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想必当时的杜子美,在写下这一句诗的时候,心里面想的是人,而不是事。每个人都必然要和他生活的时代结合在一起,而有些人,却并不局限于那个背景。因为背景永远都仅仅是一个背景,可是人是活的。而人生的真谛,大约也在于自己是一个活的人,既然是活的,那就可以建立自己的性格,可以享受自己的生活,也同样,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哪怕是只能改变一点,可是哪怕就只有那么一点也比一点都没有好了太多太多。
八十年前甄朝太祖皇帝戎马一生南征北战,终于收复四分五裂的华夏大地于一体,自此以后,国库就因为天下大乱的后遗症持续空虚。
北狄南蛮,东夷西戎,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纵然甄朝承接老祖宗以天朝自居,却不再是那个接引八方来客强盛富饶的大国,据说刚刚建朝的时候全国都找不到四匹同样颜色的马给太祖皇帝出行,太祖皇帝上朝的时候外面金光灿灿,里面所衬的中衣黄一块棕一块尽是补丁,没有外国使节来的时候皇上一个星期才敢吃一次红烧肉。整个国家不过是一个空壳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辅佐太祖皇帝的第一任宰相指定了规矩坚持修生养息,不仅仅萧规曹随,陈也随,张也随,随着随着,这一修就养了七十来年,直到三年前新帝贺宇登位,才坏了这条不成文的规矩。过去七十多年间,凡是外敌来犯皆用公主来和亲,无奈皇上老儿哪里来的那么多公主,再者皇后嫔妃哪里舍得把自己一手养大的娇俏可爱的掌上明珠送到大漠狼烟的遥远地方去受苦。
这可苦了王公大臣们,四处寻找标志得体的婢女们随时都准备充公,每到甄选宫女的时候举国上下哭嚎一片,仿佛不是送女儿入宫,而是送女儿去十八层阎罗殿里面遭受折磨。
其实即使没有和亲这一条,把女儿送到深宫里,也与送到狼窝里毫无区别,所谓一入深宫深似海,有不得见圣上者,三十六年还不够,恐怕得一辈子。多少父母祈求的不是自家骨肉能被皇上宠信,而是平安就是天大的福分。
美其名曰天朝大国,其实就是个扮演着玉皇大帝的优伶戏子,戏服一脱,就什么都不是,该赔笑脸是赔笑脸,该向地痞无赖讨饶是讨饶。自诩为泱泱大国,其实就是个在异国包围的圈中委曲求全苟且偷生的病夫罢了。
东南西北四个国,尤以北方狄国最为猖狂,自恃骑兵勇猛,又有名将熟用七十二奇策,攻城略地,无往不利。甄国两次与狄国和亲,上一次和亲是四十年前,玉珍公主宫车十里珠宝箱箧组成的嫁妆,保得了甄朝四十年北方边境不被骚扰的平安。
如今眼见着四十年已过,北方边境又开始动荡,王公大臣又开始急着找寻宫女的事,举国因此骚动异常,几个县官越级向上递了几个折子,自然要夸大其词几分,被当朝皇帝亲眼看到,当下龙颜大怒,立马宣布第二天就要上次早朝。
一般来说早朝是十天一次,无奈当朝皇上太过于勤政,七日八日就上早朝一次,事态紧急的时候三五天内日日早朝,可折腾坏了朝堂上那些行将就木的老骨头们,天不亮就要早起,弯着一把脆生生稍微不注意就能折着的老腰向中年气盛的皇帝磕头跪首高呼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即使这样也不能安了皇帝的心。
大约是老皇帝活得太久耽搁了当朝皇帝上位的时间,他一上台就强烈的表现了自己对老家伙们的偏见,极其厌恶老年人的萧规曹随抱残守缺,反对一切知白守黑的道家不作为行径。若不是身边的言官极力上言,恐怕这位鹰派皇帝就要以尸位素餐的罪责把朝堂上的一帮老臣全部革职,再换一批嘴上没毛的年轻人直言献策,摧枯拉朽,把整个官僚体系抽筋拔骨再重新整理一遍。
差点就被革职赶回老家种地的老臣们战战兢兢,余了还不忘哆哆嗦嗦把刚刚继位两三年的天子背地里训斥一顿:“荒谬、简直荒谬,小老儿为我甄朝勤勉一生,不想我朝是要被毁在一个好大喜功的无知小儿手上。”其他老臣不敢多做声,甚至一些年轻一点臣子也觉得皇帝这般翻天覆地也是太过了,恐怕要寒了不少鞠躬尽瘁的老臣的心。
旧的不去,新的依旧来了一批。
从此,十来岁二十来岁有的媳妇都还没影的七八个青年人,因品级不够只能穿成一棵棵青葱,煞有介事的与老臣们那些蓝的红的紫的站在一起,显得水灵灵的。每当皇上被那些老头子们苍老疲惫慢吞吞的嗓音搅得半死,总要向站成一条的水葱队伍里面看一眼,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舒坦多了。这些年轻人有的是刚入仕的进士,有的是达官显贵的近亲,有的是皇上在大街上晃悠聊了两句就看上的人,总之,无一和皇上的思想不同。
杜懿嘉就是这一群年轻人之中的一个。
皇上主张改革,崇尚法家严刑峻法,侧重富国强兵,恨不得全民养马练武,非要把前几十年的被北方侉子们欺辱的忍声吞气夺回来。当下朝堂之上四分五裂,有的主战有的主和,有的尚法有的尚儒,思路不一,炒成一团锅。
那些老家伙们倚老卖老本着保全自家家族的想法沆瀣一气反对皇上的所有思想,搞得皇上更想把这群黄土埋到嗓子眼的老头子们一个一个全赶到老家挑粪浇菜去。而年轻人大多支持他的决定,一个个具备着朗朗书生气的新鲜水葱,让皇上对他们的喜爱更深了一层。
多喜欢年轻人几分,就多讨厌老头子几分,皇上皱着眉头,强迫自己不打断七十来岁了的温太傅老儿挑战他作为九五至尊的尊严,拿眼睁睁看着他着笏板头一点一点带着颤音结结巴巴的一条一条的说着话。
这帮主和派的言论,无非是说战场会使得国库空虚,导致民不聊生,田间劳动力不够之类之类。什么马匹上给人垫屁股的垫子用来包裹尸体,战马在战场上生下小马,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可是自当朝皇帝贺宇上台三年都是大丰年,举国的粮食稻谷堆积成灾,南方空气潮湿,甚至都快烂掉,什么古书上引用的旧说,都是屁话。
眼见着皇上的脸色从红润变绿变青,太傅家的孙儿一身笔直的绿绸衫子再也看不下去了,偷偷踢了他爷爷一脚意思是让他好好看看皇上脸色别胡乱说下去了。太傅老态龙钟的皱成干了皮的橘子一样的皮肤被风吹歪了一样的颤抖着回过头来不知情的看了一眼,然而脾气太好,反射弧又太长,也不至于发火,只是非常无辜的问了一嗓子非常不适时的话:“谁、谁踢我?”
忍不住的已经先笑了起来,皇上也放下了架子忍俊不禁,几个一品大员们老皮笑开成了一朵菊花,青葱队伍里面几声清亮的大笑令太傅老儿十分不解,扭回头去吞了吞口水打算继续把自己的话题讲下去,却不知自家孙儿铁着一张脸,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皇上上朝只想听个意见,以表示自己对于大臣们的基本尊重。但是听意见也就仅仅是听个意见,拍板决定的依旧是皇上。此时皇上心意已决,任什么死谏血谏也改不了他的决策。其他的事情皇帝知道要一点一点的来,也不强求这个裹成一团蜘蛛网的朝廷能一时一会改变现状。
和亲的事情先被取消,皇帝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马成了精也难追:“三年举国丰收,如今兵甲已足,良将辈出,何不挥军北上,扬我甄朝威风!”
皇上龙血沸腾,显然已经决心依靠武力。主和派自知大势已去,诚惶诚恐的相互对望了一眼,随着主战派一齐跪下:“皇上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尖嗓子的小太监看到皇上深深打了一个呵欠,识时务的扯着快破的音吼了一嗓子:“退朝!”
伶俐的小太监刚刚说完话当即转过身来扶起懒散着身架子的皇上,托着胳臂扶着下了台阶,真是恨不得给他背在身上背下去,生怕他多走了一步路不开心就要对自己进行责罚,可怜人事未知的小太监,对于“伴君如伴虎”这句箴言,倒是深谙的很。
刚才闷声不吭的大臣们在低着头等着皇上绕过屏风后立马退散,也不管皇上人还没走远、顺风耳朵还留在屏风后面,就立马聒噪了起来,唧唧喳喳轰隆的皇上忍不住抬起金手揉了揉耳朵,小太监眼尖,生怕怠慢了皇上惹了龙颜不悦,准备用手去揉皇上的耳朵又怕自己脏手揩到了皇上的油,灵机一动无奈身子太矮,只得踮起脚,鼓起腮帮子狠命吹。
皇上对这谄媚的姿态很是不满,挥手摇了摇:“你别了,口水都进我耳朵了。”一开口把个生怕自己触了虎须的小太监吓得往前酿跄几步跪倒在地:“圣上饶命、饶命啊!”
皇上心想我又不会把你吃了,表面上连个嫌弃眼神都不愿意给,使之从皮相上看起来和颜悦色:“不怪你,那帮人吵得,耳朵疼。”又道:“你也不必这般,朕岂是那么鸡蛋里头挑骨头的人。”嗒嗒嘴之后又说:“你一样,那帮孩子也一样,知道朕是天子之后,都不敢像原来一样跟朕讨论政事了。”
话音渐弱,隐隐有落寞之感,小太监听不懂,只得应着:“是、是。”
皇宫里明花暗柳,一阵风吹来落英缤纷,皇上随手拈来一朵,放在眼前端详片刻,寂然道:“朕分明记得积雪才融了没几天,怎么就春暮了呢?”摇摇头仰天长叹了一声终于还是道了声:“唉、走吧!”
才化的雪,怎么就春暮了呢?
贺宇已经年过不惑,自知身体不如往年,看似八尺男儿,孔武有力,实则外强中干,体虚的很,近些年来又积劳成疾,五脏六腑迅速枯败,五经不顺,六脉逆行,已是强弩之末之势。他苦心孤诣二十余载才以庶子出身登上帝位,自以为天上地下无人比拟,政治夙愿终于得以实现,无奈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他常常能嗅到自己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腐朽气味,那气味他实在是不喜欢,可是那不喜欢的气味又确确实实是他身体里面所散发出来的,他时常希望自己能够重活一次,重新成为一个体力强健的年轻人,的那是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时光并不会因为他的一点点希望而逆行,也并不会因为他的一点点期待而完全符合他的寄托。
是真的春暮了,岂是他一己之愿就可以再少年的。
他回头看了看高高的台阶,觉得这设计真是太不合理,他甚至觉得那高高的台阶在一直拖垮他的身体,在一直吞噬他赖以生存的思维和思考能力。
他觉得自己的判断能力都在一天天的下降,都在一直一天天的变得羸弱。他的整个躯干变得不能再恢复,他渐渐成了一个完美的存在变成了瑕疵品,现在变成了失败品,想必不用过多久就会变成一个失败品。彻头彻尾的失败品,他想了想自己的未来,不过是一杯黄土,便觉得岁月沧桑,仿佛就此走到了尽头一般。
想到那一群青葱衫子,他快要僵硬的脸上就产生了一点笑意,那些后辈之中,有文有武,有贵胄有草根,但是无一他不寄予了厚望,他寄予了信任,他寄予了自己未完成的梦想,这一切,想必他自己是无法完成的,的那是他希望那些年轻人能够完成,也许那就是他的一点点心驰神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