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朝元天,银装尽褪寒风减。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清风徐徐,我端着厚重的身子静立在庭院中,双手随风扬起,似是想要捉住冬寒的尾巴,亦是想要感受春风的和煦。衣着的凤袍因为天气的暖意也减却了许多,然而在院子中缓步依旧觉得沉重而繁复,由是更提不起去御花园游乐的兴致。
“娘娘,幽涯先生来请平安脉了,娘娘请回殿内罢。”檀黎在身后轻声呼唤,她止步不前,正是等待我移步回殿。
我望着院中遍是正待抽芽的古木,犹是少有不舍地重重地吸了口气,希冀着能将盎然的春意一并吸入腑脏。虽说春意正浓,然而我能够感受到的尽是春乏袭来,原不知是否因着腹中的孩子愈渐大了起来,是而我整个人也愈渐贪睡了。
“幽涯,我日来总是犯困,可是我身子有什么不对?”我懒懒地倚身在贵妃榻上,红木细雕的睡榻上铺了层柔软的裘皮,那是冷思寒为了担忧我伤了风寒,特意着人在疆外猎的白虎,再经过宫中几十个绣娘的加工缝制,方才有了现今榻上的金凤白虎裘。
幽涯一边在我的穴位上扎银针,一边勾唇道:“熹帝如此爱惜你,若是我的睡榻上有这么一张绣锦虎裘,只怕我也整日不愿起身。更何况早春时分正是让人疲乏的时候,你又怀有身孕,犯困自然是常有的事,不必担忧。”
我半阖凤眸,见着幽涯言辞恳切,因此也没有多作犹疑,反而轻声自嘲道:“也真是奇了,每天都要挨你这些针,一开始还有隐隐刺痛,现今倒是全无感觉了,可是我的身子都被你这针扎的皮糙肉厚了不成?”
“你此刻还会说笑便是好的,只怕你生产之时……”言及至此,幽涯顿住了语声,随即眼神瞥向一旁的檀黎。
“檀黎,去给我做点玉莲酥,一天未曾进食本是没有胃口,这会子倒有些想吃了。”我挑眉望向檀黎,唇角莞尔,继而打发她往宫外出了去。
幽涯见状轻笑,摇头道:“还真是将檀黎遣出去了,既知道此事有她在便难以言说。你此次生产只怕没有第一次顺利,第一次原是你陷入昏厥,而我则可以不顾全你的疼痛,可这次只怕你不会这么幸运,且这孩子之前受过毒侵,恐会影响胎位。”
“对了,我心中始终有一事疑惑,我体内血流自是渗了百毒,那非儿他们体内的血液,可也是百毒不侵?若是如此,我腹中的这个孩子,也应当不会有事才对。”我望着幽涯将最后一根银针刺入体内,却感受到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刺痛。
竟是幽涯手中银针顿了顿,他在将银针扎完后,眉宇微皱言声道:“他们确是承自你的血脉,而确有一事我没有告知你,非儿他们体内自是血入百毒,可他们年纪尚小,我仍不知他们是否能够驾驭住体内的毒血。暂且不论非儿他们已是安然降生,而你腹中的这个孩子却是在降生之前便受到了毒侵,他受到体内体外的两毒侵害,降生已然是个难题了。”
我闻言心中一惊,幽涯这事真真瞒得我好苦,如是在我离开的时日里,非儿他们有什么不测……我断然不敢再想下去了,若不是我周身的穴道上布满了银针,此时必然心率紊乱异常!
“你为何将此事瞒着我?非儿他们如果有什么不测,你要我如何是好?还有我腹中的这个孩子,冷思寒是否知晓此事?”我冷眸望向一旁静坐的幽涯,眉宇紧锁,兀然感到胸口一阵滞闷不安。
——追思集之四月楼不再过多地作此番心思,想到茶楼我便有了日后的主意。我抬起素纱一角望向安塞,安塞被我看的着实几分不自在,我莞尔道:“安塞,我要那间茶楼,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明天之前我希望它是我的。”
安塞顿时对我的心意了然于胸,却不由得疑惑道:“少宫主若是定要办起营生,为何非要选个与官府有所牵连的?”
“官府有所照料的营生,才是绝好的营生。也不难知道那位前东家为何生意如此兴隆,也不怪乎他会勾结乱臣贼子,只消是官府自己的勾当把他做个替罪冤魂罢了。可是,从你我二人手中经营的生意,还可能被官府那群蠢笨之徒牵涉下水吗?”说到这里,我唇角的弧度隐约又深了几分,看到安塞舒展的眉宇我便知道他不会枉费我的寄望。
轻轻将素纱放下,绝世笑容亦一并遮隐其中,安塞教我带上面纱一是因为掩饰火眸,二则怕我的容貌会多生不便。人言美则美矣,太美则成红颜祸水,我既知自己此生美貌无两,然而是巾帼还是祸水,可不是他人能作数的。
安塞听罢我的言语,松了松盈握的铁拳,微微颔首道:“属下明白了,只是请问少宫主,茶楼名字可还叫结生阁?”
火眸在素纱的遮掩下暗涛汹涌,这涉世的第一步既由我迈出,就必然要迈得漂亮!我唇角微怔,思略片许便启口道:“延用他人的名号叫作顺承,而咱们是要开张。这结生阁名字不好,弄来弄去把自己的生计都了结了,咱们的茶楼可要长久而持,便叫个……”话及至此,我无意低头却看到盏中清茶婉约映出发间樱簪的模样。
樱花娇嫩春生,而四月又是其怒放盛季,是时万物复苏蕴涵希冀前程之意,此意大好!收回思绪时,唇角已不自持地勾起,我举起纤手执起一旁的竹箸,蘸了蘸盏中清茶在靠近安塞处的桌面上写起字来,一边脆声念道:“四月楼。”
——初见安离宫云雾缭绕缠山腰,不见葱茏不见宫,这里,坐落在妖娆白雾之中的,就是我此生的家——安离宫。
隐在山野深处建于山顶,整座宫宏伟巨大,绝不亚于武林中皇甫、轩辕的府第,而且与之相较其奢华富丽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位于逐雁山之巅的地势,便为这可比宫殿的建筑平添一份寒气,使人身心彻凉。
回廊雕梁画柱,檐壁钩心斗角,整体建筑成暗红色,犹如皇宫的朱红雄伟肃穆不可侵犯,我不禁惊愕,安离宫究竟是何等的地位,竟然能够用起与皇宫同等尊贵的朱红色!难道没有人究查安离宫的肆意吗?
山路上,我随着安卓身后不紧不慢地前行着,一边暗暗打量着这座宏伟的建筑,一边思量着满腹的疑惑。及至安离宫宫门前,安卓身影掠向一边,门口的两名守卫素纱遮面见了我立即单膝而跪,低眉信首说道:“属下见过少宫主!”
“起来吧,不必拘礼。”单是听他们的语气,我便能料到离若谦对宫人隐瞒了我失踪一事的实情,我眼看着安卓惊异的眼色,莞尔轻叹向门内走去。
——离若谦堂上原本正襟危坐的离若谦见到我掠裙跪地赶忙走过来将我扶起,他沧桑的眉目看着我雪白的面容竟显得有些湿润,他的双手拖住我的双肘将我架起,良久说道:“忆儿,为父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不知怎的,我先前几乎毫无接触的“父亲”突然对我如是说话,竟让我心中骤然一紧,继而眼中晶莹闪烁,未几朱唇轻启说道:“是女儿不孝,让爹爹挂念了。”我此时不免惊愕开来,若说心中酸痛源于离忆雪本体与我灵犀,那又为何连我的语气也声含颤抖?
或者全是因为,我从无如此经历吗?不错,我从来不曾也不敢想过,倘使我离家多日再度归来,我现世那个父亲定然不会像离若谦一般扶住我的双手对我说声“孩子,你终于回来了”,他只会淡淡地说一句“回来了,好好收拾一下,别丢了安家的颜面”。是的,不要丢了安家的,颜面。
我是姓安没错,可是我不是安家的人。假若我早一点知道实情,我绝不会任人安排我的生活过着人为刀俎的日子,绝不会。只可惜我知道的太晚,无极石,你归来得太晚,让我错过了普通女孩的普通年华,也让我错过了他,留给我的只有一个简单又干脆的解脱。
然而,这真的是解脱吗?我完全地从现世消失来到了这个毫无所知的地方,虽然是为了寻他,但同样是因为寻他,我是否又陷进了另一个身不由己?
既然无法改变现实,就努力让自己去适应现实。这是何时听过的话语?如今听来却是这般无可奈何,可真的唯有适应,才能成活。
身遇皇甫宜道我心中庆幸万分,得交君无心我心中宽慰无比,还失翎羽我心中酸涩交陈,相识轩辕奕成我心中疑忌迭生,却独独对离若谦我心怀歉疚,我对他确有亏欠,我欠他一个女儿。
那么便是天意如此罢,我将身为离忆雪向这个父亲尽孝,尽一个女儿该尽的孝道。或者对我来说这真的是第一次,对于原来的安父,我只说是敬畏是感激,我感激他将我抚养至此,但也仅仅是至此而已,之后他把我如同可交易的商品标价交换。
换了,换他一个风调雨顺的经商前程,只是,只是我不可能让他如愿了。或者在他看来,我的顺从就是对他的孝敬,但眼前的离若谦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父亲。我不奢求我的父亲有多么的宠爱、关爱我,我是想他在看到我时至少眼中有一丝丝的温润即可,那样我便满足。
——兰淼寺耳边缓缓传来佛伦低鸣,我清楚该是方丈前去论禅的时刻了,未等我启声呼唤,老方丈已移动脚步向大殿外走去,他老皱的手掌还是不停搓动着那一串佛珠,也许他真的是历经人间世事便连他吐出的声音也显得很是沧桑。
朦胧婉约间我只听得喃喃语声道:“阿弥陀佛,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何处惹尘埃,人世循因果,天机莫过问,不是人不至,只是时未来,尘生非人论,不为亦不来……”后面的话我记不真切了,但当我终于返回神来,我慌忙地朝方丈所站的地方跑去。
静谧的铜殿中除我之外空无一人,连方丈的身形也不曾再见,我不会傻傻地迟疑方才所发生的是否梦境,因为我站立的地方静躺着一颗拇指大小的佛珠,与我的狐袍雪衣相较颇显刺眼,我慢慢地蹲下身去捡起这颗珠子,不知它现今在此是天意还是人为。
方丈的呢喃回荡在耳边,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不是人不至,只是时未来。不错,人间何处惹尘埃,尘生非人论,不为亦不来。我知道我不该再继续无所作为地呆在皇甫山庄里度日如年,我的确该早早地将皇甫山庄中的事情了结,真正的走出庄门,走出萧城。
我轻轻地将佛珠纳入腰囊中,环首抬眸望去,周边仍是空无一人。我低叹一声,方才所见的仙风离忆雪不是别人,我就是离忆雪,我不用变成任何人,我只需要尽力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眸光无意一掠,但见那青玉白绸腰带之间,墨光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