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遥看着他被夕阳晕染得有些发红的侧脸,轻轻地露齿笑了出来,人家都说女子应当笑不露齿,可是在段宸面前她向来不知道那些拘束为何物。』
就这样,段宸在晏城停留了半月有余,直到赵云遥体力恢复得差不多,能够起身下地的那日,他才有了要走的打算。
不出段宸所料,虽然这些日子以来秦景焕一直没有动作,但也只是因为赵云遥的身体还要靠段宸的药方来调养罢了。在段宸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那天,秦景焕早在段宸房间外面布下了天罗地网,身无寸甲的段宸从房中走出来,一点也不惊奇地看着院落中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笑得镇定自若风华绝代,相比之下秦景焕就严肃狠戾得多,他看着段宸不当回事的样子刚要说话,然后就铁青着脸看见赵云遥走进院落中。她的身体还有些虚弱,走路的步子十分虚浮。秦景焕眼中阴霾更甚,厉声问道:“谁让皇后出来的?皇后现在身体虚弱,应当静养,劳烦祝将军将她带回去。”
“我不回去。”赵云遥平静地走到秦景焕面前,微微抬着下巴才能与他对视,“陛下,臣妾这样做,不是为别人,正是为了陛下。陛下如今民心尽失,段宸却以仁爱闻名,拥护他的人不在少数,陛下今日若在这里将段宸杀了,虽解了一时之气,又拿什么来服人呢。”
秦景焕并不在乎是在人前,旁若无人地捏起赵云遥的下巴,对她冷笑,“找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我,我便会将他放过了么?”
“究竟是不是这个理,旁人看得明白,陛下心中自然也是明白的,臣妾奉劝陛下不要为了赌一时之气而毁了大局,为君王者首先应当沉得住气,这些——不用臣妾来告知陛下罢。”
“赵云遥!”秦景焕怒道,“你今天究竟想干什么?”他实在很火大,一涉及到段宸的事情,这个女人就开始与自己作对,一点也不像她平时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样子——纵使他知道那是她装出来的,是她刻意顺着他的意所为,可她在别的一万件事情上能顺着他,就偏不能在这一件事情上顺着他么?
祝天元似乎是有些看不下去,秦景焕性子再恶劣也是天照国的皇帝,赵云遥却丝毫不给他留面子,于是他有些尴尬地小声对赵云遥说:“娘娘,好歹是在人前,怎么帮着外人来说话呢。”
“外人?”赵云遥好笑地反问,“将军糊涂了?段宸再不济也是云遥的兄长,这里谁是外人?”
说了一句话反倒不如不说,祝天元不想再引火烧身,讷讷说道:“属下是外人,属下是外人。”
秦景焕盯着赵云遥的脸,索性与她摆出来说:“赵云遥,你索性明明白白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臣妾所求不难,”赵云遥开怀笑道,“只是希望能送兄长一程而已,毕竟这可能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
“如果朕说朕不许呢?”
“陛下忘记自己当初答应过臣妾什么了?”她说的自然是那个不杀段宸的约定,而后她又轻蔑笑道,“不过也对,那个约定早已被陛下亲自毁了,陛下亲手毁了约,也亲手毁了我对陛下的信任——不过也对,怪我自己瞎了眼,不该错信了你。”
秦景焕心里莫名一痛,却丝毫不犹豫地指挥早已围好了阵型的士兵一拥而上,他们巧妙地避开赵云遥而如洪水般涌向段宸,段宸却毫不惊慌,他身上唯一可以用来防身的武器是一柄长剑,士兵的喊杀声中那一声剑身与剑鞘摩擦的轻响却格外动听,剑身出鞘仿佛带了如水的清光,剑气如寒风冰雪般料峭,段宸在人墙的缝隙间寻找着缺口,令人眼花缭乱的阵型并不能扰乱他的神智,秦景焕咬咬牙,同样从腰间抽出长剑,寒光相撞顿时仿佛溅出了两人心中的怒气,却是一个如冰一个如火,段宸的面目冷然,在将暖的天气中也像一方寒潭。秦景焕本来是将赵云遥推到祝天元那边让他看着她,赵云遥却看准了秦景焕的一丁点疏漏,突然抽出祝天元腰间的剑兀自往秦景焕和段宸中间刺去,那里本来形成了相对的气流,却因赵云遥的一剑劈下而被划开,赵云遥背对段宸面对秦景焕,没有丝毫犹豫地将他手中的剑往下压去,她的力气自然比不过秦景焕,他双眼微微眯起来——这是个十分危险的信号,赵云遥却挑衅般地向他轻轻勾了勾嘴角。剑身相互擦出刺耳的声音,让人听了背后泛起鸡皮疙瘩,秦景焕手腕向上轻轻一挑,赵云遥压在他剑身上的剑便被挑了开来,她却顺势将剑往自己这边一收,没有要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赵云遥周身顿时生起一阵风来,秦景焕和赵云遥便是那阵风的中心漩涡。段宸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仿照刚才赵云遥冲上来的方法硬是将那阵风隔断了,他本来并没有十分认真地去对待这场打斗,此时却突然向着秦景焕的心脏刺去,秦景焕自然而然地去挡,趁着他收手的空当里,段宸抓起赵云遥的手腕,往他身后一个士兵肩上借力一蹬,两人跃上屋檐便十分敏捷地消失在众人面前。
一直没有说话的祝天元从赵云遥取走他的剑的时候便有些目瞪口呆,“陛下,属下带人去追?”
秦景焕摇摇头苦笑,“还有什么追的必要?”这是赵云遥第一次在他面前企图动武来与他对抗,但她只是刚刚起了个势,还没有完全施展出来便被段宸拦下来了,所以旁人大多看不出端倪,只知道她会用剑罢了——而她原本一直苦心隐藏的武功,如今居然为了段宸也不惜要暴露在众人面前了。
段宸带着赵云遥逃出来后,两人见秦景焕无意让人继续追赶,便放松下来。段宸放开她的手腕,语气里有责备,“你刚才打算做什么?才大病初愈就企图动用自己都不怎么掌控得好的武功了?云遥,与秦景焕在一处待久了你未免也太自负。”
赵云遥咬咬嘴唇,不知该怎么辩解,只能低声说道:“我只是想保全你。”
“我既然来了,就自然有脱身的办法,又何尝需要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来保全我?”段宸抚慰地摸摸她的头发,“这下你还回得去么?”
“有什么回不去的?”赵云遥觉得有些好笑地笑出了声,也许也只有和段宸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能这样真心且开怀地笑一笑,“我不回去他也会叫人把我抓回去,我回去了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你呀,”段宸也笑了起来,眼中带着一如当初的宠溺,“总是这样善于抓住别人的弱点,别人对你的心意,都被你反过来当作肆意妄为的理由。”
“我可不想要那样的好意。”
段宸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不放心地叮嘱道:“你的气血还太虚,军中条件跟不上,若是个男人也就罢了,可你终究没有那样的体力,你应当回天照国去好好养一阵子,能多补一些就补一补。”
赵云遥看着他,缓缓摇头,“当日差点死在晏城,我都坚持没有回去,何况现在。”
“云遥,”段宸伸手去抚摸她脸侧掉落的细碎头发,“有些事不要太过执着,执念太重终究不是好事。”
她却完全不当回事似的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执念如此,若不是执念太重,当日我也不会因为要去摘一朵桃花而失足落水了。”
“失足落水?”段宸苦笑,“你又何必刻意隐瞒呢,祝将军却对我说过,你之所以落水,是有人故意将你拉进水中的。”
“那都不重要了,我本来想着或许我死了会是个很好的归宿,现在我没有死,却也会想,或许孩子没了对我来说,对孩子来说,都会是个很好的归宿。”
段宸细细端详着她的眉眼,不过二十岁的女子,眼角却有了不显山露水的妇人特有的沧桑之感,脸上也不再是应该属于这个年龄的活力和美好,而是淡淡的愁绪和惆怅。段宸的喉中哽了哽,忍不住问道:“云遥,这一年多来,你过得可好?”他明知道她过得不好,却不知为什么又问了出来。
赵云遥眼中带了微微的湿意,“这样活着很累。可是段宸,无论我过得好与不好,我都在等你来将我接走,无论我过得好与不好,只要你说要带走我,我便愿意跟你走。”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段宸,始终没让眼泪落下来——不过短短的不到两年时间里,她现在变得这样坚强,脸上有着隐忍的痛苦和咬着牙的坚韧,她从前是温室里的兰草,现在是雪中的松柏,这一变化几乎要让段宸不认识她了。
过了半晌,段宸才定定地看着她,开口说道:“云遥,你现在竟真像个大人了。”他的声音因为难过而有些沙哑。
她笑,“这是说的什么话,若是这个孩子没有流掉,我已经要成为一个母亲了。”
段宸张了张嘴,没有在说话。她说得对,他们明明是一样大的年纪,就连时辰都一刻不差,一直以来也只有他会把她当作孩子一样看待罢了。
将段宸一直送到驿站,他突然问道:“你就不打算问一问我,为什么你刚出了事,我第二天就能赶过来?”
“原因是什么,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我现在过得好不好。”沉默了一会,赵云遥又问他,“先前你说你生了病,我吓了一跳,如今看到你仍好好地站在这,我也就放心了。”
“先前是得了痨病的,我没有骗你。只不过万幸,如今好起来了,偶有不适,按时服药却也能调养得好。”
“我知道。”赵云遥歪着头看他,眉眼弯弯地笑,“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二人并肩站在悠长的街道上,花瓣在微风中飘落,扫过赵云遥的衣袖和裙摆。段宸突然回身往来时的路走,赵云遥拉住他的袖子,问他:“你去哪?”
他理所当然地回答:“送你回去啊,不然你觉得我能放心让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回去?”
赵云遥看着他被夕阳晕染得有些发红的侧脸,轻轻地露齿笑了出来,人家都说女子应当笑不露齿,可是在段宸面前她向来不知道那些拘束为何物。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此,赵云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