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弯,云墨染,袅袅青烟云边过。
水婆娑,虫鸣缓,碧波徐徐丛间落。
月明星稀,幽轶和幽时已将安离宫中的宫人安置妥当,我则与幽涯、步凡负手立在逐雁山的半腰孤望云星皓月。
“宫主,你可是打定了主意要回去?此经一去,可是绝难回来了,安离宫就要这样无主了吗?”步凡忧虑的语声随着幽暗的夜风一并传来,诉尽了对于安离宫的担忧,也再次验证了我心中的坚决。
我并未回眸,眼眸往似有火光的山下望去,想来是有人往逐雁山寻来了,这人究竟是何人我并不知晓,但我确定他不会派事外的人来。
缓缓抬手至山崖之外,妄图抓住随风飘过的安宁,我抿唇低声道:“你这是浑话!安离宫如何会无主?若是一切得成,我此去不会太久。若是我真有什么不测,你便与幽涯速回安离宫,在四位少主成人之前,请爹先代为掌管安离宫。”
蓦地一想其实并不对,幽涯出现是为了渡我。若有一天我真的有什么不测,幽涯是否还会往存?或者,他又会在另一个时空等待另一个无极石的灵人?又或者,他要与我的灵魂一般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幽涯未曾有何言辞,我不清楚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只是他在皓月之下临风而立的模样,真道是有几分落寞。
我身为无极石的灵人,如今虽然继任了这安离宫,却未必有命将它继续守护下去,也不曾有复辟合欢国的念头。甚至到了此刻,我还要为了自己的私念离开自己的亲生骨肉!幽涯确实完成了自己引领无极灵人的使命,然而我却只会让他为我忧扰。
“看来你是落定决心了,熹帝正派了人前来,与其待他们一路找上来寻到安离宫,不如我们送上门去。”幽涯终于悠悠启声,他眸光坚定望向山下火光的方向,那里星星点点却不是希望之光,更像是摧心疾唤。
幽幽颔首,我云步往山下行去。步凡与幽涯转而跟在我身后,逐雁山中宁静无比,然而皓月清明,即便周无人烟,我们依旧能够望清脚下的山路。直至此刻,我无比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的路途,我不知道这条路会将我引向何方,但我却坚信它能够完成我心中最深的挚愿。
将将步至山下,几个人影直直寻来,他们手中执着幽明的火把在探寻着山路。为首较为魁梧和敏捷的一个黑影向我靠近,不待我抬眸将他看清,他已然颔首尊声道:“皇后,陛下在宫中已经恭候多时了,还请皇后即刻随我回宫。”不及我回应,他望见了我身后的幽涯与步凡,随后垂眸道:“想必你们便是一直护送皇后在外静养的步领军和幽涯先生。”
幽涯见状抬手止住他繁复的礼节,唇间不经意哼声道:“我不是宫中的官吏,不论有什么繁文缛节尽管在你们宫中用去,你这一套在我这里并不令我欣喜。现今既是要迎接皇后回宫,便好好引路吧。”
来人闻言不再继续言辞,与其他几人分散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往山下行去。如是,他们几人将我们包围在中间,这阵势让我感觉无处遁形,似是一只可怜的困兽,满心压抑着难以自由喘息。
至此,我深深地呼了口气,幽涯见着直接步至我身边为我搭脉,而步凡却疾声问道:“宫主……皇后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需不需要先行停下小作休憩?”
那黑影看我们几人停下了步子,也回眸望向我们,恭敬问道:“皇后是否不适?乔乙为皇后带了车马来,定能将皇后安然护送回宫,先请皇后移驾上车吧。幽涯先生在车上请先照拂皇后,一切事宜待回到宫中自有陛下定论。”
我在黑暗中轻轻向幽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言及我的心疾,一边朝步凡摇首道:“莫要担忧,我不过是走得有些急,待会上了马车便好了。”
听闻了黑影的言辞,我猜测那人名唤乔乙,若我所料不假,这个人便是冷思寒口中的血莲子。本以为冷思寒此次会派大哥或是冷思平来接我,却不想他并没有惊动他们,而是叫一直行踪不定的血莲子为他完成这件事情。
我不觉有些好奇,好奇这个乔乙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能让冷思寒这么信任,又为什么甘愿为冷思寒做下这些许事情?
轻步登上马车,端坐在柔软的绣垫之上,我沉闷的心思终于安稳了许多。我并不知晓冷思寒在朝中到底会作何安排,他如何将步凡封为了领军,又要以怎样的名头让我这个皇后出现在众多的朝臣面前,甚至是大哥他们面前?
“担忧这许多对你并没有好处,你方才便是在路上忧思过多,以至于差点心疾发作,现在便在车上稍作休息吧。你既选择了这条路,你应当早就知晓的,没有退路。”步凡在外面与那几人一同骑马,故而幽涯在车中与我说话多少能够轻松几分。
我不禁浅笑,随即舒了口气道:“此言差矣,我不言语并不代表我心中会停下思索,而我若多多言声,也未必就代表我心中满是忧扰。”
幽涯缓缓摇头,他仿佛有些无奈,只见他慢挑修眉道:“真真是让我气恼,却又气不起来,好笑,好笑!熹帝此刻能让乔乙来接你,你便无需为他担忧过多,若他连这些也处置不了,又怎能配得起你舍却一切的情义?”
说来也是,幽涯虽然心中思虑周全,却有时也有孩子脾性,多少喜爱说些气话。便如此刻,他这样的言语就如同我当初笃定信念要生下我的孩儿,我当时说过,若经不起出生的这些苦难折磨,他们今后要如何做得起我的孩儿。而此时,是否幽涯一如我当时相信他的医术一般,相信冷思寒对我的情义?
我抿唇阖眸,幽涯也未再开口。说不清是过了多久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似是做了一个混沌的梦。在梦中,我再次变成了现世的模样,不知自己是处在何等的境地,只是那梦境有些没有由头,似乎是我如梦初醒的恍然。
睁开双眸时步凡已在车外轻唤,幽涯懒懒地倚在车窗的绣枕上久不起身,我打量着眉目朝他笑了一下,随即抿唇往车外步去。
放下马车,又上宫辇,乔乙就此拜别我们,而步凡和幽涯也被阻了不得与我同往。我将要去往的是什么地方,我心中再清楚不过,更加明晓自己会面对怎样的情境。
宫辇摇摇载着我往圣宫深处驶去,一别多时,再回到圣宫依旧觉得这座宫殿似海之深,每次在宫中行走,我都觉得此生再难从这座宫殿离开。而当我终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竟然自己打定了主意,又转了回来。为什么?不为什么。
圣宫的青砖仍然平整,宫辇并不颠簸,然而却让我感到步步都是煎熬。一阵箫声忽地划破夜空钻入我耳中,若说箫中有歌,我却说不清那歌声是爱是怨。不过,终是情罢。
如果秦筝在手,我必定不顾一切与之相和,也罢了,相比筝箫相和之时不会太远。前方等着我的未必是太平盛世,但却是我的情归之所。于此,我唇间不禁和唱出声:“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你终是愿意回来了。”我蓦然张开双眸,宫辇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耳边箫声也不再悠然作响,只剩下一语低声细语——“你终是回来了。”
宫辇的锦帘被拂开一角,一只宽厚的手掌稳稳握住了我扶着雕栏的柔荑,我抬眸莞尔,心知此刻终是等到了,唇间喃语道:“别君已久,忆雪回来了,多谢柒郎让忆雪出宫遍寻茶籽,忆雪手中的寒樱春雪已经存了许久了。”
言罢,我扶住那只宽厚而温暖的手掌,沉步往宫辇外步去。将下宫辇,抬眸迎上冷思寒冷清的面容,他幽然的神色不改,只是唇角似有笑意,他沉声温尔道:“若我执意寻回你,不知天下会否将我当做昏君,幸而你甘愿回来,可我为何心中仍是不安?”
“许是因着我们别离太久,方才宫辇上有箫声过耳,我想与你作和,却不知天华是否还在。”我轻身环住冷思寒的腰,这般靠在他的怀中令我很是安稳,仿佛整个身子一下子都暖了起来。
他照比当初我离开时消瘦了许多,他原本便是面色沉冷,此刻更是棱角分明,脸上也愈渐多了些窸窣的须髯,他似是许久未曾顾及容状,又或者是这些许的须髯更能增添他的君王之气?
念及此处,我不由得低笑出声,反而引得冷思寒凝眉轻问:“笑什么?是觉得我如今的模样有些可笑吗?可是与你分别的岁月,在我的脸上刻下了什么?是我较过去不再相似,还是你依旧美艳非凡?”
我在他的怀中微微摇了摇头,浅笑道:“绝非是你我二人容颜改变之故,你并不是较过去有什么不同,而我也不会永葆青春。只是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你心中无需不安,我此刻归来便是归来,我若归去,便是真的归去,全是命理罢了,半点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