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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沧江岁月长 暖春半夏 2025-01-14 16:06
杜懿嘉几乎是被周围的人拖着离开,一直被送到一处阴凉且看不见摆棺的地方,他的双腿像是簸箕一样的大敞着,继续小声的啜泣,一边抹着自己金豆子一般的眼泪,众人看到了,也都说他是懂得感恩,也没有往哪方面想去。
他抹了几把眼泪,偷偷从指缝里面向外看去,确信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了,于是停住了自己珍贵的眼泪,以防万一还是用一双袖子捂住了脸,小声对自己说,李政成哪有那么容易死?
他刚才没有在李政成身上摸到任何易容或是尸替的痕迹,那么十有八九那就是真的是李政成本人,可是他依旧不信李政成可以那么容易就死了。
想来也没有什么人会理会他,他靠在一棵洋洋洒洒落了漫天数不清楚多少柳条的大垂柳下面,深觉此树上好,可以遮风挡雨,亦可制造一处阴凉,大好。
他如今摊上了一件大事,苦思冥想,忧心如焚,此时这上好的大树,十分适合给他这一个的肝火正旺的年轻人找个清静。
李政成看模样是死了,可是那也仅仅是表象上看起来是死了,其他方面来说,怎么着都是副没有死全的样子,也不是他多疑,也不是他心狠,这回是真的……除非李政成头和身子分成两半了,被剁碎成了肉酱,骨头都只剩渣滓了,否则他不会相信李政成就那么真的死了。他二十年不能算是苟活,怎么着都承载了不少历练,也不是他杜懿,也不能断言说他心狠,而是他再也不敢随便去相信一个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目标,有自己的打算的人,尤其是一个像李政成这样的聪明人,何况还是个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聪明人。
一般而言聪明人很少露自己的锋芒,不会轻易给他人展示自己的精明,这次是杜懿嘉这小子运气好,偏偏遇上了李政成这样一个四处点火给他通风报信的聪明人,若是李政成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么也许他一辈子都难以知道李政成的真心思。所谓的大智,也不仅仅是懂得怎样敛息养气,而是能屈能伸,该诸葛时候真诸葛,该阿斗的时候也是真阿斗,一点破绽都不给人看出来。
纵然有一棵生长了许多年快成树精的大柳树为他遮阳蔽日,可惜了他没有这个福分切享受多时,天灾人祸,时常是避不开的,这回两个人死了,一个按着道理来说是他同房的室友,另一个是他恩公,那么,纵然情理而言他不会杀死自己的恩公,然而想要跟他那室友的死完全摆脱关系,基本上来说是不可能的。
没有什么其他的乱七八糟的理由,就是他离杀人灭口的地方最近。
他人看来,这个没什么来历的无名氏是和李政成一道来的,应该关系很亲密,但是在杜懿嘉这个角度看来,他本来就是和李政成演的一出戏,别说这关系是假的,就是这关系是真的,他们两个人依旧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普通人,无论他是李政成在朝政之上一直赏识的人,还是李政成在半路上捡来的一个后生小子,都并不阻碍他本质上是一个李政成棋子的事实。
他再怎么遭受李政成的提点,再怎么被他一再暗示,再怎么被赏识,都并不能够改掉其中的本质,那就是他原本就是李政成的一枚棋子,以前是,现在是,后来或许是。
更有另外一层,那就是在他人看来,杜懿嘉身份本来就存疑,他是李政成路上捡的,然而李政成只是个普通人,既然没有三头六臂,也必然没有火眼金睛,他又怎么能知道一副姣好的皮囊之下杜懿嘉是不是什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妖魔呢?
他在自己逻辑严密证据充分的现实条件下推断出,那个李政成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自己伪装成自杀,又弄死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最后把自己的赃栽在他杜懿嘉的头上。
纵然杜懿嘉读的书少,也没有特地对于江湖手段有着强烈的兴趣,抱以深究,可是他依旧打心底的明白,江湖上各种奇了怪了的各种令人琢磨不透的伎俩都不是盖的,一不小心就能叫人着了道儿。说不定李政成现在好好的躺在这里,下一秒就能炸了尸去,江湖上就是有那么些奇妙的法门,让人心跳短时间一点都没有,可是过了一时半刻优惠悠悠转醒,用什么,用多少,都是有讲究的,指不定哪个新出师的师父,掌握不好量,就能药死人。
几个小侍卫把他捆了,反正现在李政成都成了一具尸体,本来还仗着打狗看主人的心思对他客客气气的,然而现在根本没有人会保他,小侍卫也就有恃无恐,无论是肢体动作,还是语言上的恐吓,都开始变得不规矩了起来。杜懿嘉现在是有苦说不出,他堂堂六品朝议郎,就算不是个大官,可是怎么着也不是小官了,也不是人人就可以随便欺辱的,何况他还那么年轻,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面长大的,这回给人叫做了杀人嫌疑犯,指不定哪天县令村长什么级别的人物为了立功就把他给斩了。
然而这些事情还有可能补救,想办法总是能够把自己保出去。可是把自己保出去之前还隔着一道,那就是这出戏他是演还是不演了。最大的问题停留在他进退维谷的事实上,要是说平时吧,他手里还有着自己的官牌该有用处的时候还是能够给自己保一条命;可是现在吧,估摸着李政成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有几手怪棋留在后头,指不定还要有更接下来的不一般的举动,他怎么着也不能做卖了队友的蠢事,于是只能按兵不动,等着被押入大牢,继续逢场作戏,再等着人来救他。
可惜啊,想他风流倜傥英俊潇洒,连桥头卖豆腐脑的大妈见了他来都会多加点葱的一代美男,就被一种十分不光彩的方式,把手臂拧到背后拧成一条麻花,被强逼按着肩膀逼着他低下头去了大牢。
牢里面阴暗潮湿,位置已经不够了,本来应该隔离开来的单独问候的重刑犯,都只能放在一起看管,就把他和另外一个被重枷压着的犯人关在了一起,那犯人看起来十分的狼狈,浑身脏兮兮的,一看就知道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里面不知道混了多久了。
像杜懿嘉这样出身清白的好人家,十指不沾阳春水,是从来不会懂得下层人民的痛苦的,即便是从书籍里面阅读到了不少相关的信息,可是依旧没有那种切肤之感。尤其是现在看到了这样一个不知受到了多少酷刑的人就在他旁边,随时都有可能打照面,心中不禁觉得十分害怕,暗暗起怵。
屁股不禁向后挪了一步。
那人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一头脏兮兮的打成结的油光发亮的乱发向上抬了抬,接下来就是一团分不清模样的墨色沉溺在其中,只有那亮晶晶的眼睛和鼻孔嘴巴才能使他分清楚那真的是人的一张脸。
像是齿轮咔嚓之下发出的那种青铜器械相互摩擦的金属的声音,尖锐刺耳,仿佛很久没有与人交流过。
他的嘴角上抬,仿佛笑了一声:“你怕了?”
看见了杜懿嘉不知所措的眼神,又道:“你是怕我么?”
如同湖光山色的眼睛中的光黯淡了下去,垂下眼敛:“我这样子,确实是很可怕的。”
这大牢不是一般的黑暗,关的都是了不得的犯人,杜懿嘉一个小小的身板在这里,简直是颇受其害,看不见的地方仿佛永远都存在着几只老鼠,以及几只蟑螂,还有无数的奇奇怪怪的虫子,细小的声响徘徊在自己的耳畔不断回响,仿佛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咬他。
他的身上依旧是那件穿得破破烂烂的衣服,总是有那么几个洞始终缝合不起来,就是那几个地方,他总是觉得又疼又痒,总有奇怪的感觉,始终在爬,始终啃啮他不能镇静下来的心。
他突然站起身来,觉得这鬼地方无处可坐,忽然就听见那脏兮兮的分不清楚模样的犯人完全不问他听不听,兀自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你为什么来的,我不知道,可是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不是坏人。”
他的声音永远在撕扯着,进行一场接着一场的拉锯战,似乎很久以前声带就坏了:“我也不是坏人,我从来就没有做过恶事……”
他冷笑了片刻,笑声带着些许凄凉:“也许有些事情,他们会觉得我十恶不赦吧。”
他的声音难听,故事里面很多细节都被磨得模糊不清楚,可是依旧没有失去一个故事的逻辑性和完整性,从这个故事的叙述来看,叙述者不是一个寻常的粗人,他有学识,有说故事的的能力,至少也是个读过书写过字经历过不少世事的人:“要是我还记得年岁的话,我现在大概是24了,在牢狱里面呆了三年。
三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可是,它竟然就这么过来了。
我就像是一个畜生一般活在这里,他们不想让我轻易死了,就把我困在这里,不让我出去,没有人和我说话,每天就一碗饭,我像狗一样的吃。我也不想死,我不会自杀,传说中自杀的人是没有灵魂的,死了也不可以投胎。真是可怜……我就要看着,是有一天我被磨死了,还是他们等不及了把我杀了。
咳咳、还真是最恶毒的诅咒。”
男人说到这里大约是说完了前言,后面才是正文,他大约是太久没有遇见过一个可以听他说话的人了,亦或是说故事成了他自己和自己说话的一个方式,这个故事大约已经被他说得纯熟,也许其中不通之处都被他给磨圆了也说不定,说不定里面尽是些变得成分,可是即使这样,杜懿嘉还是选择了相信而不是不信。人都有一双眼睛,是真话还是在说谎都不一定,没有哪个故事在讲述中是完全真的,可是即便是只有七分真,那也是足够:“我和小连,是从小就认识的,她没有爹娘,寄居在姨夫家,我没有爹,和娘一起生活,家母做绣品补贴家庭,也算是有个生计。
我是个读书人,中了秀才,无论怎样,就算不中进士,好歹也能做一个教书先生补贴家庭,小连来家母这里学习绣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远近闻名,想来……也是很般配的。
我俩相爱,也没有人阻止,顺利成章的在一起,也没有人敢说闲话。我俩都老实,小连能干的很,主内主外都是一把好手,论姿色还算可观但是也不能算是什么倾国倾城,因此家母也是放心。
那时我俩有了孩子,刚好有一大户家中的娇妻也正是那个时候生产,就让小连去当奶妈,家中的孩子只能喝米汤,母亲去喂别人家的孩子,也是我们这些穷人家庭的悲哀。
当奶妈也就当当奶妈罢了,也就是出点力气劳点心神罢了,殊不知……”
他这一转折就在殊不知后面,杜懿嘉听起来越来越揪心:“大户人家大房二房娶得热闹,去多了就争争吵吵互相都得整出个高低来,一不小心就得卷到各种事情里面。奶妈虽然只是个奶妈,可是自己喂个小宝宝那么久,即使不是自己的也会很心疼,一旦是有了个三长两短自己比谁都疼。”
男人叹了口气:“小连是个聪明人,明知道一趟浑水不应该往里面趟,可是心中始终过意不去。小连侍奉的那家,正夫人过门许多年都咩有生产,只好取了个如夫人,如夫人的肚子实在争气,刚刚过门不久就有了迹象,养下来是个白胖儿子,就是小连养的那个。
“本来这样也挺好,无论是正夫人生的还是如夫人生的都是亲骨肉,可是事情偏就发生在这节骨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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