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在红鸾的手里哼哼。她挣脱不开红鸾的钳制,气得鼻头通红。见红鸾神色严肃,又听得外头侍卫的声音已近,知她是在担心自己暴露,顿时乐开了花,扬着下巴嘲弄道,“怎么,不敢出去,怕被抓?”
黑夜里,红鸾双目圆睁,闪亮如灯。叮当对她的挑衅非但没有让她生气,反而勾着唇角一笑,手掌下微微用力,在听到叮当吃痛的叫骂后才道,“你们不会无缘无故引我到这个地方来的。救了我再害我,没道理。说吧,我要如何才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回去?”
叮当瞪圆了眼睛,不知道是在为红鸾的揣测而惊奇还是在想些别的什么。她用楼兰语叽里咕噜的骂了一通,才怒道,“你先放开我,否则,同归于尽!”
红鸾一笑,松开了手,瞪着眼睛瞧叮当,“好没气量,这么点事就要同归于尽。”
叮当哼了一声,走到墙根,朝着墙面猛拍了三下。红鸾随着她动作盯着墙看,暗想这机关实在没创意,怎么每次都是在墙上。那是身后突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响动,紧接着后脚跟一空,她重心一偏,向后倒去。幸好她反应极快,一感到脚下有异便第一时间跳起,挪到叮当身后一手抓住了她,“你搞什么鬼?”
叮当反笑,语气讥讽,“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怎么,一个地洞就把你吓到了?”
红鸾回头看去,她刚才所站的地方,果然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而那洞口所在的位置,分明就是刚才挂铃铛的树下。现在那树被平移到了别处,露出了这口洞来。
红鸾抓着叮当走到黑洞口,往里瞧了瞧,除了黑洞洞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不禁皱眉,“这是地洞?通哪里的?”
叮当仰天不语,气呼呼地撅着嘴。
红鸾笑,“你不说也可以,陪我一起走一趟吧。”
她说着,手腕一动就要拖着人下去。
叮当挣扎,急道,“喂喂喂你干嘛?你回去难道还拖着我不成?这个地道是师父弄的,具体我也不知道会通到哪儿。师父只让我带你到这里,并没有全部告诉我。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我师父吧!”
“你师父?”红鸾动了动眼睛。灯火在望,侍卫已经到了上春宫门口。“你师父,就是刚才救我的那个银衣人?”
叮当嗤笑,“未来的皇后娘娘,果然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啊!”
红鸾不理叮当的冷嘲,慢慢松手。松到一半的时候猛地一推,把叮当抛出去丈许,自己纵身一跃,跳入了那黑洞之中。
洞底比红鸾想象地要深一些,漆黑不见五指。红鸾伸手摸了摸,所触之处皆是湿润的泥土,可见这地道还是刚挖不久的。四周有三面都是泥墙无路,唯有一方可通。红鸾顺着那通到向前,发现越往前走泥土越潮湿,到了尽头的时候不但能挤出水来,甚至还能听到水流的声音。
红鸾纵身双腿一撑,勉强将自己卡在半空,手在头顶摸了摸,触到松动的木板。她凝神停了停,确定外头没有动静,才用力一推,同时脚下用力上悬,从地道里跃了出来。
馨甜的香气弥漫在雾气弥漫的空气中,从寒冷的地道出来,被温热的水汽一扑,霎时全身湿透,衣服黏在身上好不自在。红鸾挥了挥手,终于看清眼前景物,竟是自己平时沐浴的地方。
外头的吆喝声已经到了近前,纷沓的脚步已经入了东厢暖阁。彩鸢会很快发现她不在房里,会派人到处找她,而她……红鸾一笑,手指在腰上一勾,系带解开,黑衣褪去。她快速脱了身上所有衣物,泡入池中,顺手把黑衣扔进了那地道里,重新盖了盖子恢复了原样。
红鸾刚刚解开长发,脚步声便已到了浴室外纱帐处。红鸾眯了双眼,语声却带着惊讶,“谁在外头?”
这一声喝让外头戛然止步,紧接着彩鸢的声音响起,“姑娘在里面吗?”
红鸾“嗯”了一声,语气不耐,“怎么回事,外头怎么这么吵?”
脚步声又响,却是彩鸢走了进来。她进来,目光先在浴室内扫了一圈,才看向红鸾,答道,“宫里进了刺客,侍卫们正在大肆搜捕,有人听到咱们这边有动静,所以过来看看。”
她狐疑地扫了扫红鸾,拧眉问道,“这么晚了,姑娘怎么在洗澡?”
红鸾叹口气,眉梢上染了几分忧愁,“发了噩梦,一时睡不着。身上出了汗不舒服,便跑到这里来泡着。梦里好可怕,好像有战火,有狼群,还有人受伤……对了,你刚才说宫里来了刺客,抓到了没有,皇上怎么样?”
红鸾瞪着大大的眼睛,明晃晃的焦急照在彩鸢心头,细细看了一会儿,终于不再怀疑,“皇上没事。这水虽然常温,但泡久了也不好,姑娘还是早些出来吧。”
红鸾微垂了眼,靠在池边显出几分放心后的慵懒,“乏得很,不想动。要不,你帮我穿衣服吧?”
彩鸢目光一闪,微露讶异。红鸾沐浴一向不许旁人插手,别说是让侍女帮忙,就是进来也是不许的。难道说一个人失忆,连习惯也会改变?
外间有干净的浴袍,彩鸢拿着衣服进来的时候红鸾已经从浴池里出来,站在屏风一侧。还未发育完全的身体纤细却曼妙,映在屏风上的一侧影子,恍若画家笔下所勾勒出的最得意的画作。让人不由遥想,这样的身子再过上两年,该是何等的完美诱人。
彩鸢抱着衣服走到屏风边,刚想转过来的时候红鸾发了话,“还是不劳烦姐姐了,把衣服挂在这屏风上吧。”
彩鸢一怔,随即一笑。到底天生的习惯还是不轻易改变的,这样的话反而让人放了心。她道了声好,依言把衣服递上。等到红鸾穿戴整齐,两人回到卧房的时候,先前冲进院子里的侍卫早已经离开,往别处搜寻去了。
刺客风波并没有闹出太大动静,贺兰殇似乎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甚至下了早朝来陪红鸾用早饭的时候也没有提及。他不提,红鸾自然不会多事地去问,因为她知道,彩鸢会把她所看到的原原本本地说给贺兰殇听。更何况,红鸾姑娘还有她自己的心事。
那个银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只是一个背影就让她有种痛到窒息的熟悉?叮当话里的意思,她和银衣人很明显是认识的,而且关系绝非一般。其实就算叮当没有旁敲侧击地骂她,感觉也已经告诉了她所有。
眼前一暗,红鸾从沉思中抬头,原来是贺兰殇已经吃好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遮了头顶一半的光,明暗差别的过盛,让红鸾抬眼的刹那有一瞬间的恍惚。天子贵胄,神祗眉眼,蓦然生出可望而不可及的感觉来。那隐在暗处的一侧,则更像是一重难以捉摸的迷雾。
红鸾咧开嘴,迎着刺眼的光笑了笑,“要走了吗?”
贺兰殇不应,抬手,食指弯曲往她唇边落下,轻轻的,一触。
红鸾一颤,不明所以地望着贺兰殇,对方却微微弯了唇角,曲起的指端粘着一星菜叶,“过了明日,你就是一国之母,万人敬仰的皇后,断不可再跟个孩子似的了。”
脸上笑容一僵,却又很快地溶化开,恍若被蝴蝶点了的春桃,艳丽中带了几分淘气,“做你的皇后好难啊,还要限制人家这个那个的。把我惹烦了,我可就……”
“你就怎么样?”贺兰殇压下半个身子欺近那张艳桃一样微红的小脸,那小脸的主人却飞快躲开逃到别处,站在迎春的桃花枝下冲着他笑。
贺兰殇还欲再说什么,门口司徒昭身影一晃。贺兰殇抿了唇往外走,快要离去的时候又突然回过头来,神情严肃犹疑,“明天,你会是我最美的皇后吧?!”
最美的皇后,会是吗?
红鸾默默地垂下眼帘,不带笑意的笑笑。院子里回廊一头,无风之下,有叮铃之声细响。
“好像‘皇后’这种东西,确实是项麻烦的伙计,怎么想都觉得我不适合,你说呢,公主殿下?”红鸾低着头,对着自己的脚尖说话。
那头传来一声冷哼,底气却似乎没有先前的那般足,“我看也不适合。殇哥哥是瞎了眼了,才会选你做皇后。”
“我也这么觉得。”红鸾笑盈盈地抬头,看着廊下那嘟着嘴的小脸,眼角一弯,“要我看来还是公主你合适。帝王家长大,背后还拴着个国家,对贺兰殇还没稳固的政权大有助益。所以,你愿不愿意代替我,做你殇哥哥的皇后呢?”
叮当瞪了大眼,似是不相信红鸾所说,“你,你说什么,你要把殇哥哥让给我?”
红鸾摇摇头,“不能说是让,因为他从来不属于我,我也根本不想做这个皇后。这样吧,你帮我离开皇宫,然后你来做皇后好不好?”
叮当咬着唇,动心,却有些不知所措,“我,我要怎么做,我什么主意都没有……”
“你没有主意,你的那位师父一定有办法。”红鸾走到廊下,叮当跟前,“带我去见你师父,我们一定可以商量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对策来。”
叮当一头小辫子摇得哗啦啦响,“我师父不会见你的。他说他对你很失望,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这样啊!”红鸾笑笑,不知道为何,觉得身体里哪里似乎被刺了一下。“那,你去找你师父,帮我求个主意?如果你师父还不同意,就帮我传句话给他。”
叮当歪着头,“什么话?”
“纵然相忘,此心不离!”
暖阁不大,东西堆压进来越发显得拥挤。红鸾坐在镜前,上官盈立在她的身后。篦梳划过她柔软纤长的发,却似是三千愁肠心思,怎么理都理不清。
红鸾看着镜子里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头的美人,美人美则美,却像个提线木偶似的,笑容干涩,动作僵硬。红鸾偏头看看窗外,浓黑的夜,无星无火。明日就是封后大典,今晚的内宫却像是沉入黑洞的四城,黑压压的一片,一点生气都没有。甚至连身边的人,也都如九幽鬼魂,没有灵魄的躯体。
“你不用看了,不会有人来的。”上官盈终于停止折磨红鸾的头发,放下了梳子。“小公主已经被看守起来,那条地道也填了,不会再有人来了。”
红鸾“哦”了一声,不再言语,甚至连鼻尖都没有动一下。
上官盈干涩的笑容起了变化,“你不担心,不着急吗?你最后的机会没有了。”
“是啊,我最后的机会没有了,你最后的机会也没了呢。”红鸾嘻嘻一笑,孩子一般,“你以为我真的相信那丫头能帮我吗,不过是哄哄小孩子罢了。但是你不同,你是真的能够帮我,可我知道你不愿意。你不愿意,也就错失了最后有可能成为皇后的机会。”
搭在肩头的手臂变得僵硬,红鸾起身,反过来把上官盈按在凳子上,指着镜子里的人道,“如果坐在镜子前的人是我,失去的是暂时的自由,得到的却是整个西凉天下。若是换了你来坐,你不仅可以得到你喜欢的男人,身后还有你们上官氏族一门。你的姨母倒了,上官家的兴衰全都在你的身上,你可要想清楚了。”
上官盈僵着身子,镜子里的脸惨白如纸,一双美目瞪得大大的,犹疑不定,狠狠挣扎。“你,你既然知道坐这个位子会得到天下,为什么还要让出来?”
红鸾笑着摇摇头,“我孑然一身,不爱权不爱势,要这天下做什么?比起权势我更向往自由和更广阔的天地。而更重要的是,对于贺兰殇,你爱到了骨子里,我有的却只是感激。”
上官盈一震,对着镜子死死抿唇。门响,彩鸢跨进门来,看到上官盈坐在镜子前,疑惑之色一闪,“姑娘,皇上说今晚有事就不过来了,让您用了晚膳早些休息,准备明日的册封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