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因为我就是信你,你和你父亲,终究是不同的。”
官场上江湖上沉浮了那么多年,李政成早就有了一双看清楚世事的眼睛,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还有几个人会只注意到表象?
杜懿嘉这个孩子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胜在心地善良,内心总是隐藏着淡淡的自以为是的影子,以为自己十分的不单纯,然而事实上却比谁都单纯几分,只要给他三分颜色,他就能开染坊;只要给他一点激励性的语言,他就天上地下刀枪火海在所不辞,实在是忽悠的最好对象。李政成一个沉溺于官场的老手,难道会欠缺到连一个孩子的心智都看不出来?
而且杜懿嘉有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的绝无仅有的特点,那就是他一旦认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凡是他打定了主义开始的,就必然没有了结束的可能。也只有这样的性子,才是一旦开始了对某个人的忠诚就不会结束,这样的人,才最担当得起别人把自己完全裸露在外完全没有任何防甲的后背交给他。即使有一天会被天下人背叛,那么杜懿嘉,也绝对会是最后一个背叛的人。
他看起来像是对这整个世界都妥协,然而事实上他的看似的妥协恰好是对这个世界说明的不妥协。他的吊儿郎当的态度是对着他不愿意妥协的现实的宣战,也是留在这世界上,一声尖锐刺耳的呼啸。
他就是一只叫做李政成的狐狸,他活了半百的年纪这点端倪还是看的清清楚楚:“小杜,子芫只是个女孩子,好多些地方她无力独自承担,你可千万多少帮着她点。”
杜懿嘉心道您怎么就认定了我会帮她,您怎么就认定了我不会在背后插她刀子?毕竟赤奎帮是个江湖组织,也不知道新帝是能容下它还是容不下。如今新帝没有动作,完全是因为他实力不够,手还伸不了那样长,可是以后就说不准了。
老狐狸料定了他心中这么说,年轻人就是这样,肚子说了多少不情不愿不情不愿然而实际上比谁都情愿的很,说好的不甘不愿事实上都是甘之如饴。李政成也有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哪里会不了解杜懿嘉的心思?
他打定了主意,于是说:“反正我都命不久矣了,还不如打一个赌。我就赌你帮着子芫,无论我生我死,这天下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我也是个黄土卖到脖子的人勒,哪里活得了多久。无论我打赌打赢了,还是打赌打输了,这错误都不需要我承担……”
他叹息了一声:“可怜了子芫,该是她为我的看走眼承担后果了吧?”
李政成抬头看了看窗户外的天空,茅草屋的窗子安放的高度比较低,开窗的大小比较小,只容得一个孩子的那种高度,踮起脚探着头,朝外面看着那一片蓝天,从他坐在椅子上的角度,只能看到一片蓝,因为背阴,更显得有些发灰。
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肌肉的酸疼和打心底由内而外产生的无力,天地就像是已经倒了个个似的,景观都有些眩晕模糊了。
他是真的老了,长期的疲劳和一心多用促使他加速的老了,身边连一个照顾他的女人,或是一个膝下承欢的孩子都没有,他就要这样孑然独身的独自见阎罗去了。他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过了大半辈子,没想到真的就这样过了一辈子。他以前不知道一个人的孤独,可是到了黄土埋到鼻子跟头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难过和孤独。
他不是不害怕孤单和寂寞,他只是习惯了罢了。
他想,自己算计了大半辈子,最后算计了得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他算计了一辈子的东西,于他而言没有一丁点用处,就算事情成了,也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并不能因此就名垂青史;可是假如这件事情败了,他也不会因此遗臭万年。无论成败与否,所有的后果都是后人来承担,他在将死的一刻忽然想多活几个月,把他一生精心布置的陷阱尽数捣毁……可是现在看起来,岁月是不饶人了,他这一生再也不会有机会了。人生就是这样艰难,多少人的一生都像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活着的时候努力争取了一辈子,到了将死的时候终于得到了,得到的时候却发现那东西什么用处都没有。什么权利,什么浮名,什么一呼百应的能力,什么富甲一方的实力,在生命面前都是一场空。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那么想要再活一会儿,年轻的时候不珍惜身体,老来了终于用寿命来偿还。他在心中暗暗嘲讽了自己好一阵儿,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柱快要燃尽的香,还剩一些飘下来的残末使劲挣扎,越挣扎越发现自己无力,越挣扎越发现自己剩不下多少一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