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山寺有一段很远的路程,道路并不好走,路途上也很颠簸,然而温岚思父心切,全然没有在意这些,只嫌车子走得太慢,总想早点到达南山寺,早点看到她多年不曾见面的父亲。
在整个路途中,温岚都在不停地搜寻关于温良的记忆,那些能够回忆出来的、关于温良的东西全部被她用力地从记忆的汪洋大海中打捞起来,把它们堆积在沙滩上,让阳光晒干记忆上带着的咸咸的海水,现出它们本身的样子。
可是被时间的大海浸泡过的回忆却是变了颜色的、破碎不堪的。它们一片一片,虽然可以依稀辨认出它们的面貌,却无法拼凑出它们的顺序。
终于到达了南山寺,温岚却觉得仿佛漫长的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南山寺在一座山脚下,是一个很小的寺庙,也鲜有人知,顾念之和温岚、乔蕊经过两日的打探、寻找,终于在一座青山的山脚下找到了于秋雪所说的南山寺。
那是一座非常安静的寺庙,坐落在山脚下的树林中。刚走入山下,就可以呼吸到格外新鲜的空气,虽然现在的时节不过才是初春,但是这里的树木已经未然成荫了。
寺的门口两侧立着两个小和尚,都低着头不言语。见了温岚一行人便颔首行了个礼,问道:“请问施主到寺里有什么事情吗?”
想到就要见到二十年不曾见过的父亲了,温岚的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她努力订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微笑着向两个小和尚行了个礼,说道:“这里是不是有一位师父叫做宏忍大师?我们有事情想要求见他。”
一个小和尚去里面通报去了,不一会儿,便走了出来,对温岚说道:“请问女施主的名字是叫做温岚吗?”
温岚点了点头,“正是。”
那位小和尚便说道:“宏忍大师带着他的徒弟云游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知道你会来这里找他,便让方丈代他接见你。”
温岚的眼睛中泛起了红潮,现在她心里已经知道那位宏忍大师就是自己的生父温良了。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见她呢?难道事情就这样凑巧,他要偏偏在她到来的时候去云游吗?
温岚便说道:“难道他不肯见我吗?我只要见他一面就可以了,我只想见他一面。”
那位小和尚说道:“至于这个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方丈在里面等着施主呢,还是请施主赶快过去吧。”
听了那合上的话,温岚只好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谢过那两个小和尚,和顾念之、乔蕊一并走了进去。
寺院里果然是个宁静的地方,寺院本身就建立在山脚下,而寺中又幽深避世,所以别有一种隐居的味道。
现在虽然是处初春,但是这南山寺里却已经春意浓浓,到处是鸟语花香,莺飞燕舞。柳树抽枝,桃花潋滟,一排春风和煦。
在一个小僧的带领下,温岚、顾念之和乔蕊转过了一道有一道的幽径,终于在一个古老的、散发着浓浓古韵的房屋前停下了。
“方丈就在里面,几位施主请进去。”
走到这里,温岚的心中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都说佛门是清净之地,没有世俗的繁华与喧嚣,今天看了,果真是如此。不仅是寺院里面本身就很清静,就连人走进去都会被这里清幽的气氛所感染,心中不由自主地便平静下来。
想到自己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二十年,温岚的心中也觉得释然了。至少,她心想,这里给了他从前在家中的那段时间所未曾得到的平静。
温岚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家里总是充满了秦苏大声的争吵声。多少个日日夜夜,温良就在那样的环境里默默地忍受着,没有一句言语。他本是个木讷的人,不善言辞。温岚想,也许父亲从内心深处是渴望这种宁静的吧。
而现在,他终于得到了这种他想要的宁静,也许他在过着的,就是他想要过的生活。
走到房屋里面,以为表情平静;、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的老僧向温岚和顾念之他们走了过来。温岚微笑着向他行了个礼,问道:“想必这位就是方丈大师了吧。”
那位老僧点了点头,微笑地打量着温岚,情不自禁地说道:“果真是宏忍的女儿,还真是和他有几分相像呢。”
方丈的眸子深邃而善良,仿佛这中间有着无数的智慧。他的脸上是祥和平静的表情,仿佛任何的大风大浪都不能在他的心中激起一丝波澜。
只有经历过智慧沉淀的人才能有这种平静和泰然。温岚望着眼前的老人,不由得心中升起玉枕佩服。
方丈让温岚等坐下之后,便微笑道:“宏忍知道你要来,但是他没有时间见你,所以拜托我迎接你们。”
千方百计打听父亲的下落,又千里迢迢的赶来,却不能见他一面。温岚不知道究竟在父亲的心目中是怎样想的,难道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这个女儿?还是说,一入佛门便再没有牵挂,早已了断了世俗之情?
可是亲情是真得可以了断了的吗?她的身体内流淌着温良的血液,就算是真得内心清净了,也能将这份亲情看得如同所有的云雾一般,毫不在意吗?
温岚忍住心中的痛,对方丈说道:“方丈大师,我想要见父亲一面,难道这样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他竟然连这一面都不肯见我?”
方丈却平静地一笑,睿智的眸子看着温岚:“施主,如果见了你的生父,你有什么话想要对他说呢?”
温岚一时间想到了好多话,但是那些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它们在她的心里翻腾着,挣扎着想要跳出她的喉咙,但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理清它们的顺序。对于温良的感情是百感交集的,然而这种感情却只可以在心中那样交织着,让她真得开口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方丈见温岚没有开口,便笑道:“施主,你说你想要见你父亲一面,可是即使你见了他这一面,你心中的万千情绪却也难以用言辞表达。当初有大梵天王在灵鹫山上请佛祖释迦牟尼说法。大梵天王率众人把一朵金婆罗花献给佛祖,隆重行礼之后大家退坐一旁。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却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面面相觑,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佛祖当即宣布:“我有普照宇宙、包含万有的精深佛法,熄灭生死、超脱轮回的奥妙心法,能够摆脱一切虚假表相修成正果,其中妙处难以言说。我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于教外别传一宗,现在传给摩诃迦叶。”
这时间真正的言语便是无言,只能用心体会,却无法用言辞表达。你的父亲现在过着这样平静的生活,他之所以不想见你,也许是于心有愧,也许是不想被打破了这份宁静,也许是他不想让你和他的生活轨迹发生改变。无论如何,他拒绝见你,正说明他希望你能够理解他,明白他的选择,这边是他想要对你说的话啊。而你,想要对他说的话,就是尊重他的选择,用这种做法,告诉他,你已经读懂了他并且理解了她。这不就是你想要对他说的话吗?又有什么必要再用言语呢?”
方丈的话忽然让温岚心中清醒了。是啊,温良让方丈代替他接见她们,说明他心里还有这个女儿,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忘记;而他不肯亲自见她,这也许是他有些难言之隐,正如方丈大师所说,也许他不想让自己现有的生活轨迹改变,不想让自己清净的生活被打破。而作为一个女儿,能够尽到的孝心,便是尊重他的选择,也许可以用这样的无声的语言告诉他,她完全理解他。
温岚释怀了,对方丈大师道:“多谢大师点拨。等到宏忍大师回来,你可以转告他,我理解并且尊重他的选择。”说完这这句话之后,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这么多天来,我一直都苦于寻找我父亲的下落,现在想来,也许这样的做法是有一点多此一举了。父亲既然在世,我想,如果他真得希望能够见到我,必然会去找我和母亲的;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这说明,他心里也许早已经放下一切了,既然现在的生活是他希望过的生活,我也就没有必要继续打扰父亲清净的生活了。”
方丈拈须笑道:“人们都说,佛门本清净之地,一入佛门便了断尘缘,六根清净。可是事实上,并非真的了断了七情六欲,而是能够拨开眼前的迷雾,将事情真实的面貌看得更为真切,不再固执而已。所以,你父亲不再去看望你们,并不是因为在他心中已经忘记了你还有你的母亲,而是他已经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给你们还有他,都更多的自由。”
温岚听了方丈大师的话,微微地点了点头。
方丈说完,命人取出一封信交给温岚,笑道:“二十年前,你父亲跪拜在寺前,请求本寺收留他。我看他无家可归,就收留他做了徒弟,如今他已经是寺院里的大师了,座下有许多弟子,向更多的人讲述佛法经书,岂不是一件广济天下的好事。你这次来并非多此一举,最起码了结了你父亲的一桩心事。”
方丈说完,将手中的那封信交给温岚:“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这封信,一直以来,他都有心愿未曾实现,如今你来了,也算是了结了他的这个愿望,给他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温岚微笑着谢过了方丈,和顾念之、乔蕊一并走了出去。
乔蕊怕温岚伤心,便安慰道:“姐姐,宏忍师父不想见你,也许是有他的原因。你不要伤心,如果你想要再见他,大不了我们下次找时间再来就是了。”
温岚走出南山寺门,转过身去望着那座幽静的小寺庙,她仿佛看到温良俺想你宁静的笑容。也许那种难得的平静,正是他想要的生活吧。她所能尽到的孝心,也许就是让他二十多年这种平静的生活不被打破。
温岚微笑着转过头,看着乔蕊,轻轻地说道:“不必了。我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他了。”
顾念之望着温岚平静的脸,内心的某处忽然被拨动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已经死去的父亲和母亲,也许他们已经在天堂重聚了吧。是他一直以来没有放开心中的那个结。母亲希望的就是那样安静的生活,而他却错误地把那份仇恨延续了下去,用母亲的名义。她知道了,必定是会不开心的吧。
温岚想,人生最难求就是一个“乐”字,乐得清闲,乐得自在。世人忙碌,多半是为了金钱和名利,还不是因为这些东西能够给他们带来快乐。而现在,父亲终于求得了这份乐,既然他希望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她自然也是没有必要再去打扰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