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跟孙婷讲了此事。一开始她还笑我天真,听到后来,她也倒吸一口凉气,说:“明仔麻烦了,其实这小子平常很努力的。”见我后悔的不行,孙婷安慰我说:“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大家自求多福呗。”话虽如此,我还是暗下决心,把此事告诉廖明辉。让他收敛点,别当严打的靶子。
“别发呆了!”孙婷拿一叠英语文件给我说:“你能看懂多少?”我大致翻了翻,都是外商发给总公司的订单,老老实实回答:“不算太难,不过有很多生词。”她夺过文件丢在桌上,起身给我一个拥抱道:“太好了,帮我翻译。要什么条件?”
我被她的举动吓一跳,认真答道:“没有条件,只是陌生单词那么多,进度会很慢,而且肯定译得不好。”她不客气地拍拍胸口说:“不懂的就问我,这就是我给夜校上课的辅助教材。”
我不明白,问她:“这不都是总公司的订单吗?”
她一笑道:“管它呢!你算我那天所说的助手,每月五百元,如何?不必感谢我,薪水是学校发的。”
我抬手敬个礼说:“谢谢!”
她摇头晃脑地道:“不客气,保密。”又指指我桌上的稿纸问:“你每天长篇大论的,写什么呢?”有点心虚,我吞吞吐吐的把自己肩负的使命告诉她,果然,她哈哈大笑:“还有这么没谱的事?太雷人了。你们学校领导怎么会有如此浪漫的打算?”
我本来怕她笑话,没料到她笑得畅快淋漓,毫无顾忌。不由得皱眉道:“这么好笑吗?”她收敛一些,正色道:“所谓职场,成功人士的故事总是相似的,失败者的教训则各有不同。你还在门外,根本谈不上这些,论毕业生的求职心态,尤其是在社会上自生自灭的普通大学生,本小姐当过几回面试官,多少了解一些,第一天到人才市场是踌躇满志,一周后就是垂头丧气,一个月后心灰意冷,俩月后平心静气,三月后正常上班。”
话很刺耳,什么叫普通大学生?还自生自灭?我诧异地望她一眼,见她并不象有意讽刺,打消了疑心,孙婷喝口水又道:“你那个前辈说大学生第一个月辞职率最高,绝对正确。我曾经碍于情面,不得已从母校招聘了一位师弟做手下,谁知那小子干俩礼拜就不辞而别。半年后他重新回到我这儿,待遇一点没变。”我心中大喜,赶忙拉过椅子让她坐,并把提纲递给她请求指导,孙婷拍拍我肩膀:“傻女,别费事了,你用我电脑吧,我有空帮忙加工,然后直接发给你们领导完事。用钢笔得写到哪年哪月。”
午休的时候,廖明辉他们一帮人在打篮球,我便走过去当大家的面把学校不同意的事说了。小神仙大吃一惊,鬼头鬼脑,装腔作势地给我一鞠躬。我以为他耍我,冷鼻子冷眼问他:“什么意思?”他半真半假地说:“从小到大,老师都拿我们的话当放屁,头一次有人拿我们的话当真,我太感动了!”周围的学生马上开始起哄,说他从来不讲人话。我见他们太闹,担心引起别人注意,便对廖明辉使个眼色,约他一起出去走走,他心领神会。一路上他只顾擦汗,也没问我什么事。我说:“天太热了,陪我去喝凉茶,来广东这么久,我还没尝过。”
廖明辉点点头,到店里边点茶边说:“林老师,你可能不知道,这东西只适合你们女生和老人喝。像我们这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更适合喝冰啤酒。”说着把手伸进口袋,然后不好意思地一笑,冲我伸出手掌:“对不起,光想着打球,没带钱包,拜托给点钱。”
这孩子有个优点,绝不做作。五大三粗的汉子,率真、坦然,我掏出十元递给他。等他买了啤酒重新坐下,我直截了当说:“学校不同意你们自己出去找工作主要是担心你们的安全。”
他仰脖灌一大口啤酒,还给我剩下的五元钱。然后说:“林老师,您真去说了?了不起!苏校长肯定没有好脸色给您。而且肯定又顺便把我骂一顿。”弄不清他的态度,而且他也能未卜先知?这儿好像不是哈利波特的母校呀,怎么大家都有魔法?我一头雾水。他翘着二郎腿,吊着嘴角道:“担心我们安全?是担心我们退钱。校长是怎么骂我的?”
我摇摇头说:“校长没骂你。你说担心退钱是什么意思?”
他怪模怪样晃着脑袋说:“不是好兆头啊!校长没骂我,说明事态严重。”
我心里说,估计得不错。校长没时间骂你,准备有时间收拾你。嘴上却说:“校长没骂你,你好像不高兴?其实你很聪明,也蛮讨人喜欢,干嘛不收敛点?”
廖明辉两只手不停地撕扯啤酒瓶上的商标,沉默一会儿,才叹口气说:“老师,您不知道。我表现很好,一直得奖。校长看我不顺眼,是最近的事。”
我劝他说:“为什么?马上毕业了何苦惹学校!”
“学校太过分了,想起来就有气。”廖明辉歪着嘴角,苦笑一下说:“读我们这所学校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少爷羔子或者工作已有保障,需要一纸文凭往脸上贴金。这样的人来不来学校读书都没所谓,反正只要交齐学费,毕业证肯定没问题,学校也乐得省事省心。另外一种人是真的想学点职业技术,像我这样的。生来命苦,读书不行,又没背景,不懂玩it赚钱光会打游戏花钱,只能凭劳力换碗饭吃。我们在学校怎么可能不认真?”
他表现出学生身上少有的成熟,声音低沉,带着隐约的伤感,轻声说:“当初对学校抱着很大的希望。天天盼着毕业,出去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学校分配我们,每人收八百元就业举荐费。还承诺毕业后如果找不到工作,可以在学校免费吃住,直到找到满意工作为止。现在早该毕业了,可是学校既不安排就业,也不颁发毕业证。让我们在这干等,钱照花,您说心里能舒服吗?不允许我们自己出去找工作不是担心我们安全,而是一旦我们自己找到工作,学校就得把那八百元退还我们。实在太缺德,根本不关心我们死活!”
我叹口气,劝慰他说:“也许学校很快会安排的。”这话我自己都不信。
廖明辉无奈地笑笑,望着店外的车流,一脸惆怅,幽幽道:“我父母开士多店,收入大部分都替我交了学费。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天天眼巴巴等我赚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们。”
他看我一眼,长长吁口气说:“我初中时学习成绩还可以,上高中后不知为什么脑子短路了。无论怎样努力,成绩永远是半百以下。每次考试都倒数前三名,没办法只好辍学打工。没学历没技术,打工没前途,干了几年以后,父母把我送到这所学校,学机电工程。”
“说良心话,我们学校背靠这么大一个企业,授课老师又大部分是企业技术骨干,教的都是些实在的东西,也提供了不少实践机会,我们很珍惜。在工厂实习,从来不怕苦,不怕累,厂里的师傅都很喜欢我。”
我想逗逗他,于是问:“你们实习有工资吗?”
“想得美。”他喝口酒说,“三年之中,我们至少有一年给总公司当劳动力。不过能学到东西,我们也认了。当然也知道企业给的工资,都进了学校。”
“被黑掉一年工资,还如此平静,真看不出。”我同情地笑笑说。
廖明辉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职业学校都这德性。摸走学生口袋里每一分钱,榨干学生身上每一滴汗。”我咧咧嘴道:“你说的太吓人。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当帮凶,得赶紧辞职。”难怪黄可心那么刻薄地评价职业学校。
廖明辉呵呵笑着说:“您和我们一样,都是被剥削者。教我们基础课的老师都是您这样的实习生,来我们这混几天找到好工作马上就走。根本不与我们私下接触,能天天陪着我们,您是头一个。”我一笑道:“谢谢表杨,主要原因是我无能,只配和你们胡扯。你表现那么好,校长怎会对你不满?”
“从五月开始,学校天天劝我们去湖南读一年预科,明年考本科。丢他老母,就我们这帮人的文化基础,等老子本科毕业,老子的老子骨灰都找不到了。无论我们怎样表明态度,学校依然劝。像《大话西游》里唐僧,没完没了唱only you。其实大家早就知道学校送我们去湖南可以赚大钱,根本不是为了我们好。现在把我们扣在学校,一方面说就业难,一方面继续劝。又扯又打,逼我们北上读成教。我们心里明镜似的,别他妈以为我们是傻子。”
大概意识到自己脏话满口,廖明辉不好意思低下头,突然又灿然一笑,手肘立在桌子上,再次向我伸出手掌:“老师,能否让我买包烟抽?”那神情实在无法拒绝。而且从他的话中判断,这家伙的年龄可能比我还大。相对于我,他是老江湖了。
点燃烟后,廖明辉很有心地挪挪椅子,坐在下风处避免烟飘向我。等他吸了几口烟,我才问:“那段时间我还没来,你们怎么和学校谈的。”廖明辉无奈地道:“还能怎么样?大家一起去闹,要求出去工作。闹急了,学校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老师您一辈子都想不出。”
“哦?”我好奇地问,“什么主意?”
“现在珠三角企业缺民工。”他向我解释道:“学校在内地有人脉,经常组织大批民工来广东工作。被我们催急了,学校规定,企业从学校接受二十名民工,就得要我们学校一个大专生。等于把我们和民工混合搭配,批发出去。”我也觉得好笑,说:“确实挺伤自尊,只听说有陪嫁丫头,没听说有陪嫁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