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可心是我们大一时的班导,没少让阿凤吃苦头,所以她不感冒。欧阳自然偏向阿凤,说:“黄老师手腕高,智力强,不是善男信女,在哪里高就?”末一句好像是问我。我没有理会他的轻蔑,应了一句:“听说在南方人才市场下属的人力资源管理公司工作,是经理。”
高松叹息道:“硕士呀!怎么堕落到这份上?”
阿凤冷笑着说:“狗屁,中介而已。像个媒婆,坑完这家坑那家,很适合黄老师,而且她干这事有经验。”
我问阿文这里的街道名称。阿文停止美发师的工作,对我说:“这儿是沙河大街,我们马上去和府大酒楼喝早茶。和谐的和,政府的府,在这一带非常有名,让她去那里找我们。”小雨对黄可心没有感觉,对阿文的话却反应奇快,充满想象力的道:“和府应该是指和珅府吧,凭这俩字就可以想象很豪华,会不会像郭德刚相声里说的‘早茶一百元半份。”我们都笑起来。高松不相信地问:“文哥,真的那么豪华?”阿文笑笑没做声。小雨兴奋得像过年的孩子,把梳子往桌上一丢,挽起阿文的胳膊,学香港片对白:“仲等乜耶?行(音航)喽!”
我一边拉住高松,一边给黄可心回短信,一边说:“你们先去,我们等黄老师。”
高松完全没明白我的意思,没心没肺地道:“不是让黄老师去和府大酒店找我们嘛?”我瞪他一眼,制止他继续追问,却没能阻止阿凤的讥讽:“老大,怎么一到关键时刻,你就有事?高松也真听话。”
见阿文已经搂着小雨率先推门而去,阿凤也忙忙拉起欧阳的手,回头冲我们扮个鬼脸,走了。我心头火起,刚想甩几句重话,转头却看见高松脸绷得像青皮桔子,勉强摆出一个笑的口型,低低地道:“你喜欢在同学面前炫耀贫穷是吧!”
很不正常的低沉嗓音,听起来刺耳,我硬挤出笑容安慰他说:“黄老师来谈我们找工作的事,和他们混一起不好。”
“我干嘛用黄可心帮忙找工作?”他根本没理会我的委曲求全,自顾自道:“在学校你说上自习就上自习,你说逛街就逛街。你看看周围那些同学怎么谈恋爱的?人家都说我找的不是女朋友,是家教!”阿凤刚刚的话终于起作用了。
“小雨家境优越,自己就挥金如土;阿凤有欧阳做靠山,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可我也不比他们少什么,如果不是你时时刻刻提醒,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该矮人三分!”
我没料到高松会突然如此激动,他好像把湘潭到广州的距离变成了自己的身高,很自信地居高临下俯视我。没法接他的话,只是很诧异看着他。他扶着门框平静一会儿,温和而坚定地道:“大家一起出来,不要单独行动。”
我不知所措地摇摇头,没想到摇出眼泪来,擦干后再抬头,他已经走了。惊得我张口结舌,一夜的功夫,岭北到岭南,枳就变成了橘子?这进化也太快了。
男孩的面子,女孩的心。
世界上最怕受伤也最容易受伤的两样东西,我们俩各据其一,这些我早就知道。可我不知道向来温和的他也会发飚,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对我发飚,更丝毫没想过才到广州他就发飙。躲进洗手间冲完凉,黄老师来短信抱歉说她因故不能来了,约我中午在南方人才市场所在地----华普大厦见面。
我努力宽慰自己,喝几口矿泉水。
好久,高松并没有如我期望那样回来,追他们去脸上无光,等下去心有不甘,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拿着我和他的个人简历,怀揣着他肯定会等我这一隐隐的自信,走出房间。
他应该会在楼梯拐角等我,可那里并没有他的身影;我放慢脚步,又觉得他会在单元门口,轻轻推开门,迎接我的是夺目的阳光;再次鼓起勇气,相信他就在大门外,然而小巷里是熙熙攘攘的人流;莫非他在街角的大树下?我开始惶急,起初我还琢磨怎样撒娇来结束这场无谓的争吵,走得很慢,越走心越凉,站在十字路口张望时,心中一片茫然,仍然不相信他甩手而去,但这是现实,真真切切的现实。
沿着沙河大街,向传说中的南方人才市场走去。正像阿文说的,路很近,而且修得很漂亮,甚至称得上豪华。街边护坡上开满鲜花,放眼望去,高楼林立,湘潭最漂亮得地方是东方红广场,和这儿一比,根本不在一个档次。观看这些不是好奇,而是为了忘记刚才的不愉快,从小到大,我都是用这种方法驱赶寂寞、忧伤的。其实如果高松不走,我会跟他去,没想到他突然变得这么酷、这么潇洒、这么强悍。
我不象他的女朋友,象家教!
这话前所未有的刻薄,但肯定不是他的原创,他缺少语言天分。和他的关系,我从没有深刻想过,只是觉得人家有男朋友,我也该有,如此而已。想不到他非常认可家教这句话,似乎还打算借此机会翻盘。
不去想了,怪累的。
足足用了两个小时,我才勉强把华普大厦、购书中心两个人才市场的招聘单位看完。有四百多家企业,自己险些被挤成相片。越挤心越慌,能感觉到汗水在后背奔流。越挤心越冷,简历已经浸透了汗水。可除了我珍惜它漂亮的封面,再没人肯施舍它一眼。没见到月薪一万的工作,也没见到八千的,哪有什么华为三星,哪有什么福特本田,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企业。即使这样的企业,对应届毕业生也不感冒,最少要有一年工作经验才行。连号称每年招聘七八千应届毕业生的富士康,此时也对我递过去的简历望而不见,招聘人员仅仅歪头冲我翻翻眼皮、呲牙扔一句,“谢谢,放那吧。”整个人才市场好像只有富士康够档次。一个个满怀信心的人从入口涌进,还没来得及准备,希望已被无情地粉碎。带着支离破碎的信心,浑身汗湿,手脚冰凉,又被从出口冲出。人才市场,信心粉碎机!
已经中午了,我又累又渴,只好坐在华普大厦门口,等黄可心老师。
身旁人来人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穿着职业套装,胸前挂块牌子的人,女生拎着坤包,高跟鞋叮叮作响;男生挎着硕大的电脑包、步子大、目光直。我明白这些美眉、帅哥都是名花有主的上班族,而且都是商务人士。剩下那些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衣衫陈旧、款式杂乱的,肯定是我之一族。有的一边走,一边寻寻觅觅,左顾右盼。更有甚者,孤孤单单,散坐在墙角树下,楼梯台阶,马路牙子上,一个个默默无语,两眼茫茫。
毕业等于毙业,绝不是危言耸听。
中午已过,黄老师还没到,我不好催她,又不能走,也没地方可去。呆呆地想:高松他们在干什么呢?整整一个上午,连短信都不发一条,实在过分。如果在湘潭,他早就颠儿颠儿跑来献媚了。才到广州就出现这样的不愉快,肯定不是吉兆。明明替他着想,为他分忧,却不曾想唤醒他的深仇大恨。难道在学校里的温和是不情愿的?是不得已的?现在的蛮横是信心爆棚还是英雄本色?
其实我也弄不明白他在我心中到底什么分量。不花他的钱,更多的原因是我自己不想花,不见得是为他考虑,莫非我在给自己准备分手时的退路?我不清楚。两年来,我们俩既没有热烈的海誓山盟,也没有冷冻到互相不理,更没有像今天这样吵过。
同学们经常笑话小雨爱得执着,爱得孤注一掷,爱得神经兮兮。白天黑夜给阿文发短信,新手机最多使用半年键盘就不堪折磨而罢工。
也经常笑话阿凤,说她爱得轻佻,爱得容易,爱得有分寸。阿凤爱得容易,身边永远有大群的帅哥准备讨好她,她永远都处在女王的位置。阿凤也爱得轻佻,经过大一全面撒网,大二重点捕捞,大三最后定夺,选择欧阳。两人马上搬出宿舍,在出租屋里缠绵。阿凤更爱得有分寸,包括欧阳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阿凤是春天花丛中最绚烂,最惹眼的蝴蝶,随时会逐梦而去,这次南下,谁知道她会不会把自己推销出去。阿凤最爱的是她自己,这是她的底线。
她们当然也笑话我。小雨说我是一杯温水,热不足以暖心,冰不足以沁肺;阿凤说我生活在玻璃罩里,很好看,却难以亲近。高松也常半开玩笑说我太冷静,不容易被感动,也不容易被激怒。他说我有二十岁的容颜,六十岁的思想。
我也不知道自己骨子里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或许像妈妈,冷静、纪律、专注,不会神采飞扬,也不会失魂落魄。早晨给妈妈发短信报平安,妈妈的短信极其简单:平安到达就好,照顾自己,要自重。这几个字的背后,隐藏着妈妈无尽的伤感,我可以肯定她昨夜未眠,两眼一直望着窗外出神。而反复交待要自重,含义不言而明,出卖我自己,我还没有那份勇气。
正在胡思乱想,一双手蒙住我眼睛,这是高松最喜欢送的见面礼。此刻令我无比欢喜,心也砰砰砰急速跳动,忍不住半是嗔怒半是欢喜地道:“你怎么想起追我来了?”扭身就扑。耳边传来咯咯笑声:“看清楚再撒娇啊。”
黄可心老师!
这个玩笑让我窘得两颊发烧,赶紧低下头。她呵呵笑着,命令我说:“你陪我一起去吃饭,咱们边吃边聊。”
咖啡厅里安静、凉爽,跟外面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才落座黄可心老师就说:“这里不是学校,不要喊我黄老师。现在老师不值钱,也不是专用称呼,你看电视台节目里的活宝嘉宾,个个都被称作老师。韩愈若活着,非把《师说》烧了不可。叫我阿可吧,这里都这么叫。”
“好家伙”,我刻薄地想,这称呼不但消灭了彼此的尊卑,同时也抹去我们俩年龄的差距。
“我等会儿还得上班,只能请你吃煲仔饭。”黄可心点完菜以后,对我一笑,轻声说:“这里环境好,我们中午一般都会来这吃饭,借机休息一下。”我拿菜单扫了一眼,扬州炒饭是三十元一份,不由得吐吐舌头。这工作餐的价格在湘潭小店里可以炒两个菜。两年不见,她不止人变得水灵,荷包也鼓胀。随手拿张名片递给我,并说:“想来广东闯天下,我可能很有用哦。”
我慌忙接过来扫瞄一遍:英才管理顾问有限公司培训部高级经理。“哇!”不知道怎么拍马屁只好不懂装懂地惊叹一声。
“猎头服务、高端培训、网上招聘,我们公司三大主要业务。在华普大厦六楼办公。”话虽然平淡,吐出的每一个字对渴望找工作的我们来说都是高档台词,令人感觉她是个江湖高手,功力不凡。
“这回有靠山了。”我半开玩笑地道:“不过我没带见面礼。”黄可心一笑,略带自负地说:“大家互相帮助呗!只有这样才能站住脚。何况,你跟我客气什么!”
服务小姐送来饭,黄可心很细心体贴地帮我摆好餐具。然后就以茶代酒对我说:“欢迎林大小姐到广州来。”我感动得只剩下笑,她又说:“那次真的谢谢你!”这指的是她毕业时,做生意被人利用。事发之后,骗子跑了,只得她赔偿。当时她真晕了,每天哭丧着脸,逢人便借钱,可是穷人是借不到钱的。况且她出了这么大的事,哪还有人肯借。万般无奈,她找到我这个学生张口。当时她熬得面黄肌瘦,唯一富裕的就是眼泪。我把学费挪借给她周转,还好,不久便如数还我。
不过,此时我却没有再提此事的兴趣。
人有恩于我,不可忘!
我有恩于人,不可不忘!
司马太爷早就这样教育我们,我这个历史系学生岂能不牢记,何况那是她的糗事,害得她几乎不能毕业。跛子面前不讲短话,关老爷耳边不提麦城,她有名的不厚道,今天能这样招待,我除了感谢,只能理解为老师对学生的关爱,不敢有其它想法。
我换个话题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广州?”
她吃口饭,嗔怪我说:“你还好意思说,来广州竟然不通知我。我欠你人情,你这债主干嘛不好意思,怕我难为情?呵呵!我才没那么脆弱呢!吃一堑长一智,没有当初的失败,也不会有今天。”
我没有吱声,静静当听众,我从来都是比较好的听众。
“孙主任给我电话,让我照顾你。”她到底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湘湘,说实话,孙主任给你介绍的这份工作并不太好。你怎么想?”
她可能不了解孙主任这样安排的用心,为了引起她的重视,我笑笑说:“孙主任准备下大力气抓一下我们的就业问题,让我多看多听多了解,总结一点具体的感受,提供给系里做借鉴,所以才让我去职业学校。拜托你照顾我是希望你提供这方面的材料吧。”
黄可心表情古怪地看着我,然后长长地哦一声道:“是吗?你能这样想当然好。反正是实习,到哪都一样,去职业学院更方便。孙主任会暗中支援你,我也可以帮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我提醒你工作不太好是怕你期望值太高。”
见我呆头呆脑的样子,她才慢慢解释道:“这所职业学院是我们大学成教招生点,还不知道有怎样的内部联系呢!孙主任每年都会安排学生来实习,帮助他们招聘成教生。”
“啊?”我睁大眼睛说:“孙主任说我可以选择做班主任,也可以选择在招生就业办工作。”
“班主任而已,又不是常委,”黄可心笑着说,“选择招生就业办吧!”我听了不觉失笑道:“我自己都找不到工作,怎么帮学生就业,这不成了盲人和瞎马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