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年,芒种,反舌无声
六月的江南,眼看就入夏了,随着碧湖渐渐变温暖的湖水,洛玉跟天青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
江南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的洛小玉不见了,刚想嚎,猛然想起了洛小玉的择偶标准,又硬生生忍住了。她整日里就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巴巴的,躲在屋里那也不去,夜里抱着自己的枕头,委委屈屈地爬上了西乔的床。
西乔怕她第一次离开洛玉睡觉,心里承受不住,再犯了心疾,就想哄哄她。结果刚给她抹完了脸,她眼睛就睁不开了,等到西乔泼了水回来,号称思念成疾的江某人已经横在西乔的软榻上,鼓着肚子打起均匀而绵长的呼噜,找她周公爷爷去了。
西乔默默凝视了她一会儿,很为她的将来担心──标准的五短身材,还是个胖子,并且还是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胖子。
西乔在脑海里显现出她亲哥哥的那身绰约风骨,那好似水墨染出来一样的清俊脸庞,不禁又为她感到悲哀,看来,以后真得对她好点儿。
六月微风拂过陌上,夏花火红,娉婷摇曳,四环山色空蒙,青黛含翠,桃花已落,杨柳依依。
西乔喂了江南晚饭,又给她塞了一包吃食,就抱着她在波光粼粼的碧湖旁溜达,远处夕阳落下,云燕归巢,贴水面而飞,他笑着掂了掂江南,啧啧叹道:“你洛小玉走了,你倒还胖了不少。”
江南舔舔嘴上的糕点渣,很是忧郁的望向那泓清澈碧绿,淡淡道:“想他的时候──我就吃。”
西乔嘴角一弯,点点头:“那你真是很想他,而且一直很想他──”
江南白了他一眼,问道:“你要走了是不是?不然你昨天干什么带着小爷去听戏?”
西乔茶眸在夕光中若琉璃闪烁,很是欣慰,挑眉笑道:“你将来长不成美人,也许勉强还能混个才女,脑袋倒是没吃傻──”
江南呲牙:“你才傻,你全家都傻──”她忽地住了嘴,想起貌似他全家里还有她跟洛小玉。
“哈哈哈──”西乔抱着她浑身乱颤,差点笑到湖里去,吓得江南死死地揪住他地湖蓝衫子,“江夭夭,容我收回刚才的话,我得从现在开始就给你准备嫁妆,不然将来你怎嫁得出去,哈哈哈──”
江南怒:“洛小玉才不要你的嫁妆!”
西乔正笑着,却见前面一个小小的紫色身影在舞剑,那身影轻若游云,肆意潇洒,飘逸来去,又见长剑若雪,犹如白虹贯日,流星赶月。
西乔停步,茶眸收敛笑意,叫了一声:“小昊天。”
那个身影停下来,小小的少年站在湖边,湖水粼粼,夕阳丝丝落到他身上,他就闪闪的发出光来,甚至盖过了湖面上的金光点点,只是站在哪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霸道,少年眼睛乌黑深邃,眉毛浓而英气飞扬,鼻梁笔直,唇色绯红,脸如雕塑,身段枪杆般挺拔,浑身散着一股傲气。
他停下来,与西乔怀里的江南四目相对。
很多年后,他经常会回想起那一天,在碧湖温柔的和风里──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女子,被他四哥抱在怀里,高挑着好看的半月眉──冲他翻了一个标准的白眼,嘴上还有糕饼渣。
这就是他们不怎么美好的──开始。
“流云公子”,昊天一抱拳,虽是孩童,声线却很是低沉。
“呵呵”西乔轻笑,眉间飘逸若天边行云,虽然抱着一团江夭夭,依旧丝毫不减他翩翩贵公子的风采,“你叫我西乔哥哥就行了,在这儿不要见外。”
“是,西乔哥哥。”昊天点头,并未做推辞。
西乔看紫衣少年的眼睛有了一丝赞许:“在这住的可还舒心?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说,我若不在家里,你就去前院儿找那个苏容叔叔”
江南好像怕他记不住,好心提醒他:“莲蓉酥──”
昊天却好像是没听见一样,只甚是有礼地对西乔道:“谢谢西乔哥哥,一切都很好。”
江南不乐意了。
西乔瞅了瞅他那身耀眼的明紫,又瞅了瞅自己怀里那团乱七八糟的正在全心全意啃糕饼的白,心里叹了口气,人家的孩子是怎么养的?
他把江南放到地上,在石凳上坐下,湖边垂柳细长的枝条温柔地拂动着,碧湖水在他身后映着波光,他就在垂柳底下慢慢地扇着扇子。
“听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轻笑着问昊天:“你跟夭夭一样,也是被苍漠兄收养的。”
昊天微皱剑眉,沉声道:“是的,西乔哥哥。”
西乔点点头,望着远处暮笼薄光:“那时候你多大了?可记事了?”
少年幽深的眼眸眯了一下,泛起了些迷茫,摇头:“不曾,大概一岁多。”
“哦。”西乔瞅了瞅蹲在地上的江南,悠悠笑道:“你腰上的那块玉佩跟夭夭打小带的一模一样,你知道么?”
“知道。”昊天也瞧了眼江南,但并未见那玉佩:“天青哥念叨了好多年。”
“她那块被你洛玉哥哥收起来了,怕被有心人看见,猜测她的身份。”
“哦”昊天收回视线,不再说话了。
水面上一轮残阳已经沉下了大半,最后的一缕缕暮光,照在微泛着涟漪的碧湖上,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又反射到湖中,远处的湖水有些也泛着微红。西乔依旧不紧不慢地扇着扇子,往远处眺了一眼,问道:“说起来,已经有几日没见过苍漠兄了,他可是有什么急事回雾隐谷了?”
昊天小剑眉又皱起来了,抿了抿嘴唇:“他不知道躲到那喝酒去了,大哥经常这样,一醉就是好几天。”
西乔了然,打量着眼前似骄阳般的小小少年:“明日我就要去长安了,苍漠兄长似乎有些──不拘小节,夭夭还要劳烦你帮我照料了,”他抱歉地笑了笑:“她比你小三岁,还不大懂事,身子也不好,你是哥哥,就多让让她。”
昊天皱眉瞅了瞅地上那一团,沉稳地点了点头。
西乔茶眸又闪过一丝赞许,心里略略放下了些:“过几天就是雷雨季节,她最怕打雷,打雷的时候劳烦你或者苍漠兄去她屋里陪陪她,你知道的,她有天生的心疾,身上还带着蛊毒,情绪起伏太大是要出事的。”
“我知道了,我会跟大哥说的。”昊天沉声道,小小少年身上有一种波澜不惊的稳重。
“如此便多谢了,你大哥他从小把你带大,希望他在带孩子上──深有心得”
“他──不太会”昊天想了想,有些犹豫的对西乔道。
西乔笑了,摇了摇扇子:“看来,你从小吃了不少苦啊。”
昊天没点头也没摇头,半晌,对西乔道:“也没什么,我喜欢大哥那样的人,等过几年我长大了,也要当他那样的人。”
西乔甚是赞许的点点头,望着少年,薄唇勾起了一抹笑:“如果有一天,有个人说是你的亲生哥哥,来认你,让你同他走,你走不走?”
昊天摇摇头,十分肯定:“我不走,我要跟着大哥。他就是我的亲人。”
“哎!”西乔叹了口气,茶眸里意味流转:“夭夭也是呢,她比你还小,还不懂亲生是什么意思呢,可我记得那天在雾隐谷──”
“那天──”昊天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削俊的小脸上留下一片阴影:“对不起,我一时着急了。”
西乔呵呵笑着拍了拍他,轻声道:“你去跟夭夭说,这是你们小孩儿之间的事情,她不明白那天到底发生过什么,可心里却一直记着你呢──这小胖子记仇的很。”
昊天抿了抿嘴,眉宇沉敛,走过去几步,冲着那个蹲在地上专心致志拔狗尾巴草的白团子,轻轻道了一声:“对不起。”
江南拔的太过入神,昊天说的声音又小,她抬起脸,冲着昊天大声道:“你说什么?豆包脸?”
昊天小俊脸一沉:“任谁看你才是包子脸──”
江南起身,虎跳到一旁,吼道:“小爷那里像包子脸?小爷这是正宗的瓜子脸──不过最近有点肿!”
昊天冷笑:“一个女的,叫自己爷,又男又女的分不清。”
江南呲牙:“又男又女总比你不男不女强,一个男的,穿一身跟豆包馅儿一样的闷骚紫。”
昊天怒了,剑眉一竖:“包子脸!你说谁不男不女?”
江南仰天大笑三声,叉腰道:“谁出声我说谁,你自己捡骂的!”
西乔:“那个──”
昊天也呲了一口整齐的小白牙,那些所谓的沉稳早就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
西乔:“两位──”
江南从地上抓了一把带着狗尾巴草的土就扔了过去,昊天身影极快,一闪到了一旁,他心里刚有些得意,却忘了江南的那一甲子内功──江南更快,她怒火中烧的像个皮球一样撞向昊天的肚子,西乔还没来得及起身,江南跟昊天就在漫天的彩霞里一起滚进了波光潋滟的碧湖。
───────────────────────────────────────────────────────────────────天佑十年,夏至,半夏生
西乔已经上京半个月了,也是在江南的睡梦中偷偷走的,江南一觉起来,傻傻地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半天,哇的一声──又嚎了。
孩童初醒的时候都是有些起床气的,见不着亲人就有些害怕慌乱,江南心里又积压着洛玉走的那会儿的委屈,便把前天答应了西乔的那些话忘得一干二净,哭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苍漠前一天喝了不少酒,本来睡得正香,被江南中气十足的一声嚎给惊醒了,他晃了晃脑袋,才想起来今天是西乔走的日子,一手拍了下脑门儿,心里暗叫:“乖乖──”。
苍漠一咕噜起了身,一把扛起赤霄,就往门外冲──昊天拎着一根长棍子,正在气定神闲地打一套少林棍法,见苍漠冲出来,停下来,乌黑的眼睛盯着他。
苍漠嘿嘿笑了一声儿:“好好打──这套熟了,老子就教你飞龙虎棍。”
昊天叹了口气:“上个月,我已经自己学了。”
“嘤嘤──”陌上桑整个震了震,声音响彻四面八方。
苏容带着个蓝衣的弟子急匆匆地打外院儿进来,苍漠一瞧,乐了,这回应该没他什么事儿了。
“哎呦──苍爷!您在就好,昨儿夜里乔爷吩咐小的,夭夭要是哭了就来找您来,这回可好了──小的就放心了,夭夭交给您了啊──”
苍漠正往门口溜的脚步硬生生的停住了,他回头苦着脸还没来得及说话,苏容带着那个弟子刺溜一声就没影儿了──陌上桑里没有常人。
“好俊的轻功──”苍漠望着他。
昊天皱了皱眉,大概也觉得吵得慌了:“哥,你去看看罢,三位哥哥都说把人交给你了──”他顿了顿,有些担心:“那个包子脸不是还有病么──”
苍漠一抹鼻子,一把拖住昊天的后领子:“嘿嘿──走哇,一起去!”
昊天沉着脸:“我要练功──”
“你小子练功都快练傻了,一天十二个时辰,你八个时辰都用去练功,你也不烦啊?走走走──一起去。”苍漠拖着板着脸的昊天一路往流云阁去。
还没到门口,远远就见江南坐在门槛上,一张标准的怨妇脸,俩个白团子一样的小手正揉着眼睛。
“嘤嘤──臭地瓜,嘤嘤──洛小玉”
苍漠就是喝了多少酒,也没像现在这么头疼过。
“小丫头──”苍漠拖着昊天笑嘻嘻的蹲过去。
江南抽着鼻子瞅瞅他,看见他后面的昊天又翻了个白眼。
苍漠大手一把抹了她的眼泪鼻涕,随便往自己那身灰布衣上蹭了蹭,笑道:“小丫头──别哭啦,别哭啦,再哭眼睛就变兔子啦”
江南那里会鸟他,眼泪在眼睛里眼瞅着又要出来。
“我带你上街玩儿去,去不去?你早上没吃东西呢吧?街上好吃的多了去了!”苍漠一伸手,拽回要跑的昊天。
江南的理智在跟她的情感大作战,洛玉基本从来不会带她出去玩儿的,因为他那美得张惊世骇俗的脸。西乔平时很忙,而且上街也多半去的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不可能带着她去,顶多是每月有那么一俩回,会在酒楼里包个间带她去听听戏。
最后,果然,她的理智随着她的眼泪一起消失无踪了,她抽抽鼻子,问道:“这个豆包脸也去哇?”
昊天竖眉:“包子脸!”
江南呲牙:“闷骚紫!豆包的紫!”
昊天也呲牙:“包子白!白痴的白!”
江南怒:“你说谁白痴!”
昊天仰天大笑三声,抱臂道:“谁出声我说谁”。
江南怒起,锁着脖子,又要撞过去──昊天扬着小拳头,也要冲过去──苍漠挠挠鼻子,一把抱起江南,搁在了自己左边的肩膀上,他肩膀很宽,江南坐在上面还有余,她吓了一跳,小手紧紧握着苍漠举起来的大手。
昊天够不着她,在下面怒道:“包子你下来!大哥你偏心!”
苍漠大笑:“嘿嘿──男人嘛,都喜欢女娃娃,我说你一个半大不大的小伙子,跟个小丫头叫个什么劲儿啊”。
江南惊吓劲儿过去了,有点适应了,只觉得坐在这望得也高了,心情也好了,倒也不跟昊天吵了,反倒冲他乐了,笑起来的时候眉毛弯弯,眼睛亮晶晶的,双颊边旋起一对小梨涡。
昊天愣了愣,苍漠一手把着江南的小手,一手推他往前了一把,笑道:“小丫头好看,看傻了吧──你小子也是个男人嘛!走走走,大哥给你们买好吃的去!”
清晨的陌上桑,一个高大的身影,肩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儿,手里拎着一个小男孩儿,在青石子路上渐渐走远,消失在雾色里。
江南那时没有想到,她大哥的肩膀从此就成了她孩童时代的摇床,洛玉西乔不在的那半年多时光里,她就坐在这个肩膀上,跟那一大一小上山摘果,下河摸鱼。她大哥确实是偏心的,若是摘了三个果子,给她俩个,给昊天一个,若是摸了三条鱼,给她吃俩条,给昊天吃一条,就这么温暖了她幼时心底不明不白的那点寂寞和悲伤。
她跟昊天那会儿都是正淘气的时候,几乎天天打架,每回大哥都会一把她抱到肩上,惦着肩膀大笑,温暖的好像晚霞红遍的,漠里斜阳。昊天气不过,指着他俩叫到:“再过几年,我要长的比大哥还高!看你到时还怎么护着她!”她那时只觉得昊天可笑,世上怎么会有比大哥还高的人,就像世上不会再有比大哥还温暖宽阔的肩膀一样。
还有,那天苍漠带她上街的时候──没有给她套外衣,她就穿着亵衣在街上逛了一天,苍漠──果然是不太会带孩子的。
“──天佑十年,袁王摄政当国践祚。
乙未,武帝病危,传旨长安──卫相主国,袁王疑之。
诸侯不悦,称卫相假于皇天,有窃国之嫌。
丁酉,五侯围困长安,欲弑卫相,以立袁王──后称之为长安之变。”
──《史书.武帝编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