洞天闻言脸色又是一变。
孔雀胆乃是武林罕见剧毒,毒性之强比得上鹤顶红了。
乞丐又道:“你一定在奇怪,一个像你武功那么高,又经常喝酒的人为什么会察觉不出酒里有毒吧?”
紫洞天怒瞪着他,等他说下去,他知道他一定会给他解释的。
乞丐道:“我在煮酒的时候把孔雀胆放进去一起煮了,酒气早已渗入孔雀胆中。”
他用手拍了拍衣裳,又道:“当然,这还不能完全除去毒味,再加上我这满身的浓烈酸臭之气,散发在空气中,便能掩盖住剩下的毒味了,这也是我扮成乞丐的原因之一。”
语声甚是傲气,并且对自己的作为很满意。
他认为杀人并不仅仅是因为好玩,更是一种艺术。
他喜欢看着人将死后的那种表情,就是紫洞天现在的样子。
他端详着紫洞天,做出一副很欣赏的样子。
紫洞天的气息已越来越弱,仿佛随时都会断气似的,指着那乞丐恨声道:“你是谁?为何非要致我于死地?”
这是他最想知道的答案,他一世英明,现在就这样死掉,若是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真的是死不瞑目啊。
乞丐冷冷道:“你想知道?”
紫洞天怒瞪着他,点点头。
乞丐又道:“我劝你还不不要知道的好。”
紫洞天道:“为什么?”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三个字。
乞丐道:“你不知道我是谁虽然会死不瞑目,但你若知道我是谁会更加不甘与痛恨,恨不得要杀了我,而你现在又杀不了我。”
紫洞天沉思半响,道:“我…一定要知道。”
乞丐道:“好,我就如你所愿。”
乞丐冷笑两声,轻轻摘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他的动作很慢,生怕毁掉这张面具一样。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面具,这是他花了一千银子从“千面郎君”那里买来的。
“千面郎君”是一个人的绰号,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也许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
但有一点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他精通易容,据说他曾经将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扮成了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他的易容之高可想而知,要将人扮一个乞丐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特别是从他手里做出的人皮面具,更是妙中之妙,简直跟真的毫无区别。
当却很少人去买他的面具,并不是因为价钱太高,而是因为他的材料是用死人屁股上的皮做成的。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将死人屁股的皮贴在自己的脸上,只有那些很不要脸的人才回真的做。
而这个乞丐就是很不要脸的人。
紫洞天的心在跳,眼睛直瞪着乞丐,看着面具一点一点被撕开,真相即将展现在他眼前。
可是他只撕开一角,还未看清他的面目,紫洞天忽然扭过头去,挥手道:“住手,你不必撕了。”
乞丐停了下来,看着紫洞天,心中满是不解,皱眉道:“你不想看看我是谁了?”
紫洞天叹息道:“我不必看,因为我已猜到你是谁。”
乞丐道:“我是谁?”
紫洞天道:“是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夜幽灵。”
乞丐沉默不语,不说话也就是默认道意思。
紫洞天又道:“我猜对了,我既已猜出,又何必再看你。”
夜幽灵道:“你既已猜出,我又何必再隐瞒,反正你已是个死人。”
言罢,猛然撕开脸上的面具,果然是夜幽灵不错。
紫洞天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夜幽灵接着又道:“你至少该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你的。”
紫洞天道:“你要杀我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夜幽灵道:“你现在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紫洞天道:“有,而且只有一句话。”
夜幽灵道:“你说,我在听。”
忽然间,一道剑光如闪电般闪起,接着剑光又变成了血光,再消失。
剑,是紫洞天的剑。
原来就在那一刹那间,紫洞天突然反手拔剑,“嗖”的一声,他的人如离弦之箭般带着破空之声飞出。
他将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这一剑之中,临死前发出的最后总是剑异常快,也特别狠的。
夜幽灵还未反应过来,也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甚至连对方的剑都未看到。
他只看到剑光,剑光消失的时候一只血淋淋手掉在了地上,是夜幽灵的手,他的右臂已被齐肩销断。
夜幽灵紧咬着牙关,左手按住伤口,鲜血缓缓流出,滴在大地,渗入泥土。
他看着地上的断臂,又抬头凝视着紫洞天,但见他身形半蹲,倚剑而立,已是奄奄一息,不断地喘息着。
紫洞天抬头看着夜幽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泠然道:“不要低估你的对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可以对你造成威胁。”
言罢,“当”的一声,他手中的剑已跌落在地,接着他的人也跟着倒下,气绝而死。
夜幽灵怒视地上的尸身,忽然将左手探入腰间的锦囊中,再次伸出来的时候,手中已多了一柄飞镖。
正是他的独门暗器“鬼影镖”,反手一震,飞镖脱手飞出,犹如流星般在空中一闪而过。
飞镖打在紫洞天的咽喉上,直没入柄。
他却还要竟然还要在死人身上补上一镖,可见他对此人已是恨之入骨。
夜幽灵看着地上的死尸,泠然道:“怎么样?我的飞镖是不是比以前更快了?”
语声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感。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因为死人是不会回答的。
快与不快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
西边的残阳终于完全没入山腰,只留下一片鲜红的彩霞。
夜幽灵缓缓离去,他的背影仍是那么孤独寂寞。
他天生就是个孤独的人,一向很少人与他亲近。
无论他在什么地方,都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只有在他杀人的时候,他手中的飞镖打入别人的咽喉,在那一瞬间别人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他才得到短暂的解脱。
他害怕孤独,厌恶被人无视,所以他只有不断的杀人,以求得心中短促的解脱,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
窄巷中只剩下一具死尸和一只断臂,以及一摊被鲜血染红的泥土。
西边的彩霞也是红的,跟鲜血一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