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87年正月间,大明万历十五年的新年里。京城北京郊外的一座不大的寺庙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炮竹声,叫卖声,呼儿唤女声,一点儿也不逊于京城的喧嚣。在香烛、炮仗的烟雾缭绕下透出寺庙牌匾上的三个楷书大字——白衣庵,却原来是座庵堂。所以来此烧香许愿的大多皆是女眷。
突见一青衣少年在熙攘的人群中急急的穿行而来。少年大约十一、二岁年纪,身材略嫌瘦弱,肤色白皙,眉浓眼小,到也还清秀,身着青色布衣裤,似是小户人家的孩子。只见他带着怯怯的羞涩,焦急地在人群中找寻着。
白衣庵住持静慧已是五十余岁的年纪,却因一心向佛、心静如水而显得慈眉善目,仿若年不过四十的妇人。她将右手中的一串紫檀质地的佛珠缓缓地绕在左手上,端起几上的茶浅啜了一口,侧头对一旁坐着的俗家记名弟子道:“亦芯,你今日气色不佳,早些回去歇息吧。你这些年读了这么多经书,难道还没有勘破吗?”亦芯眼神一暗,忙敛袖站起,双手合十对着静慧师太一拜:“师父,弟子告辞了。”“去吧”看着亦芯寥落的背影被丫环雪雁扶着出了禅房,静慧暗叹一声撸下佛珠开始诵经……
被屋外光线一照,亦芯原本苍白的脸略有了些血色,细细的柳眉下一双漂亮的凤眼微眯着,抿着的薄唇带出岁月的沧桑。雪雁见小姐停下,赶紧将手中的一件深紫色狐皮斗篷披在亦芯身上。突然雪雁指着人群中的青衣少年对亦芯道:“小姐你看——”亦芯一见少年,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皱眉道:“他来作甚,去叫他过来!”满头大汗的青衣少年被雪雁带到亦芯身边,涨红着脸懦懦许久方小声叫:“母亲。”见侧身并未看他的母亲眉头一皱,立即接道:“小姨来了,在家等您呢!”吴亦芯转身便向庵堂不远处的一座小院儿走去,雪雁和少年亦紧随其后。
这是一座简洁、清爽的四合院,和周围的村居房屋、院落混在一起,并不起眼。院内,吴亦芯的房间里此刻有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其中一个年约十五、六岁,柳叶弯眉像极了吴亦芯,只是比她略浓些,亦发衬得那双明媚的杏眼活泼而灵动,小巧而挺拔的鼻梁更与吴亦芯的一模一样,嘴小而唇略厚,肤色白皙细腻,漆黑的青丝挽成双螺髻,点缀其间的是珍珠、玛瑙、红珊瑚镶嵌而成的珠花。上身着浅绿色交领襦衣,下穿翠绿色的六幅锦裙,腰系鹅黄绸带。这便是吴亦芯的嫡亲妹妹吴亦芸,身边是她的贴身丫环绿竹。亦芸坐在姐姐桌前,被一张花笺上姐姐娟秀的字迹吸引:不见朝垂露,日烁自消除。
人身亦如此,阎浮是寄居。
切莫因循过,且令三毒祛。
菩提即烦恼,尽令无有余。
“芸儿,你来了。”见到妹妹,亦芯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亦芸欢叫着扑向亦芯:“姐姐,你可回来了,我等了你一个多时辰呢。呀,姐姐你的手好凉,快来烤烤火。”边说边拉着姐姐坐到火盆边。亦芯的奶娘余氏捧了一壶热茶进屋放于桌上,笑对亦芯:“大小姐坐坐,陪二小姐说会子话,就该吃饭了。”
亦芸还想着姐姐花笺上的诗,心中闷闷的,表情便有些不自然,亦芯见了问道:“芸儿你刚到,何事不开心?莫非路上出了什么事不曾?”亦芸勉强笑道:“没有什么事,只是方才看了姐姐写的那首寒山子的诗,心里有些不痛快。”亦芯听了淡淡一笑:“我闲着练字,随手写的,芸儿不必放在心上。你小小年纪,最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可别看这些。”说着将那张花笺揉成一团,亦芸忙笑拉着她的手:“倒让姐姐来开解我啦,咱们说些高兴的事吧。”
转眼万历十五年的正月就过完了。这日,阴了多日的天空终于放晴了,让人很想出去透透气,但姐姐前阵子一直病着,这几日刚好些,可不敢叫她出门。吴亦芸决定自己骑马出去溜溜。刚换好骑马的衣衫,却见雪雁向她走来,心知必是姐姐找她有事,于是随雪雁来到姐姐房中,见她着一件紫花布袄,用一根玉簪子将头发随意的挽在头上,手上拿着一卷书慵懒地斜靠在窗前的湘妃榻上,塌前笼着一盆火盆。“姐姐,唤我何事呀?”亦芯淡笑着:“我知这些天你闷坏了,可这郊外不比城中繁华之地。你如今已是大姑娘了,独身一人出去或不安全。我去年便为你备下两套男子衣衫,你换做男装,叫刘才与你同去可好?”
刘才乃余妈之子,年三十四岁,与妻儿并母亲皆在吴亦芯处当差,刘才是吴亦芯的管家,他儿子刘狗儿与吴亦芯之子吴正同年,皆已十二岁。这吴正因母亲厌恶且憎恨他,家中仆从也无人将他当做主子,故而从小就性格孤僻内向,不喜与人交往,只与狗儿玩耍。亦芸虽与家人一样从心底里排斥吴正,但又觉得他很无辜,亦很可怜,所以她每年来姐姐处小住,都对吴正甚好,教他读书认字,骑马射箭,前年更是将父亲的一套拳谱拿与他练习。因此吴正对亦芸有一种说不出的依恋,每年亦芸在此是他最快乐和幸福的日子。今日见亦芸要出门,早眼巴巴的坐在门前台阶上了。此时亦芸也想起了他,便对姐姐道:“这屋里有多少事需要刘才忙的,不如我带正儿去吧?”听见吴正的名字,亦芯的眼光立时暗淡下来“随你吧,路上小心,早些回来。”“是,姐姐好生休息。”亦芸娇笑着跑出房间,看见坐在那里盯着她的吴正,“正儿,可愿跟小姨出去遛马?”吴正眼中一亮,急急点头来到她的身旁。
京郊的山路上,是冬日特有的萧条,山道是冻硬的黑土,山顶是皑皑白雪,树木全是秃顶枯枝,偶有一、两树野山梅点缀着冬日的单调。远处有一黑一红的两骑骏马风驰电掣地奔驰而来,突然驰在前面的黑马一声长嘶停了下来,马上骑士是个身材健硕的年轻男子,他身着黑衣,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英气勃勃。他勒马回头对后面跟上来的枣红马上的骑者道:“大哥,你为何不肯放开你的赤风与我这乌龙一较高下?”被唤作赤风的枣红马通体没有一根杂毛,前额宽大,眼睛亮而有神,颈宽平短厚,四肢粗壮,四蹄大而端正,鬃毛和马尾毛极为浓密,通体毛色油亮,是一匹极好的蒙古马。马上是一位中年男子,样貌英挺,着一件黒狐裘披风。只见他懒懒地抚着赤风的鬃毛怜惜道:“有甚可比的,这世间能跑过它的马我还未见过,包括你的乌龙。”黑衣青年方欲辩解,却被中年男子一个噤声的手势阻止,凝神细听后方道:“五弟,咱们后方就有一骑驰近,堪与你的乌龙一比。”说话间,一骑白马飞驰而过,正是出来遛马的吴亦芸和吴正二人。“五弟还不快去,那马上可是驮着两人呢,你若追不上,可就丢人了。”黑衣青年立刻一提缰绳,激射而出,追着白马而去。中年男子轻抚爱马道:“咱们去前面等他们吧!”言罢双腿一夹,如风般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