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过壮士断腕,义女相随的诸多典故,虽也曾亲眼所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可扶桑从未生有激动之心,若只冷眼旁观,这些故事可歌可叹,若无法置身事外,就会是一场将人生生撕裂的人间惨剧。
男子在外拼命,留妻小坐等消息。男人不希望女子深陷险境,又岂知女子只想与之同生死共患难,而不是等到一具冰冷的尸体,更甚者,只是一个罹难的消息。
一生拼命搏,却逃不过命运捉弄。
纵使日月颠倒,乾坤逆转,皇城内的姓氏不停轮换。一个女人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
母亲就是那样一个爽利刚烈的女子,即使到最后有逃命的机会,她还是选择随父亲而去。相知相伴几十年,有了清唯和扶桑这一双儿女,可母亲在父亲面前还是小孩子心性。家里也有其他妻妾和庶子庶女,父亲眼里却只有母亲一人,对其他都可以不管不顾,唯独对母亲和他兄妹二人,事事上心。
扶桑有时想,母亲是幸福的,有一个男人待她如此。母亲跟自己一样偏爱自由,虽然有时身不由己,不能由着她的性子,但父亲总是会想方设法地让她如愿。
忆起曾经和父母兄弟姐妹的种种,一丝丝心酸浮上心头。如果知道现在如此生死两隔,亦或不得亲近,她还会一直那么任性,整日想着往外逃吗?
扶桑把手里的酒仰头喝下,不敢再想,只是一杯一杯,把所有的愁绪都化在淳淳酒香中,酒仍有,杯盏便不停,烈酒让她的喉咙胸腔火辣辣地难受,扶桑一时怒起,把手中杯盏狠狠砸出,索性直接用酒坛灌了下去。
廖钟南,你还记得当年我们怎样相遇吗?那是我第一次跑那么远,躲过了所有人,跋山涉水地奔赴梦寐以求的中原。师父曾说我命定东方,我与太子哥哥沙盘演兵时曾偷偷打听了东方的一切,知道那里叫做中原。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对中原的向往,家里的诸位兄弟对你们中原似乎十分忌惮,每次我提到中原,他们都会特意嘱咐我不能随意踏入中原。越是这样,我越不能遏制自己去中原的欲望,只好寻了机会偷偷跑了出来。翻过养育了我十三年的戈壁大漠,我来到了土地肥沃,街市繁华的中原。
中原给我的震惊不是轻而易举说得出的,我只能感叹天神对中原的厚爱,我们族人深居戈壁,对天神如此虔诚,却不能享有中原的地大物博。
许是见了中原以后,我忽然觉得母亲是对的,这世间是没有天神的,否则为什么会不去庇佑他虔诚的子民?
然后我遇见了你,你当日穿了月白长袍,手执长剑在林中穿梭。你脸上有不属于你年龄的沉重,我很好奇,身处美丽中原的你为什么会不高兴。
“喂,你不开心吗?”
彼时我还穿着四哥以前的衣服,并不太合身,年龄尚幼,一路倒也没有人认出我是女子。
你的长剑指着我的喉咙,沉声问:“你是谁?”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对我,脸上的好奇更浓了,也不说话,只是瞪大眼睛打量着你。
你有一双水潭似的眼眸,可是却浓黑地深不见底,眉目分明,薄薄的嘴唇没有一点弧度。
你也细细地打量我,突然神情一讶,冷着脸问我:“你是女子?”
我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对你说:“被你看出来了,不好玩。”
你似乎是看出我并不能给你造成什么威胁,便收剑入鞘,又问了一次:“你是谁?”
我不屑地扬了扬下巴,歪着头看着你:“真没礼貌,你娘亲没教过你问别人名字时要先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吗?”
你眼底好像有什么划过,对于当时只有点小聪明却不谙世事的我来说,看不懂你的心思。如今想来,我在提到你的娘亲时,你流露出的,是彻骨的痛。
当我以为你不会回答我正要转身离去时,背后却传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我叫钟南。
钟南,钟南。
这是我在中原认识的第一个人呢,我忘掉了之前的不愉快,甜甜对着你笑,笑声像银铃,叮叮咚咚。
“我叫扶桑,我会记得你的。”
也许是被我的歌声感染,你的眉头稍稍舒展,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你说再过几日你就要远行,去做一件别人都做不来的事情,你要有能力保护妹妹,保护自己身边的一切。
我握着你的手说相信你,然后拉着你四处乱跑,跑累了便仰面躺在地上,大声喘气。
你带我去烤兔肉,带我去爬山看日落,带我去吃从未吃过的糕点。我给你讲格桑花,讲骆驼,讲戈壁。
最后你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扶桑,你愿不愿跟我走?”
我未读懂你眼中的期待和认真,脑子里只是想着出来这么久,家里肯定都急坏了。
我摇了摇头,告诉你我要得回家,不能跟你走。
你有点失落,眸子里的光亮都黯淡了。
我笑着打了你一拳,银铃般的笑声让你重新开心起来。你问我:“扶桑,如果我们以后再相遇,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眨眨眼睛,认真地考虑了很久:“你会像我父亲对我母亲那样好吗?”
你失笑,宠溺地看着我,承诺道:“会,一定会。”
我顿时欢呼雀跃,大声对你说:“好,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
你怔了怔,眼中的喜悦溢到了眉梢,你一把把我抱起,一圈圈地转,我的欢呼声,你的笑声,夹杂在一起,成了我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
那一次出逃,却是我最后一次拥有那样单纯的思绪和简单洒脱的笑容。
当我再次踏上那片熟悉的戈壁,马上就被大哥二哥带的人找到。我笑着跑向他们的怀抱时,大哥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我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为了找我,父亲已经出动了真国所有的军队。在四处搜索无果后,父亲想到我是去了中原。
原本真国的军队按照合约是不能踏进中原的,可父亲寻女心切,硬是违背合约,让军队行进了中原的蒋国,蒋国国主大怒,对真国发兵,挑起了两国的战争。
你还不知道吧?我其实是真国的二公主,因是皇后亲生,又得父皇偏爱,所有的兄弟都宠我让我,连我的几个妹妹都得对我凡事让三分。
平时我偷溜出宫,皇兄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真国都认识我这个活泼好动的二公主,真国的子民大多忠厚,对我极其喜欢,便也多由着我到处乱逛。
可是这次我竟只身跑去中原,为真国引发了这么大的灾难。
一路随大哥二哥回了皇宫,才知道父皇亲自带着四哥在前线,宫里暂由两位哥哥代理。
我急急奔到后宫,没有寻到母后,便跑去东宫找太子哥哥。一进东宫,丫鬟太监都围了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我烦得很,拨开他们直冲太子哥哥的房间。
当我猛地推开门,却看到太子哥哥趴在床榻上,脸色苍白,母后则坐在一边抹泪。第一次看到母后哭,我慌了神,急忙上前抱紧母后,母后抬头一看是我,顿时把我拥进怀里,口中声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后,对不起,是儿臣错了,请母后责罚。”我挣脱母后的怀抱,跪倒地上请罪。
母后流着泪拉我起身,口中却安慰道:“事已至此,不要自责了,等着你父皇和四哥的消息吧。”
我无话可说,只好点了点头,转身看到太子哥哥已经醒了,眉眼含笑地看着我。
“太子哥哥,你这是怎么了?”我皱着眉头,跪在他的榻前,小心翼翼地问。
太子哥哥笑而不答,我知道一定是因为我才会害得太子哥哥这样,否则要是太子哥哥挂帅,肯定万无一失,也不用父皇御驾出征了。
太子哥哥看我哭得厉害,知道我心里肯定愧疚难当,只好替我擦了眼泪,道:“我没什么大碍,只要你能平安回来,我跟父皇母后便也放心了。其他的,父皇和几位皇兄都会处理好的。”
后来从太子哥哥的贴身太监那得知,我偷跑到中原之后,父皇大为震怒,太子哥哥把一切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给我讲了关于中原的事情,我才会好奇跑到中原。
父皇气急,大声斥责了太子哥哥,并令人行廷杖一百。六十廷杖就足以把人打死了,可父皇却下令一百!有父皇看着,行刑的太监都不敢徇私,一下下都打实了,打得朝堂上的大臣皇子都心惊胆战,竟无一人敢替他求情。
打了五十多下,太子哥哥不支昏迷,父皇终于不忍,叫人把他送回东宫养伤。
虽然有宫中秘药,可太子哥哥身上的伤实在太重,腰背间还是留了疤,御医说,是会留一辈子了,而且,还会留下隐疾。
知道所有人因为我的任性都受了如此多的罪,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胡作非为。从那以后,真国的人都知道,他们那个活泼好动,爱闯祸的调皮鬼公主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安静温和,爱民如子,而且深知权谋之术的聪慧女子。不少人曾感叹,二公主若为男儿身,有她和太子殿下,我们真国又怎会被那些中原国家和西域的其他国家欺辱?
至于和蒋国的战争,因为蒋国之前对尹国发动战争,尹国的王令他的第六子挂帅出征,此间父皇抓住时机,与那位皇子结为盟军,前后夹击,一举击败蒋国。
只是,我居然不知道,你就是那位被父皇夸赞的皇六子,正是因为这命运的捉弄,我才生生与你错过,也间接导致了我们真国的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