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都讲求一个代价,所求越是不可得,代价越是伤人,你若负不起这个责任承不起这个代价,就趁早不要开这个头。』
门外人来人往的,偶有对面包子铺飘来的包子出锅的香气,熙攘中透着市井的平凡气,倒也不惹人厌。
店子才刚开门没多久,就有中年的妇人笑意盈盈地靠在门框边朝里张望,戏谑道:“呀,奚霜哟,你店里何时招了个这么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前阵子还有家小姐要托我来你这说说亲事,你这不声不响的该让咱们江夏郡多少女孩子碎了芳心哟。”
段奚霜也不否认,同样盈盈地冲她笑回去,一点也不知羞耻,“这是我青梅竹马的表亲妹妹,我在江夏开铺子见不到她甚是想念,将她接过来,也好一同照料着。”
伽昙听那二人东拉西扯地闲侃了一会,那妇人终于走了,伽昙一边拨拉着手边的算盘一边没好气道:“这么下去没几天我的名声迟早会坏在你这无耻之徒的手里。”
段奚霜的笑仿佛是粘在他那张好死不死的脸上拿不下来了一般,“你一个花精还管这些名不名声的?进了我这店子,你还想带着清白的名声出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段奚霜在城东开了家青楼。”
段奚霜走过去,抬手自伽昙的耳边一直抚到下巴,“好好儿帮爷做事,爷是不会亏待你的。”
伽昙“啪”一下将那只恶心兮兮的手打开,“不要脸。”
事实是这样的,大约二十年前,伽昙弄碎了她的宝贝镜子,而后千方百计地想要将镜子复原,她不知道从哪儿听来这镜子似乎和周厉国的青渊湖有些关系,一有空就去青渊湖边蹲着研究她那碎镜子,过了不久周厉国居然传出了新的鬼话。周厉国的妖怪精魅们都说青渊湖边上有只面目十分狰狞的怨鬼,一身白衣显得怨气十足,一到夜里浑身上下都散着青光,有时还会嚎叫,专门吞食夜晚靠近青渊湖的小妖怪。伽昙在镇子上听说了这件事以后,搞得她有阵子不敢靠近青渊湖。等她觉得这件事的风头似乎过去了,再去湖边时,却碰上了意想不到的人。
昔日伽昙跟着他一同跳入轮回道的小屁孩已然长成了翩翩的公子,一身白衣,干净如洗。他身边还跟着个男人,一身鸢尾蓝色衣袍,丝毫不显富贵雍容神色,反而带了些飘然的仙风。不用他开口,伽昙已经感觉到了那男人身上与她截然不同的气息。
斩妖师。
伽昙倒退一步,警惕地与那人对视,那人却哈哈一笑,十分不屑道:“我还当那传得满城风雨的鬼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想到却是这么回事!”
而后居然转身走了,闹得伽昙一脸莫名其妙,什么怎么回事,她这是遇上了怎么回事?
本来伽昙是不想再理这件事情的,可自此之后那穿着鸢尾蓝衣的风骚男人的样子就一直在她脑子里晃,伽昙反复地料想着,他是斩妖师,那白衣的公子这一世是什么身份?若找斩妖师帮忙,她的镜子是不是能复原?
因着知道白衣公子住在哪里,伽昙反复地想了想,最后还是去了人界。她顾不了别的,只想把镜子补起来。
那时伽昙还不知道太守府是个什么概念,她就那么冒昧地跑去敲人家的门,理所当然地被拦了下来。伽昙与太守府下人争执的声音惊动了正在不远处的书房里看书的华温,被人扰了清净他很是不耐烦,去了门口一看却是当日他在妖界青渊湖边见到的那个女子。那日下着小雨,华温出来撑着一把白绸伞,伽昙见到他,当下就止了声,仿佛见到了什么让她一心一意凝视的事物一般。
许多年过去,伽昙依旧记得她追随了他近百年后华温第一次与她说话的样子,微皱着眉,显出略略不愉悦的神色。不知那名青衣女子是否还在望乡台边,若她看到现在这情境,又会是怎样的叹息神色。
那日伽昙说明了来意,华温“哗”地一下合上手中的书,“你是妖?”
伽昙歪头想了半天,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形容自己,她大概算得上是精怪吧?可她也的确是昙花化作的,不是妖是什么?
于是伽昙点头道:“算是吧……其实我只是个精魂。”
“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那样高深的能力可以帮你,不过你若能做好拿出一切去交换的准备,可以到我朋友那处说一说,他兴许有办法。”
“拿出一切交换的准备是……”
“他帮人从不白帮,你若有求于他,他多半会开出些离奇古怪的要求。”
“我愿意。”
“去城东,找一家名叫落檀阁的店铺,老板名叫段奚霜。就说是华温叫你去的。”
伽昙点点头,盯着华温看了一会,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见他时他笨兮兮地挥剑的样子,不由笑了出来,对华温说:“你还是文文静静拿着书的样子顺眼些。”
华温被她说得奇怪,问道:“什么?”
“没什么,权当是我胡言乱语罢。”说完转身走了两步,又倒退回来,“你认得路么?我不认得路,你能不能带我去?”
“好。”华温看着伽昙,一双墨色的眼睛中像是沉着面平滑的镜,不起波澜。
伽昙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冲他展露了一个清爽的笑颜,一身单薄的淡白衣衫在初春的凉风里让人看了略略心疼。
华温微微愣怔,抬手为她将被风吹拂得有些凌乱的额前的发丝拢到耳后去,指尖轻轻触到伽昙的脸颊,明知道她是妖,还是忍不住询问:“初春天凉,又落着雨,你穿得这么单薄,不冷么?”
伽昙弯着眼角笑道:“我们这族大概少有怕冷的。”
“以后还是多穿些吧,不冷也多穿些。”
“为什么?”
华温开始闷头走路,不说话了。他怎么能说出口他看见伽昙这副单薄的样子心里会不舒服?妖会蛊惑人心。他该断了这念头才对。
那天满街淋洒着连绵的小雨,天色阴沉着遮蔽了日光,那两个人的白衣在阴云之下格外显眼。伽昙就这样撑着一把干干净净的竹骨白绸伞来到了落檀阁。店里的朱漆柜台上面摆着些玉件首饰之类,店里似乎还卖着线香、盘香,类似的香气衬得这店铺多了些许典雅。店里燃着照明的似乎不是普通的烛灯,不知道店主燃了什么,燃出的烟竟渐渐聚在一起像雾一般迷离,柜台后面站着一个一身鸢尾蓝衣的人。
伽昙在门口甩甩伞上的水,动作自然而清新,而后一双明亮的眼眸看向柜台后面眼中蕴着绵绵笑意的段奚霜,“老板,我这里有笔生意,你做不做?”
段奚霜望着伽昙,似乎她的白裙上盛开了万千璀璨的星光,眼中笑意愈发明了,“做,做。姑娘是华温带来的贵人,自然也是我的贵人。”
“你帮我打听这镜子的来历,”伽昙从怀中拿出一面破碎的镜子,“帮我修补好,你要什么报酬都可以。”那语气欢悦得全然不像是拿自己交出的报酬当回事。
那晚段奚霜双眼中流露出的神情狡黠得像只成了精的小狐狸崽子,语气透着微妙的温柔,冲伽昙说:“我替你打听这镜子的来历,帮你修补好之后,你将你的心给我,如何?”
话一出口,华温出手抓住段奚霜的左臂,“奚霜!”
伽昙当时看着段奚霜,愣愣地点头,“好。”
段奚霜笑得愈发像碗暖人的蜂蜜水,“你可别理解错了,我说的心,是心脏。事成后,你要把你的心脏给我。”
华温抓着段奚霜的那只手不自觉地用力,他再次低低地叫道:“奚霜!”语气中已经带了不可抑制的愠怒。
段奚霜脸上的笑容不减半分,眼角像蕴着清清淡淡的春风,轻轻甩开华温的手,“人带来了可不就是来做生意的么?来这里的人想要一样东西,就要拿另一样东西来换。”
“只是个年轻的姑娘,何必这样为难她。”
伽昙想了想,她是一颗种子,她的心原本便是她的本体,而她的本体现在正在普陀山的观音大士那里,就算她愿给,他还不一定有那个本事能弄来。于是伽昙高高兴兴地点了头,“好。”
段奚霜笑得愈加开怀了,两个人你高兴我也高兴地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互相对着脸笑得仿佛两朵花。段奚霜随手向堂后一指,“这段日子你没有去处,就先留在落檀阁吧,后面还空着一间卧室,你先去收拾一下。”
“你该不会是怕我跑了罢?”
“当然不会,只是青歌镜若想复原,还得靠我们两个配合,你若走了未免不方便。”段奚霜笑意盈盈道。
伽昙所不知道的是趁着她去堂后给自己收拾房间的空当,华温第一次冲段奚霜发了火,“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个年轻的姑娘,你若是有别的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了,何必非要她的命不可?我怎么也不见别的进你这落檀阁的人被你索求了性命?”
“我取她的性命,是她自愿的,更何况我这报酬拿得安心,是我帮了她换来的,她自己还没说什么,你反倒在这里替人家鸣什么不平?”
华温被他反问得哑口,是啊,他为什么要替她鸣不平?
段奚霜将一只手收到背后,双眼微眯着,俨然不似平时吊儿郎当的态度,“华温,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可知道伽昙是什么?她是妖,你是人,你自前途无量,她也自会有她的去处,你若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情愫最好通通清理一下,否则会毁了她也说不定。凡事都讲求一个代价,所求越是不可得,代价越是伤人,你若负不起这个责任承不起这个代价,就趁早不要开这个头。”
伽昙再出来的时候,华温已经走了,只剩下段奚霜一个人翘着二郎腿靠在椅子上悠闲地饮茶。她皱眉,“华温呢?”
“累了,回府了。”
伽昙垂下眼帘,露出微微失落的表情,也没再言语,回到自己那间卧室一夜没有再出来,却是彻夜未眠。
月色如水,静静铺落在无人的街道上,寂寥而清凉。待到半夜,段奚霜轻轻放下茶杯,一声不响地出了门。
后来伽昙觉得段奚霜这人虽然长得娘里娘气了一点,办事还是很有效率的。那天夜里段奚霜自己带着伽昙的镜子不知去了哪里,天快亮时他带着一身的幽冥湿气回来了,旁人兴许看不出什么,在伽昙看来段奚霜却是整个人都像去黑泥水里滚了一圈一般浑身笼着层阴气。看见他这副样子,伽昙当时就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段奚霜瞪了她一眼,“笑什么!”
伽昙饶有趣味地盯着他,“你印堂发黑得厉害啊,啧啧,恐怕就这两日了。”
段奚霜不屑道:“就你这两下子也想跟爷抢算命的生意?你昨晚该不是一夜没睡罢?眼圈熬得比我这个大限将至之人的印堂还黑。”
“昨晚不过是理了理一些事情。”
“我现在要去洗个澡赶赶一身的阴气,你也先去休息罢,镜子的事等你休息过了再说。”说罢自己到处翻了半天,翻出看起来极其陈旧的半块香带着进了自己房间,“帮我再烧桶热水来。”
伽昙闷闷应着,虽心中不爽,碍于现在有求于他也没再说什么,乖乖的烧了热水便送进了段奚霜房里,而后便一直坐在前堂发呆。
等段奚霜洗完澡出来,显然被坐在椅子上发呆的伽昙吓了一跳,“不是叫你去休息?怎么还在这?”
伽昙揉揉早已经蒙上睡意的眼睛,“你打听到了那镜子的来历了罢?先把这事告诉我罢。”
段奚霜擦头发的动作停了一拍,深邃地望了伽昙许久,而后说:“这面镜子名叫青歌镜,是顾青衣所造,可保你过忘川而不失记忆,历轮回而不损精魂。听说她当年造青歌镜,舀青渊湖水封成镜面,其中落了万年芦苇妖的有情泪,五个女子的心口血,若要复原,不仅要收集五人的心口血,还得是这五个女子完成心愿后自愿给你的才行。”
伽昙眼前蓦地闪过一个青色的影子,“顾青衣……顾青衣是?”
“顾青衣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因喜好青色,常常都是一身青衣,所以许多人便叫她青衣,原来叫顾什么冥界的人都不知晓,索性把这个玩笑似的名字连上姓氏一起做了真。据说顾青衣原本也是个挺正常的姑娘,后来爱上一个男子,却由于一些不为人所知的原因而没落得个好下场,人早早地死了,其中详细故事却是不知了。只是这般的轰轰烈烈,她在人界却还不如在幽冥界出名。”说到这,段奚霜深深望了伽昙一眼,“你可知道忘川河的故事?”
“知道一点。听闻人死后魂魄入幽冥界,若跳入忘川河忍受千年的河水浸泡和恶鬼咬噬而不失其心智,便可重回人间寻到自己想要寻找的人。”
“你猜顾青衣是怎么在幽冥界出名的?她当日身死,魂魄跳入了忘川河,守了一千年。”
“那她后来回了人间?”
“回了,”段奚霜脸上带了一丝说不出是什么意味的笑,“不过又回来了。千年间的轮回,就算她找到那人,那人也应早不记得她了。谁也不知道她回人间那趟发生了什么,她后来回了幽冥界,不肯入轮回,也不再回人间,也不知道她从忘川河中出来后应该算是个人还是鬼,也没有人去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幽冥司司主可怜她,让她留在了幽冥界守着望乡台,年年岁岁宁愿糊里糊涂地也就这么过来了。
望乡台。伽昙一听到这个,整个人都惊住了,“她叫顾青衣?”伽昙此刻竟觉得那张原本清秀的脸上的疤痕像是缓缓地划在了她的心上一般,“她的脸……”
“大约是在忘川河中被恶鬼咬噬留下的。这只是看得见的,她身上应该还有更多惨不忍睹的伤疤。”
伽昙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段奚霜轻轻叹气,“她现在肯将青歌镜送与你,大约也是因为她对人世间的情早就看透了,留着也是无用。其实伽昙你执意要追着华温,有什么意义?就算他活得再长久,终究不过是个凡人,是不能和你有什么长相厮守的。更何况,跟了他这么多世,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的命格并不简单。”沉默了一会,见伽昙不接话,段奚霜自顾笑道,“罢了,天也亮了,你要知道的也知道了,我开门做生意,你若累了就去房里睡吧。”
伽昙抬起头,与段奚霜对上眼神,那双灵动的眼睛令段奚霜心里微微发慌,“段奚霜,你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但心里再慌,段奚霜终究是比伽昙要镇得住场面,他不动声色地冲她笑,“斩妖师。”
“你说你是斩妖师,可你怎么会知道华温的命格?”
段奚霜还当伽昙会问出什么了不得的问题,现下暗自松了口气,“这还用知道?你跟着他这几世,难道你看不出?你见过这么奇怪的命格么?”
哪知伽昙并没段奚霜以为的那么好糊弄,伽昙转身向堂后走去,边走边道:“我知道你的身份也必定不普通,现在我向你追问这个也没什么意思,你觉得该告知我的便告知,不该是我知道的我今后也不会再多问。只要你帮我将青歌镜补好,其他的我即便不知道也没什么。”
“你不怕我会害你?”
“我更怕今后找不到华温。”
看着那清清冷冷走过直至在他眼中消失的一袭白衣,段奚霜猛吸了一口气,突如其来地感到无比胸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