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疏之。
他在那里,像是在黑夜中高度警惕的鹰,清冷孤绝,盛气逼人,盯着他的猎物,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和威慑。
她站在鞋柜旁,被盯得无路可逃,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哆嗦,那些哼唱过的音符就像是一个蜷缩着的花苞,刚刚伸出手脚想要拥抱春日阳光,就被狂风骤雨摧残得灰飞烟灭。他呼呼的席卷而来,她所有的歌声和感受都销声匿迹。——站在那里,进退不能。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却是被束缚得全身枷锁。脑袋里也嗡嗡作响,怔了好久,突然在一片乱麻中捕捉到一个信号,我们已经分开了。是的,那个人已经跟我无关了。——这个发着光的意识信号,就像是太阳突然破云而出,一切突然雨过天晴。她别过了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径自走向了卧室。
换好了衣服,便打算去煮点面当作晚饭。刚打开门,便看到了倚在门边的他。双手插在口袋,白衬衫带了褶皱,双眼清明却没有聚焦,看不出情绪,唯一能够感知的,只有周身萦绕的那股清凉的薄荷味了,掺杂着淡淡的烟味,钻进鼻间,莫名多了一份性感,和阳刚。
他不说话,也不动作。她便也熟视无睹,擦肩而过,尽管擦肩的时候无意碰到了他的手臂——这个房间里唯一一个有着温度的东西,那种男性特有的来自血液来自身体的原始温度。她脚下微顿,又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臂上那处宛若触电般的异样感觉,一言不发地走向厨房。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一场男人与女人之间无声的战争。——好像谁先发出声音,谁就成了被动的一方,谁就要俯首称臣,或者成为俘虏。
精神充沛,身体从内到外都充满了力量,这是好现象。她自我欣慰,跟他褶皱的白衬衫相比,这隐约似是一道胜利的曙光——颇有些小人得志的想法。
果然,左脚刚刚迈进厨房,他便妥协了。
他追过来,从背后抱着她,有些紧,下巴埋在她光洁的后颈上。些许硬硬的胡渣,扎得她刺刺的,酥酥|麻麻的。——其实她想挣脱的话,也是可以挣脱的。只是,他这次不是用蛮力困住她,而是柔情。
他柔声道,“如果,如果我也是你的呢?是你一个人的呢?”
他的唇贴在她的皮肤上,一张一合,吞吐着那句反复斟酌过的话句和决定。她从来不怕他的霸道强势,却是害怕他呈现出的深情。——是谁说过,一个深情的人,总是容易令人失去心防,变得柔软。即使没有好听的情话,只要他说跟我走吧,你便从此鞍前马后,义无反顾。
她向来善于权衡利弊,必然不会为了所谓深情奋不顾身。可是,谁又能保证,自己会一世清醒,从不失控,从不冲动呢。她便是怕,某一天会被某个人不知真假不知厚薄的深情所蛊惑,丧失判断力。
大概是听不到她的回复,他又低声问道,“你会搬回来住吗?”话里行间,尽然是示弱求饶的意味。
她听着,却是笑出了声。他说,“你会搬回来住吗”,不是“回来吧,我喜欢你”,也不是“回来吧,我想你了”,甚至都不是“回到我身边吧”。只是搬回来,乖乖在家等着,等着荣宠,或者空守?——本就不该去奢望的,不是吗?原来她走了,对他来说不过是走了一个保姆,一个室友,或者一个床伴。
她望向窗外,对面楼层的阳台上点了灯,年轻的夫妻正在昏黄的灯光下,一起晾着衣服,说着笑着。而此时彼刻,她这里,没有一点光,没有一点亮,只有密密麻麻的黑,爬进眼眶,被加工成无尽的惆怅。“安疏之,你已经三十岁了,不要像个孩子,我们好聚好散。”
“不准!我不同意,就不算散!你还是我的!”他隔着衣服咬着她的肩,急切得好像是一个历经千难万险的人,终于风餐露宿地爬上了那座巍峨高山,然后果断地插上了代表自己的旗帜,留下记号,宣誓着主权。
她忍着肩上的疼痛,推开了他。转身,瞪着他,冷冷地道:“安疏之,你太幼稚了,我不是你的糖果,你的所有物。”半晌,又叹息道:“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做你的女人之一,你放过我。”
她说,你放过我。
可是,谁能放过他呢。
“我若是知道会遇见你,也会在遇见你的前二十九年守身如玉的。可是,以后,以后只有你一个人好不好?”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坚定不移,内心一阵惶恐。
“不,你错了。你之所以现在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吃惯了山珍海味,看到一盘山野小菜眼前一亮罢了。偏偏这盘小菜还不愿意被你吃,被大餐供奉惯了的你,心有不甘,不甘心我没有顺从你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趋炎附势。”顿了一顿,又道:“以后那么远,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不会有吃腻野菜的一天。”
他张了张嘴,想做出了一个承诺,却是发不出声。他在谈判桌上巧舌如簧,能言善辩,舌战群儒,都不曾迟疑一下,此时却是头脑一片空白,言辞极度匮乏。
她将他的欲言又止看在眼里,心头涌上纷杂滋味,沉默了许久,才放轻了声调,缓缓说道:“安疏之,不要再折腾了。你回到你的生活,过你应该过的日子。而我,我也会努力生活,有朋友,有恋人,将来也会有丈夫。在这个皆大欢喜的年代,为何偏要将两种迥然不同的人生生拉硬扯到一起,彼此牵强彼此煎熬彼此折磨呢?我们,就到这里吧。”
听到她以这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说起她会有恋人有丈夫有个没有他的人生,他好似被点了尾巴,被激活了体内压抑着的暴动因子,一拳冲过去,重重地擦过她的脸,砸在墙壁上,惊起一片灰粉。他在这灰扑扑的呛人碎尘中,目光犀利,凶狠无比,“那个人是谁,是不是刚刚送你回来的小白脸?”
左脸生疼生疼的,她偏偏一言不发,硬生生忍着。她说了那么多话,他偏偏忽视主题,揪住了这么一句。想要心平气和地谈话,看来是不可能了。她垂下睑,盯着拖鞋上咧嘴笑的那头憨憨的熊,不再去看他不再去理他,不想继续这个无中生有的话题,眼不见心为净。
她的不以为意,越发显得他在唱一场独角戏,她的眼里没有他,令他莫名地心烦意乱,恼羞成怒。二话不说,便掐上了她的下巴,逼迫她与他对视。“是不是?”
她看着他,像看着一个不可理喻的小孩。明明是两个人之间的战火,偏偏要去殃及池鱼。
他好不容易从她的眼里找到了自己的倒影,正欲心安,却又从里面瞧出了一份类似怜悯的东西。
该死的,谁要你来怜悯!
忽的窜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他将唇落在了她的眼上。她躲开。他变本加厉,重重地咬上她的唇,撕扯着她的衣服,发泄着被她激发出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最为野蛮的原始兽谷欠。
她心里一阵厌恶,偏了头躲开他的野性他的粗暴,只冷冷地道:“你真让我恶心。”
话很轻,却像一串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掉在摇摇欲坠的夜色里,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无限回荡。
扯着她内衣的手一顿,他对了她的眼,里面是一片空白漠然,突的想起上次蛮横地闯入她的紧涩时,那双看不到生机的眼,不看他,只望着窗外,里面映着天蓝,却没有神采。
——那双不带任何期望的眸子,又一次令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他逃了,又一次不知所踪的离开。
突然失了身体上的那处蛮力,好似没了所有支撑,她在他摔门而出的时候无力地瘫软,背靠着墙顺势滑了下来,在巨声的回响中无声无息。无奈苦笑。
这就是他和她。偶尔的一次交集,不在床上,便在矛盾中。他们在这矛盾中,互相试探,互相谨慎,互相惧怕。——连争吵都吵不完整,吵不尽兴。
他是火,她是水。她据理力争,他便像星星之火般小心地躲着她这洪水猛兽;他胡搅蛮缠,她便像千年寒冰般无声地避开他那毒燎虐焰。——如果不彼此压制收势,他们便只能顺从天意,相爱相杀,拼出个你死我活。
可是,生来就是宿敌,何必非要委屈求全,彼此煎熬。
到底还是没有去煮饭,哪里还有力气吃饭。什么时候什么方式爬上床的也没有知觉了,只是埋在被子里,像一根过度绷紧的弹簧,突然松懈了——却再也回不到原状。
今天终究还是没有得出一个结果。今后,必然又会有无限的未知的藕断丝连,她闭着眼叹息着,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处境,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遥遥无期。
摸黑思索了良久——也许开着灯会更理智一些,可是理智了又怎样,终究还是对他的心血来潮束手无策。更何况,她早就丧失了对黑暗和光明的感知能力。
终是拿起了手机。
“喂,何席,明天帮我搬东西吧。”
“搬回学校寝室吗?”
“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