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澈扶正我的身子,拉住我的手腕走向脸比铁锅还黑的苏轩。
“伯父,贝沙没有撒谎,今天在琴房时听她说忘记吃感冒药,我去楼下替她买了,不久前刚服下。正因为贝沙说有些困我才送她回家。”
我没想到淳于澈会如此说。
帮我解围,为了我说了谎,这可一点都不像老师的作为。
虽不明白他为什么帮我,不过我还是感激的看他一眼。他把粉色手机递到我手里,我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我的电话丢在他车里。他这是来物归原主的。
“这样的话是我错怪了贝沙,不过我女儿任性撒泼的一幕被淳于老师撞见,你见笑了,都是我这个父亲没有管教好她。”苏轩说着凌厉的眼神扫向我,声音低沉几分,“贝沙,怎么可以直呼老师名字,你的修养当真荡然无存?”
原来苏轩将我之前一幕总结为任性撒泼。这个罪恶属性似乎低了许多,我只顾垂头不做声。
“还不喊淳于老师。”苏轩再次提醒我。
我望向淳于澈,喉咙间发出轻微混沌的声音,淳于老师这四个字却始终不能轻松溢出我的嗓子眼。
苏轩深沉的目光盯着我看。我再努力张张口,当第一个音节飘出口时,淳于澈笑道:“我们私下商量,不唤作老师的,老师的称谓总会让学生有一些压力,是我要让贝沙直接喊我名字的。”
淳于澈好听的声音将我从窘迫尴尬中解脱出来。我在心里暗暗记下他对我一而再的帮助。
空气中沉默了几秒,苏轩才喊道:“白婶,给客人上……”他转头问向淳于澈,“你要咖啡还是茶?”
“茶。”
听闻淳于澈多年生活在国外,没想到他选择的是中国茶而非西洋咖啡。
真是个身在国外情牵祖国文化的好青年,与那些吹了几年国外风回国后就各种不适水土不服,崇洋媚外的家伙们比起来可爱多了。
“淳于老师在英国生活多久了?”苏轩坐在沙发上与淳于澈聊起了家常。
“前前后后十几年了,伯父您还是叫晚辈小名澈儿吧。”
我觉得淳于澈说得太有道理了,苏轩一口一个淳于老师喊,听的我怪别扭的。
不知为何,淳于澈在我心里不似老师般的感觉。虽然我们不过刚刚才认识第二天。
苏轩浅笑,没有反对,接着问,“听说你早就移民到国外,这次回国可习惯?”
“回到中国才让我最舒心。”淳于澈说罢接过白婶递来的清茶,浅啜一口,赞叹道:“居然是上好的庐山云雾。”
“哦?看来钢琴家也很懂得茶道,真是难得。”苏轩掀开青花瓷碗,品了口香茗。
“哪里,只是恰巧知晓一点而已。”
一位花样美男和一位成熟美男一起品茗的情景真是罕见。
我欣赏两位优雅男士的同时心底不禁掠过一丝苦楚。记得夏如画最爱的茶便是庐山云雾。小时候经常见夏如画在某个恬静的午后,亲手沏一壶庐山云雾茶,轻抚茶盖,幽香如兰,香气袅袅,然后在一树梨花下的楠木桌上开始作画。
听闻夏如画的山水国画用笔细腻,形神兼备,气韵生动。一幅画能卖上好价钱。
小小的我看不懂其中之意但觉得白色画卷上淡雅的颜色煞是好看,我偶尔也会拿了画笔像模像样的在白纸上画圈圈,画叉叉,画虫虫,画鸭鸭……
梨花,庐山云雾茶,山水国画是七岁前我对夏如画最深的印象。
我看着与淳于澈聊得正惬意的苏轩,此刻他内心深处是否荡起一丝涟漪?
当年夏如画离开后,苏轩把她的用过的东西全部锁起来,唯独她最喜欢的庐山云雾茶依然摆放在茶柜上。
我见苏轩一直饮此茶好多年。
淳于澈清浅笑声传来,“我若能回答伯父的问题,伯父当真送我一筒上好云雾茶?”
“当真。”
“庐山云雾茶古称‘闻林茶’起源于汉代,宋代列为贡茶。以香馨,味厚,色翠,汤清闻名于世。”
“伯父,我说的可对?”淳于澈慧黠望一眼苏轩。
苏轩立刻吩咐白婶,“把我珍藏的上好云雾茶拿来赠与淳于澈。”
白婶笑盈盈离去。
苏轩的脸上满是赞赏舒然的笑意,望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我,“贝沙,你的钢琴老师很有才华,你可要跟着多学习。”
再看看优雅而坐的淳于澈,一副淡淡谦虚的表情。他就这样用一杯茶轻松的为我挡去原本属于我的一场暴风骤雨。
我不禁唏嘘。
如果刚才没有在门口撞到淳于澈,我接下来的时光是怎样的?
被苏轩拎回来生吞活剥,这也有可能的吧。
我像个奴才一般,微垂着头,双手交叠在小腹前聆听两位俊美大神的高谈阔论。
两位大神从中国茶道聊到中国历史再聊到英国文化……我听的脑袋上冒白烟……
我虽自叹不如但不羞愧,因为我知道我与他们不是同一世界里的人。
这是天分,学不来的。我有自知之明。
下午的时光过掉大半,淳于澈站起身来道别。
苏轩吩咐我一同去送淳于澈。望着大门外绝尘而去的轿车,我心头浮动一丝不安。
淳于澈如云朵般轻盈优雅的飘走了,苏轩会不会惩罚我之前对他大不敬的疯狂举动。
思忖间苏轩喊我:“贝沙,你过来。”从他的语气中我听不出什么情绪。
跟着他走到钢琴前,“为我弹首曲子吧。”他说。
以我这个小小妖精的修为不足以揣测出苏轩大神的内心想法,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我都窥探不出一丝一毫信息。
此刻他要我弹我就弹好了。
“弹什么?”我问。
“你最想弹的一首。”他回答。
只要不弹《四月雪》,我想一切都好说。我选择了一首旋律澄如明镜的《天空之城》。
这首曲子我弹起来得心应手,我喜欢简单而有意境美的东西。
苏轩坐在一角安静欣赏,一曲罢了,他说:“我以为你会弹《四月雪》来刺激我。”
我又选择性沉默,跟他叫嚣对抗真不是我故意的。只是之前那一瞬间贝一的臭脾气倔脾气又回来了。
它整整消沉了三年。如果不是今天被苏轩刺激到,我毅然坚信贝一早已死去。
“你究竟对我不满到何种程度才会让你说出那些话?”苏轩问。
我沉默一小会儿回答:“没有,我是对自己不满,不是对你。”
苏轩点点头,“既然对自己不满就要改进,我不求你能做到与贝二一样优秀,只要你有她的一半我就满意了。”
我的心脏骤然狠狠疼了一下瞬间又恢复麻木。
“苏贝沙,这一次我原谅你的无理冲动,但没有第二次。”苏轩的声音在寂静空荡的大厅异常清晰。
我翻开琴架上的琴谱,在肖邦的《玛祖卡》那一章顿住。
当我的指尖倾泻出不太流畅的旋律时,听见苏轩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我知道我永远比不过贝二,至少我要努力追赶才不会让苏轩太失望,才可以不让自己陷在绝望的深渊。
犹记得,十四的贝二曾坐在这个位置弹着肖邦的《玛祖卡》。指尖像是被施了魔咒般灵动,她完全不用看谱子能半个音符不差的谈完整首曲子。
直到白婶唤我吃晚饭,我才离开钢琴,草草吃完又重新回到钢琴边。
我突然有种罪恶感,为中午想偷懒回家休息的想法感觉可耻。我凭什么想过舒适安逸的生活,我有何权利让自己怠慢?于是我疯狂弹着一首接一首快节奏曲子。
汹涌急促的音符如海啸般将我湮没。
不知我的琴音是否打扰到苏轩,半夜时分他来催我去休息,我没理会继续弹我的曲子。他端来一杯温水把几粒小药片放到我手心,“吃了感冒药去睡觉。”
我乖乖的接过水杯,把药片放入口中,苏轩妖魅的身影便闪去了楼上。
我固执的再一次坐下来继续练习,口中药片的苦涩强烈刺激我的味蕾神经。
窗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我才许自己拖着疲惫至极的身子回到卧室。
这是第几次在天亮时对自己说晚安,我不记得了。
苏轩递给我的温水早已凉透,满满的放在桌上,我口中的苦涩药片融化大半,剩下的药末黏贴在舌尖上。
我在自虐的快感中闭上眼睛,恍惚中耳边依稀传来贝二的琴声,零星而残破,像是来自天堂的断章。
我这样喜欢回忆,我这样想念贝二,我想我快精神分裂了。
模糊的琴音里我似乎听到有人再喊我。
“贝沙……贝沙……”
似乎是苏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