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一一八、生别离

孤单的背影，寂寂端坐山顶，岿然不移。
独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如果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你，你救活我，又有什么意义？
海翔云独坐在矮矮的山顶，静默，无言语！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无数次，躺在床榻上问，在床前颤巍巍站立时问，在院中一步一步挪动拐杖时问，他已经在心里问了无数无数次。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的世界，似乎在听到那一句话以后就已经默无声息。
如果我活着，却已经没有了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回来？为什么不让我，先去那个冰冷的世界等你？
可是那双清泠泠的流盼清眸再也不会对他怒目而视，柔软的薄薄绛唇再也不会吐出一声怒斥：放肆！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说这两个字的人。
海翔云终于活了过来，皇上却薨了！
司惟瑄长眠在山下那个宽阔的谷底。
那是迁都江城后新修的皇陵。开阔空旷的谷地，三面环山，绿树成荫，等他一步一步，挪动拐杖前来，看到的，是四座陵寝，代王司惟玳、太皇太后夏氏、追封为太后的穆虞，另一座，是嘉慧皇帝司惟瑄。
安安静静的皇陵，寂寞冷清的山谷，他多想靠近一些，再近一些，去看看谷底，会不会还有一丝她的气息。
可是，他没法靠近，那是皇陵！就算他战功赫赫，挂印封爵，他也不能靠近。
他已经在这里静坐了半日，看斜日西沉，秋云转暗，是时候了，这个时候来寻你，是不是正是你那个世界的门即将开启的时辰？
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酒壶，海翔云眼望着山谷里最新的那一座陵寝，神色平和地拧开壶盖，一口一口，认真地喝了下去。
我来了，少爷，殿下，皇上，瑄，媳妇儿，我说过，灭了戎国，回来娶你，这个世界不行，地底下，我也不许你毁约！
海翔云被司惟瑄从死人堆里扒出来，就只是一堆血肉，用许燃的话说，都没剩下最后一口气。
但是皇上下令，救！救不回来朕砍你脑袋！不，朕把你大卸八块！
许燃死马当作活马医，用尽一身本领，三天后，海翔云总算捡回了一条命，虽然从此失去了左腿。
三天里，司惟瑄不眠不休，守在病榻前，寸步不移。
全军将士感动得热泪盈眶，皇上，是真的爱护他们！
司惟瑁以为皇兄是以此收服军心，哪里想到，看到连一丝微弱的气息也极难探到的海翔云，司惟瑄痛得肝胆俱裂。
如果不是她要逼他娶亲，他何至于此！
许燃花了整整一天，清理缝合了所有伤口，接下来的事，就只能等待天意。
司惟瑄遣退所有侍卫，一个人守在他的病榻前，握着他粗粝坚实的手，一遍一遍地揉搓，唯恐那手上，低得几乎感觉不到的温度，悄悄流失。
整日整夜地，睿智果决的王朝皇帝，只知道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低语：你要是敢不醒，我就嫁给别人！
一句一句，重复得咬牙切齿！
三天后，海翔云终于微微睁了一下眼睛，有了稳定的呼吸。
从喀嗑斯草原一路回江城，司惟瑄完全不搭理众臣进谏，坚持把海翔云安置在皇辇里，亲手照料他的身体。
“还有哪一辆车有朕的皇辇平稳？海将军为王朝立下赫赫战功，朕的车辇不过是让他养养伤而已，诸位不必多虑。”
皇上一番话就把劝谏众臣挡了回去。
林叶儿拽着吱吱，不让小家伙蹦上去，许燃说，海翔云伤太重，吱吱暂时别靠近。
林叶儿很默契，五年了，还是因为这样的惨烈的代价，翔云才能光明正大地，有机会和她接近，那就谁也别去打扰他们，吱吱也别去。
谁知道回了江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翔云失去了左腿，日后不可能继续在朝为官，想见一见皇帝，恐怕都是不容易的事。
许燃眼神闪烁，一双深邃的眼眸移向远方。
发现自己没了左腿，海翔云痛不欲生，皇辇上，司惟瑄第一次主动紧紧抱住了他：“你活着，就可以娶我。别的，都没关系。”
“你说真的？你是皇上，我怎么娶你？”
“我来寻你，就是问你，我要把这帝位还给父皇，你，愿不愿意抛下封赐的爵位，随我隐居。”
“你说真的？”海翔云将信将疑。
“真的！可是现在，你伤得太重，我们得先回去！等你什么时候能独自登上皇陵后的高坡，我就什么时候嫁给你！”清泠泠的眸光看着他，似要直直地看进他的心里。
“……回去，你不会又弄别的借口？”五年前的赐婚，海翔云至今还记得，她高坐皇位，带笑的薄唇，给他赐婚，她说得那么容易，那么毫不在意！
“你就是个傻子！”司惟瑄抱着他坚实宽阔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轻声叹息，温热柔软的双唇轻轻地，突然在他菱角分明的唇间蜻蜓点水，绯红俊美的脸庞迅速侧了过去。
你真是个傻子！给你赐婚，你以为我就愿意？可我总不能，让你没有尽头地等我，我不能这样自私。
五年了，你一去五年，又如何知道我在江城，是如何想你！
“这次，你不会再骗我了？”久久，海翔云才傻傻地问这一句。
“不会，君无戏言！”作了决定的事，司惟瑄不会扭捏。
山顶上，黄昏时的风已染上几分寒意。
“可是，”海翔云喃喃自语，“你还是骗了我！”
放下手中的小酒壶，海翔云神色无比平静：“不过那是最后一次了，从今往后，你再也不能骗我。”
回了江城，海翔云在将军府安心养伤，他想着司惟瑄会用什么样的方式离开江城，想着他们要去什么地方隐居，从第一天可以下床开始，他就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地练习，高坡而已，有什么难的？
但是，等他大半年后终于走出院子，他才蓦然得知，朝堂上，已经换了皇帝。
司惟瑄回了江城，就因车马劳顿，一病不起，半月前，皇上薨逝，太上皇重掌帝位。
“不可能！”海翔云如遭雷击，但是他不相信，也许，她是用这样的方式逃离帝位？
“皇上大行，朝臣悲痛，皇上的遗体，在宫中停了三日，才盖棺，移往皇陵。”他的神情太过凶狠，家仆答得战战兢兢，“大臣都见到了皇上遗体。”
三日！停了三日！如果是要脱身离开宫廷，活着的人谁能在棺中呆三日不吃不喝不呼吸？她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她是真的离开了人世！
海翔云从此不言不语，只拄着拐杖，疯了一样地练习独立行走。
今天，他终于独自走上了这座并不高的山，他一定要她，履行她的诺言。
瑄，你一次一次骗我，你知不知道，悲莫悲兮生别离？
既然你要离去，带我回来做什么？救活了我，再让我孤单地徘徊于世？
海翔云眼里的苦涩一闪而逝，神色复又恢复平静，菱唇微微扬起：“没关系，你走了，我也可以来找你。”
海翔云坐等药效来临，身后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他没有回头，不管是谁来，都已经阻止不了他了，毒药入口，不过盏茶功夫，就会毒发身亡的。
“坏小子！”沉肃的声音！
海翔云心头一颤，她的声音！唇角笑意加深，看来，她来接自己了。
脚步声靠近，浅碧色裙角停在他身边：“坏小子，你想扔下我一个人？”
温热的气息吹在他耳际。
海翔云蓦然转头，身边，轻颦浅笑的美人！
司惟瑄！女装的！
海翔云抬手一捞，竟然抓住了真实的胳膊。
“你……”愕然地扬起浓眉，这药，怎么没有感觉到难受，就到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