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看到的一切。正如她永远忘不了关映容嫁给叶凝那日头顶上鲜红的鸳鸯盖头,和新房里的胭脂暖帐。』
五十年前,一切格局都不是如今的模样。那时,魔界还是帝君靖凰当道,妖界领头人也还不是女帝迟厉。五十年的时间对于妖、魔、灵来说可能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人界来说,足以倾覆一个朝代,或者足以让朝堂之上换一批人马。
那时人界有个王爷,整日里游手好闲,不问政事,却颇爱美人,他爱美人爱得也与别人不一样,这年轻的王爷是个痴人,不仅爱,且爱得重情。他曾有个正室王妃,极为宠爱,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位美人儿乃是多愁多病身,嫁入王府没几年就过世了。后来这位王爷又得了一位美人儿,与先前那位早早过世的王妃长得颇为相像,这两个美人儿除了样貌身材相似之外,还有一点相像,便是同样的体弱多病。又是嫁入王府没几年,美人儿眼看就要撒手人寰,年轻的王爷请了太医来诊治都不见效,病急乱投医,连像段奚霜一样的江湖神棍都请来看了,却依旧是无力回天。老天要带走美人儿,王爷非要不依,便派人去江湖上寻能人异士,凡治好美人儿病者,有重赏。
如王爷所愿,后来果真让他寻到这么一位奇人,看外形打扮和普通神棍一样,实际上不然,这位乃是颇有些道行的老神棍。他看出了王爷的这位美人儿确是寿命将至,无力回天了,便出了个主意,便是去寻白泽神兽,并说白泽神兽的血肉可以令人起死回生。
王爷哪里知道这白泽神兽在哪里?他对这些没有研究,这神棍老道却是自愿带领人马前去寻找,声称自己已经研究白泽兽的行迹多年,由他去找一定没问题。王爷信了,派了人马与他去寻传说中生死肉骨的白泽神兽。
实际上这老道也确实没有说谎,这人虽神棍,却是颇有一些仙根的,曾得了高人的提点。道士为了炼一种长生不老丹,确实是研究白泽兽的踪迹研究过许多年了,只是苦于白泽神兽虽没有了法力,毕竟人家是有一个种族的,他一个人去怕是不好应对,这才借着这么个机会,感情是要借刀杀人,他从中捞好处,让王爷和白泽打去罢,道士自己渔翁得利。
这对于白泽兽一族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劫难,他们没有了法力,仙根神骨却还在,上天赐予了他们一身宝贝的血肉,却偏偏收去了他们保护自己这身宝贝血肉的技能,在危难面前,便只能如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若说法力,当时由于叶凝还任着幽冥司主的职位,整个族人中连白泽的长老都没有法力,叶凝却由于职位的需要,还勉强留着些微薄弱的仙法。也由于这一职位,叶凝和关映容有时是待在幽冥界的,有时是待在终南镇的,老道士去终南镇的那天,叶凝和关映容恰好不在。
本来众人以为既然来的不凑巧,这事情八成也就算了,谁知那老道比他们想得还狡猾得多,他带着人马去了,却并没有直接去攻打人家的镇子,而是想了一招苦肉计。老道士特地带上了年轻的王爷,一日见不到人,便日日来求,一日不落,终有一日是被他等到了。王爷一见到叶凝,便扯着叶凝的袍子哭哭啼啼了一番,眼泪鼻涕一块儿往上抹,将自己与那美人儿的往事讲得是涕泪横流,催人泪下,又将他与自己已经死去的王妃是怎么恩爱,他的王妃是怎样死去,后来他遇到这个美人儿又是怎么确信这便是死去王妃的转世这一些事情统统哭着说了一遍。叶凝本没想管他,这万一管了还了得?还不就天下大乱,到处都有人来找他帮忙要喝他的血了?奈何这个王爷也确实是痴情且有耐心,便真的这么在终南镇哭嚎了几天几夜,嗓子都哭哑了,还在苦苦哀求。
关映容比叶凝心软些,实在看不得了,便对叶凝说施舍他一小碗血罢了,由于这终南镇上纯白泽血统的不多,大部分都是些一半正统甚至血统比一半还少的人,所以这事要做也只能叶凝和关映容来做。
最后,叶凝妥了。他拿小刀割破自己的左腕,往道士早就备好的瓷瓶里滴了一些鲜血,让王爷带回去救人。
老道士着实精明得厉害,他虽然得了白泽兽的鲜血,却对传说是否为真一事抱有怀疑,于是让王爷把白泽兽的鲜血带回王府,只待静静观察王爷的美人儿服下后的反应。然而果然,那传说是真的,白泽兽当真是个神兽,也是个难得的宝物,白泽兽的鲜血确实可以令人起死回生,那美人儿服了叶凝的鲜血后,果真气色好了许多,看着不像是将死之人了。
然而事情刚刚有了起色,却又有了意想不到的突变。
那美人儿在喝了叶凝的血之后,突然身上的皮肤都迅速地干瘪下去,浑身很快就没有了生命特征,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活像一具僵尸,而且她干瘪的皮肤上以极快的速度长出了白色的毛发,几乎是电光火石间,白毛已经蔓延了她一身,美人儿不再是美人儿,一瞬间成了变质的馒头,只不过她身上长的毛是白色的而馒头上长的毛是绿色的。王爷和一群下人都惊呆了,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全愣愣地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切悄无声息而迅速地发生。
死老道士却突然跳起来,从怀里慌乱地掏出几张符纸,不经王爷同意便冲上前去啪啪在美人儿头上身上贴了几张,面色惨白地连连后退几步,口中念念有词,床上那具已经僵硬的尸体便如同诈尸了一般,随着道士不断念出一些什么东西,上身不断地抬起、落下,脚后跟不离床褥,却是呈现着一种十分僵硬的姿态,仿佛一块木板一般在床上起落,关节半点不会弯曲。
王爷大惊失色,连忙问老道士这是怎么回事,道士面色凝重外加悲痛不已地表示,王爷你的爱妾这是死了,不仅死了而且尸变了,不仅尸变了而且变成了极其凶险的僵尸旱魃。旱魃一出,方圆百里皆滴雨不落,河溪干涸,是要引起天下大变的,所以旱魃得烧,得毁尸灭迹,连个供王爷怀念的坟头也不能有。
王爷极度悲痛之余大怒,追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老道士当机立断地将责任尽数推卸到了叶凝身上,声称其中必定有什么差错,请命带人去捉叶凝回来,好从中寻找转机将美人儿救回来,还给王爷。
王爷一听还有戏,希望大增,来不及细想,连忙让老道士带人去终南兴师问罪。
叶凝没有法力,纵然会几招几式的功夫,也是不敌众力,最终还是被老道士绑回王府了。可恨的老道士在临走之前,不仅让人把终南镇牢牢看守起来,而且特地嘱咐看守的人,可在终南镇任意妄为,无论烧杀抢掠,出了事他向王爷担着。除此之外,老道士还向其中看守的一个人悄悄说了些什么,面露猥琐之色。
这些人一听有财可贪,两眼都放了光,叶凝一被带走,他们便在终南镇上大肆抢掠财物。本来也只是抢掠财物,后来事情却愈演愈烈,有人见了貌美的少女,便如同豺狼般扑上去,并且分明地喊了“道士说了与白泽兽交欢,有病的可治男病,没病的可金枪不倒”之类淫邪的话,不知是不是道士胡编乱造的,但一干人听了,确是兴奋不已,当真成了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之徒。
当时关映容还在终南镇一处极为隐蔽的桃花岛上开了一家酒馆,她回终南镇时便会前去打理一番,因而终南镇上发生的这一切她并不知道,也不知道叶凝被带走了。本来关映容不在的日子里,酒馆是交给束筠打理的,可自从关映容知道了她喜欢叶凝的心思,而且发现了自己不能生育竟是束筠害的之后,便将束筠赶了出来。恰恰不巧,她刚被关映容赶出桃花岛,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兴许也是轮回报应,关映容因她不能生育,她如今没能幸免,当场被人强暴了。
当这些人寻到桃花岛,见到关映容的时候,她还在安然地清理屋里屋外,毫不知情。直到那些人面露猥琐,要来对她图谋不轨她才意识到终南镇在一霎间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关映容想不到,她当日劝叶凝施舍他人好意的一句话,便给这终南镇带来了灭顶之灾。
关映容死得非常决然,她拿起手边的一把剪刀,毫不犹豫地戳进了自己的胸口。
在抄起剪刀自杀之前,关映容为这个她和叶凝所一直钟爱的镇子做了最后一件事,便是将酒馆中的酒尽数砸碎洒落,而后放了一把火。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中,关映容胸前的一抹嫣红成了这浓烟中的唯一一抹亮色,却看得人心口窒息。她想她这辈子是再也不能见到叶凝了,他直到临走前都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甚至不知道她此时已经死了,而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还在尽自己所能保护这个镇子的最后一点尊严,却再也没能与他耳鬓厮磨,听他在自己耳边喃喃道一句“关卿”。这个镇上有人曾害过她,可她终究还是恨不起来。
白泽兽灭族的那一天,并没有想象中惨烈的天雷滚滚,大雨倾盆,相反的,天气晴朗不见层云。那日的风势极助火势蔓延,尽管靠着水源,但关映容所放的那一把大火还是迅速地烧着了那一片美好烂漫的桃花林,火舌很快席卷了大半个终南镇。
束筠拖着残躯从肮脏的茅草堆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正对着她的脸庞的,是地平线上那一轮沉沉的如血残阳,而她面前,是同族的大人小孩倒在地上的尸体,鲜血映着残阳,汩汩地汇成溪流,流到她的脚边,再继续向后蔓延去。残阳与鲜血,一时竟分辨不出哪一个红得更惨烈,更触目惊心。在束筠的身后,已是蔓延到高处,火舌欲待卷天的滚滚火势。
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定格,形成一种虽然残忍无比,却惊心动魄的美。
束筠的嘴唇被她生生咬破,她却丝毫不觉得这疼痛疼过心里。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看到的一切。正如她永远忘不了关映容嫁给叶凝那日头顶上鲜红的鸳鸯盖头,和新房里的胭脂暖帐。
那一日,束筠疯了。
那一日,束筠拖着她受尽欺凌的身体,转身狂奔,奔向那滚滚浓烟,烈烈大火,仿佛是奔向了美好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