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雪下得格外的大。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雪积得这么厚,来年定是风调雨顺的。况且今日又是开年的第一日,下了这么大的一场雪,虽然阻了许多事情,却不免叫人高兴。
慕羽零一宿没睡,呆坐在房间里,看着屋外渐亮的天和纷扬的大雪,忽然浑身一个激灵。她年前在王裁缝那里订的冬衣不知送去王府没有,昨夜看着苏复穿得好像很是单薄,今早就忽然冷了,若是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也不知道紫铃可是会那般周到地顾及他。然而转念一想,忽地又笑了,自己昨儿才给他的和离书,他们俩,本就该没有关系的了啊。
到底还是她自作多情了。
推开房门,天已经大亮了。昨夜她出去透气回来的时候紫苑房间的灯火还亮着,想必是很晚才入睡。她睡不着,可是又不好意思去打搅紫苑,只得自己那样干干地坐着,任凭思维发散,想些不相干的东西。想无道山寨上和师兄们练剑的日子,想祖师爷热衷于整蛊她的恶趣味,想她被扔下云巅数次还是练不好轻功,想她最初得到零祭和复凌时那般惊喜的心情,想她和苏复的第一次交手,想她当初处处顶撞苏复,想苏复对她肯定是气愤至极却又拿她没办法的气急败坏的表情,想他们曾经一起在青楼遇刺,想她为他拿起针线缝补衣服,想起来了很多很多……
居然又想到他了。
慕羽零在心里暗暗恨自己,你这个没骨头的人,怎么又软下去了?
慕羽零打开窗子,看了看天,心料这个时辰,紫苑也该起床了吧?便去给她拜个早年罢,然后跟她道别回家。一夜未归,师兄们该是十分担心的了。
一出门,一股子寒气便扑面而来,慕羽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盘算着出了宫先要去王裁缝那里问问冬衣送去王府没有,缩着手哈着气向紫苑房间走去。
慕羽零立在房门外,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侧耳细听,也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动静,想着应该还是没醒。但是也没办法了,不得已推开了房门,房门由于天冷而显得有些脆,打开的时候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可让人奇怪的是,一向浅眠的紫苑竟然没被这动静吵醒。
慕羽零心下疑虑,四下搜寻着紫苑的身影,最终发现她躺在床上,睡容恬淡,唇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慕羽零心安了许多,走近过去轻轻摇了摇紫苑,想要叫醒她,却发现紫苑虽盖着被子,身体却冻得僵硬。她当即便感到有些不妥,双手握住紫苑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紫苑,你醒醒。”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又用力地摇了摇,“紫苑?”然后拍拍她的脸,“紫苑你醒醒啊,你怎么了,不要吓我。”
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慕羽零的心跳有些快,那种不祥的预感越发明显,最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把手按到紫苑已经僵硬了的颈部处,猛然间,面若死灰。
那里,不跳了。
慕羽零呼吸有些不顺,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一种力量驱使她转头,她不想看到这般像睡容的脸竟是一张死人的脸,她昨晚没睡觉,她不应该做梦呀,怎么可以让一条生命就那样平白无故地去了。
她忘了前不久老天爷才把她的孩子平白无故地收走了。
她别过头,目光正好落到茶桌处,那里有一杯喝过的茶,茶杯下好似压着什么东西。依旧是那种无名的力量,把她拉起来,推到那张桌子前面,坐到昨晚紫苑坐的那个位子上,拿起那杯喝了一半的茶,凑近鼻尖处闻味道。
那是她永生难忘的味道。
她跟秦羽季学医时曾经误饮过的鹤顶红。
慕羽零自嘲地把嘴角摆出一个弧度。怪不得昨晚她要跟自己讲那么多,怪不得她说自己是没有未来的人,原来她一早就盘算好了,成王败寇,她最清楚不过,可她要面子,不愿屈人之下,公主的高贵使她低不下头,最终,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这个赌局。
她把所有人都推到了赢家那个位置上去了。
茶杯下面压着的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的“慕姑娘亲启”。慕羽零回首望了一眼床上依旧恬淡的紫苑,鼻子忽然有些酸。从一而终始终不是件容易事,她叫自己慕姑娘,叫了那么久,这称呼一直是慕羽零遇事时的一个良方。慕姑娘,从紫苑的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就是有一种羡慕的语气,让她倍感骄傲,让她不曾言败。
“慕姑娘,早好。
让你一大早就担惊受怕了吧?也是,对着一个死人,谁都会怕的。
其实我熬了很久,我从喜欢苏复那一刻开始就在熬。最初是煎熬,相思成疾。后来到了王府,就是烦躁,欲言不得。再后来你来了王府,便是担忧,衣食难安。然后是进宫,该是难堪,如坐针毡。
在这深宫中生存,着实不是件容易事。我学会了很多,也舍弃了很多。是简玥教会我心狠手辣,是苏铭教会我暗藏心机,是苏复教会我防人防己,是你教会我待人无别。
我知道苏铭把我纳进宫只是一时之气,我也知道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你的替代品。可是后来,他对我很好,在喝醉的时候。尽管他搂着我叫羽零,尽管他对我满腹城府,可当他因为我被花草划伤手指而露出的紧张神情,在我被其他妃子欺负时替我做主的时候,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所以后来我种了曼陀罗。
你肯定在嘲笑我吧?因为想看他紧张的神情而故意划伤自己的手,我想我真的是疯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陷进去了。
所以后来简玥入宫,他用望着我的那种眼神去望别的女人,我忽然间便体会到了嫉妒是什么滋味。我害怕,害怕简玥抢走我这一切得来不易的安详的平静。
我几乎都要背叛付允山了。
后来,苏铭对她越来越好,我知道这是他们的计谋,让我们两虎相争亡去一方,我本可以不中计,但是我还是中了。
因为我发现,我已经不能容忍任何女人对他的觊觎了。
我活着的时候没敢跟你提起这件事,觉得太荒谬,这死了,总得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吧,你就别见怪。
慕姑娘,我最后有个心愿,你一定要答应我。把我火化了,然后把骨灰带到营苜和臾更的边境埋了吧。我知道自己回不了营苜,在这一头望着它,也便好了,人死了,总归是落叶归根的嘛,对不对?
噢对了,我和我姐姐不仅是巫师,而且是同脉的巫师。我若死了,她也必定要死。我们俩,注定同生共死。我把话撂在这儿,信不信由你。
最后,若是你带我走的时候苏铭来送,请待我转告一句,我本可以同他厮守的。
多谢了。
紫苑绝笔。”
慕羽零轻轻地把信折起来,工工整整地重新塞到信封里,又回首望了一眼床上的紫苑,却觉得她嘴上挂着那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是在向她道别。
原来这大雪并不是兆丰年的,而是为了纪念这两个奇女子的香消玉殒的。
紫苑的宫已是冷宫,唯一侍奉她的丫鬟被慕羽零打发去拿早饭了,一时半会回不来。这大年初一又是大清早的,死了人,总该是避讳些的。慕羽零背着紫苑,绕了好几条路,没见着一个人,顺顺当当地到了宫门口,才猛然想起宫门没路可绕。
慕羽零正想掉头,可那守门兵却看见她了,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边走边想着该怎么说才不会引起怀疑。
“慕姑娘。”经过昨天她对旁人大吼一句“叫慕姑娘”以后,便没人再敢叫她王妃,如今这样听起来,却好似有些不顺耳了,“慕姑娘,您要出宫?”
慕羽零使劲点点头,然后指指背上趴着的紫苑,颇为为难道,“昨儿夜里贵妃娘娘害了急病,我医术不精,胡乱诊了一下,觉得这是传染病。正巧我宫外有个朋友是治这个的,便想把娘娘带出去给他诊治一下。诺,”耸了耸肩膀,“都高烧不醒了。”
“传染病?”守城兵有些大惊小怪,“若真的是传染病,怕是不能出宫的。”然后给旁边人使了个眼色,“还是容奴才遣人去禀告皇上,再作通行。慕姑娘在此等一等可好?”
慕羽零心里哭着娘骂着你这么尽职干嘛,脸上却只能摆出一副焦急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快去快回。”
另一个守城兵一躬身一作揖,便像支离弦箭一样飞了出去。慕羽零在背后望着,心里暗自赞叹,穿这么厚还能跑这么快,宫门果然是出人才的地方啊……
大雪仍是纷纷,落到紫苑身上,好似平添了一番唯美。只是她的面容太过苍白,以至于看起来十分惨淡。若不是她唇边的一丝笑意掩了许多东西,怕且那守城兵都要怀疑着去探一探她气息了。
没过多久,那支离弦箭便又飞了回来,气都不带喘地一字不漏地给慕羽零传了一句让她震惊不已的话,“皇上和王爷正往这边来。”
慕羽零负在身后托住紫苑身子的手差点松开了,而后又紧紧地把她圈住。
这回,是真的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