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辈子,总归是要为了别的什么义无返顾一次,与利益无关,而只为了心意。』
“我说……”伽昙忙着在厨房与前堂间穿梭,脸上浮着一层蒸腾的红,眉头蹙起来显出微微的不耐,“段奚霜,你能不能……”
“哎哟,伽昙,我才要说——”段奚霜认真地研究着伽昙刚刚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几罐儿酒,“你从哪儿弄来的桑落酒?啧啧啧为了华温来这一趟你可是……”
“你给老娘闭嘴。”伽昙一个炸春卷精准地塞进了段奚霜嘴里,刚出锅的灼热温度将他烫得脸皱成了一团胡桃仁儿。
华温在一边自行倒了酒,带头喝了起来。
最后菜没吃许多,话也没说许多,三个人倒是各自酒喝了不少。出去凑堆吃饭都是推酒的,像这般主动抢着喝酒的还真少见。三个人各自怀着心事,心情无一舒畅,都想着要一醉解千愁。
段奚霜平日里看起来无忧无愁的,想来却是心里藏着不说。他喝了几杯酒便一副教人欲罢不能的样子,单手撑在桌上扶着头,领口扯开了一半露着大片的脖颈。半晌又举起酒杯,眯着眼将酒杯与天上的孤月对成一线,任月华落在白瓷的杯壁上映出一片冰冷的清光。
伽昙虽是个女子,酒量却还是可以的,至少看上去比段奚霜和华温都要好。时至深夜,城东平时本就人流量要少一些,现下街道上更是寂静。伽昙没精神地在桌上趴了一会,便怀抱着酒罐靠着门框就地而坐,面朝着苍穹,只觉卑微渺小,却又莫名地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豁达感。她才闭上眼安生了没一会,耳边就传来不在调子上的歌声,“不知桑落酒,今岁谁与倾。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十千提携一斗,远送潇湘故人。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
伽昙听着耳边调子浮浮沉沉,若日出前的远海轻舟,若隐若现,附带着片片清凉感。她不耐地要打断段奚霜,“我几百年来听人唱惯唱烂了这调子,无奈别离,无奈别离,我们才刚刚相聚,哪里来的别离!”
段奚霜却似没听见一样,一遍遍地重唱着,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华温原本是不说话的,一阵阵的风吹拂进来,舒适之余他却也觉得似是半醉半醒,神智不十分清明了。他该是醉了吧,他许久没醉过,今日微酣,自觉尽兴。不知不觉地他也开始说起了糊涂的醉话,“伽昙,我自明晓伽昙她非凡人,可奚霜,”华温嘴边浮起浓浓的笑意,目光胶着在段奚霜那张眉目清明的脸上,“我认识你二十余年,二十余年,初见你时,你便是这般的风华这般的年纪,二十余年,你却未曾变老过一分一毫……”
段奚霜依旧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傻笑着哼他断断续续的调子;华温眼神迷离着,望着段奚霜;伽昙眼神如华温一般迷离,却是遥望着茫茫天际。华温刚才的话她自是尽数收入耳中,可就算华温不说,如伽昙这般明厉,也不会真的相信段奚霜的身份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个斩妖师。世间斩妖师无非也是凡人,生老病死,无一可逃,而段奚霜不一样。他似乎停滞在这世间,凝驻成了永久。
这一晚他们谁都没有回答彼此任何一个问题,却是彼此都互相坦诚着心扉。直到很久以后,华温会想起这个夜晚,段奚霜也会想起这个夜晚,他们再相聚时,却再也没有那样一种心境,那样一种情怀,那样一个昙香清幽淡雅,白衣干净如洗的女子。
伽昙酒喝得多了,有风一阵阵地飘起也不觉冷,清清凉凉的春日硬是让他们三个喝出了夏夜特有的钝热感,似乎真有蒸腾的一层热气笼在眼皮上,睁眼就是盛暑,闭眼就是仲梦,丝丝缕缕的热气间带着不明的纠缠。段奚霜的诗曲哼来哼去渐渐觉得没那么讨厌了,越听越像催眠的小调。伽昙渐渐地沉水了一般,睡意将她淹没了过去,直至倾水覆顶。月光一寸寸地漫过伽昙干净的白衣,为她覆上一层薄薄的澄明淡黄。
堂前的檀香静静燃着,三人都昏昏地睡了过去,却不知今夜檀香燃出的烟比往时要浓了许多。
伽昙意识还没完全模糊,她渐渐地往梦境里沉,呼吸却渐渐变得温热了,她的唇上一片冰凉。伽昙微微睁眼,镇定而迷离地看着眼前的华温。他俯着身将吻落在伽昙唇上,一只手撑着门框将她圈在自己臂弯中,见伽昙睁眼,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华温墨色的发直垂在伽昙身前,与她自己的长发纠缠在一起,直纠缠出眷眷的暧昧。伽昙抬起手却没有推开华温,而是将手扶在他肩上,唇角微翘,露出隐隐笑意。伽昙想,华温是真的醉了,她也是真醉了。华温双唇微启,卷着伽昙一起向这场梦境里沉了下去,愈沉愈深,愈发不能自拔。伽昙第一次觉得活着是件这么美好这么有意义的事情,就仿佛她前几百年都是空的,是虚的,只有这一刻是真实的是值得她留恋的。他们眷恋着彼此唇齿间的潮湿和温暖,相拥愈发紧密,身体愈发滚烫,没有一个愿意先放开。
一恍然,伽昙仿佛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堂前的檀香燃出的白烟袅袅地盘成一圈又一圈,却不是在向上升腾,而是向下沉降,居然隐约地落成了一个人形。
伽昙睁眼时,正巧赶上了这诡异的场面。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喝多了在做梦,那檀香的烟怎么可能变成一个人呢,她眼见着一个黑裙黑发的女子落成了形,硬是认为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直到伽昙看见那女人向华温走了过去,华温依旧是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像是从没醒过一般。刚才……都是伽昙自己在做梦?怎么可能?而那女子似是在从华温身上吸取什么东西。伽昙登时冒一身冷汗,且不说这是不是真实的,就算是在做梦伽昙也不能放着华温的事儿不管啊。秉承着这样的心态,伽昙艰难地醒了醒神,扶着门框站了起来,冲着那女人就扑了过去,本是想阻拦她,却意料之外地被一股力弹了开来。更让伽昙火大的是,那将她弹开的力不是从那个女人身上来的而是来自华温。伽昙整个人都摔了出去,却又是意料之外地撞在了厚实的怀抱里。段奚霜接下伽昙,将她向自己身后一拽,自己挡在她前面。伽昙脸上手上都是火辣辣的疼,但也来不及察看自己的状况,只一心想着现在的情形。
眼前闪过荧蓝的光,段奚霜手中握着剑的样子将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提升了一层,伽昙头一回见他那对微微上提的眼角显出的不是妩媚而是锐利。伽昙双眼微眯,这便是斩妖师么?
段奚霜右手执剑第一斩,先是斩断了那女子与华温之间的牵连,华温的魂魄被强制压了下去,段奚霜便反转了目标,剑锋直指向那女子心口,将她逼到死地却不动手。
那女子倒也十分镇定,被段奚霜的剑直指着命门却还丝毫不乱阵脚,反而带着些傲气地与段奚霜谈起了条件,“我听说星……”话说到一半,看了段奚霜的眼色,又改口道,“我听说落檀阁的段公子有个癖好,便是爱收故事,我今日给你一个故事,你答应我一个请求,如何?”
段奚霜还带着轻微醉意,迷离着眼笑了,“一个故事换一个请求?落檀阁的交易何时这样廉价过。故事要有,条件也要有。”
“你要什么条件?”
“条件可以稍后再谈,你先讲你的故事,我来听听你的故事有没有可收的价值。”
女子冷笑,“不知段公子想从哪里听起?”
段奚霜收了剑,“就先说说你为何要吸取我朋友的魂魄。这可不是件好事。”
“为了成一段梦。不是每一个魂魄都能成梦。而我要成的梦,也并非寻常的梦。这位公子命格奇异,魂魄非同寻常,是轻易难寻的有灵光的魂魄。”
“你要成什么样的梦?”
“我如今只求看看当年那人究竟有没有活着回乡,而今转生魂魄又去了哪里。若不成梦,便只有一样东西可以帮我。”
段奚霜眉目间似乎已经了然,但依旧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什么?”
“青歌镜。”
段奚霜微微一笑,“青歌镜已碎了,你恐不能实现你的心愿。”
还未等女子开口,段奚霜又一转折,说道:“不过你既知晓我为何人,便会知道我接下来所言非假。不管你的故事够不够动人,我认为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我虽不能让你知道你所说的人当日是否安然还乡,但我兴许知道他此生已非人,并且我知道他转生后魂魄归向何处,可以将你残存的精魂与他封在一处,也算了了你一个心愿。但你要给我你的一样东西。”
“你说的东西是?”
“心口血。”
那女子掩着唇,轻轻笑了,“为何你要这么帮她?段公子这一次本是为了华温而来,本以为你与我们这些人是不一样的,却不想怎么也这样容易被别的人牵扯了精力心神?”
段奚霜面上挂着笑,眸子里的冰冷寒意显而易见,“人活一辈子,总归是要为了别的什么义无返顾一次,与利益无关,而只为了心意。再精明的人再复杂的心性,也会有那样一次刻骨铭心的义无返顾。你不也是么,否则,今天又怎么会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