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大漠漫归途

慕霜桦右手一紧，被她握在右手的匕首登时削在了她细嫩的手掌上，引动一阵热辣辣的疼痛。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温渥尔，好样的！”莫达鼓掌赞赏自己的猎鹰。他的三弟眼中则有一闪而过的恼怒。虽然他自将凌云捉来便知道凌云会陷入极度不堪的境地，可万万没想到会不堪到如此地步！
“大哥，我们夷狄人素来推崇英雄，你……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凌云？！”青年冲莫达大喊。
“忽尔，不要忘了，我们也推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个战神让我夷狄损失多少好儿郎？！我怎么能放过他？”莫达说完这句话才想起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位靖朝公主，霍然觉得将她带来看这么血腥、这么反靖的画面很是不妥。
他转首向后张望。眼前忽然出现了慕霜桦那张艳倾天下的容颜。
迈步、站稳、抬手、刺入！此时的慕霜桦已经完完全全陷入了某种条件反射的状态！
莫达还没反应过来，忽尔就大喊：“大哥危险！”莫达只觉得喉头一凉，他垂眸看去，便见一柄样式古朴小巧的匕首正不偏不倚地插在他的脖颈上，仅剩下了一个手柄。
然后……鲜血冒泡间，只闻噗通一响，莫达可汗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至死也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折戟在天下第一美人的刃下！
忽尔扑将上来却毕竟晚了一步。他们都错看了慕霜桦！心底有乾坤的女人，这份狂霸难道就仅仅停留在表面上么？
“你、杀、了、他！！”忽尔揽起莫达那目中犹自带着极端惊疑之色的尸身，双目赤红地看着站在原地的慕霜桦，身上散发着宛如实质的杀气！
慕霜桦仅仅看了看自己完美如玉雕的双手，见其上沾满了殷红的血迹，也不知全是她自己的，还是她自己的血与莫达的血混合在了一起。不过，这不重要。
她站在那里，丝毫没有第一次杀人的恐惧，反而无比镇定自若地冷笑：“莫达死不足惜！这天下间，凡是有敢伤害阿凌的人，他就是我的敌人！”
草原上的风猎猎奔腾着，令慕霜桦身上的嫁衣裙摆全然飘扬在一片绿茵茵的绒草上，潇洒随性，竟有一种烟波浩渺般的绝美，直如凌霄仙子踏浪而来。
忽尔有些看呆了。慕霜桦见惯了形形色色的惊艳目光，自然无动于衷。因为她在意的，永远只有一个人！她骤然提前裙摆向着满眼震惊的凌云大步奔去，像极了一只循着光明献身的飞蛾！那些含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沿着瓷白的面颊滑落。
“初阳，卧倒——”凌云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喝，其声直冲云霄。慕霜桦回神，她刚刚做出了一个伏倒的动作，就听见“哧哧”几声空气被撕裂的响动。
电光石火间，利箭穿透皮肉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她的娇躯已经被冰冷的利器洞穿！一阵天旋地转，她不由自主地随着一股股冲击力趴倒在地上。旋即她便感觉浑身上下似要烧起来，竟是无一处不痛。
自远处破空而来的连弩还在继续向少女射击。“哧哧哧”，不知有多少比男人的大拇指还粗的硬弩短箭钉在慕霜桦身上，令她如折翼的蝴蝶一般被钉死在布景之上，颤抖着再也无力飞翔的翅膀哀悼逝去的过往！
“噗”一口鲜血从少女的嘴中如泉似的喷涌而出。时间仿佛静止了，直到凌云那恰如失去爱侣的狼王般惊天动地的嘶喊声，在一地寂静中哀恸到了极点地席卷了整个苍穹，才算是打破了一地的凄惶！
“初阳！初阳！初阳——”男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明明四肢都已经无法动弹，胸口还有一个仍在汩汩流血的大洞，他却硬是扯断了束缚住他的铁链，踉跄着扑向离他不足五尺远的慕霜桦。
“初阳——初阳……”凌云不顾自己浑身上下鲜血淋漓，一把将慕霜桦的头颅紧紧揽在怀里，泪水潸然而下。
“别……别哭……”少女白得近乎透明的绝色丽容上浮现欣慰的笑容，“我们说好……同甘共苦的……你的痛……我如今，已经尝到了……而且……我也算……给你报仇了……对不对？夷狄群龙无首……最终脱颖而出的那个新可汗……定是足以与靖帝……慕璟青相提并论的君主……也只有他能够制止慕璟青不断膨胀的野心……免战火如荼！阿凌……我猜的对不对？这必杀的……一击，我虽然练了整整……两年……效果还是很好的吧？一举……建功……”
“嗯……初阳一直都是最了不起的……”凌云想拭去慕霜桦嘴角的血迹，却不想越抹越遭，竟将她的整张脸糊成了红色。“笨蛋……笨蛋阿凌……”慕霜桦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忍不住想笑。“咳咳……”可惜，笑到一半，她的笑声就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忽尔见状，心中莫名发堵。既然注定会一命赔一命，他也不必再斤斤计较了。他伸手冲远处的亲兵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停止射击。
堪称万众瞩目的两人却在旁若无人地诉说衷肠。凌云温柔地看着慕霜桦，目光宠溺得简直可以滴出水来：“你才笨呢，初阳，居然杀了莫达为我报仇……男人的仇，应该男人自己报才对。”
少女皱皱小巧的琼鼻，状似生气，又似撒娇道：“阿凌，虽然我还没有嫁给你，可在我心里……不需要那些虚礼……你就已经是我的丈夫了……阿凌，既然是夫妻……怎么还要分彼此呢？”
凌云一怔，他本也是狂放如风的人物，回神后亲吻着少女的额角微笑：“对，夫妻……算我说错了，好不好？初阳，你说，是不是我们上辈子……就在一起？”
“那真好……我们下辈子还能在……一起么？”慕霜桦说话间，又是一口鲜血狂涌而出。“自然是能的……”凌云似喜似悲道。
慕霜桦仰望天空，突然笑出了一脸的如梦似幻，她断断续续地道：“阿凌……我一直很想……很想走出那个囚笼……和你一起……观遍名山大川……春饮百花甘露……夏听……雨打浮萍，秋观……万物丰腴……冬赏遍野雪飘……现在，我们一起看了……大漠的风沙和……草原的悍野自由……是不是也很……圆满了？”
“是。我还会带你去看很多很多美丽的风景……今生不行的话，就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欠着你，你记得来讨债。”“你……你说的……不许骗我……”慕霜桦展颜，虽然满脸都是血痕，可看在凌云眼中，这样的初阳更美。
因为唯独此时此刻，初阳的心是全然属于她自己、也是属于他的。
“不骗你，这辈子，我手上沾了太多的鲜血，我知道自己一定会不得善终……可是，傻初阳，为什么要你来为我背负罪孽？”凌云轻柔地吻过慕霜桦的眼角眉梢，最后吻上她花瓣般的唇。
“慕氏皇族……太肮脏了……流着那样的血……太让人耻辱……太让人厌恶……我……我要舍……舍了这一身由鲜血和……白骨堆逶的……风华……”慕霜桦语含欣慰，似乎终于解脱了。凌云却知道，她不过是不希望他有负罪感。
男儿有泪不轻弹。凌云早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哭泣是在什么时候了，或者……就像他自己所怀疑的，他根本不会流泪。可现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他会哭，而且，他一生只流一次的泪，挽不回他最爱的人即将枯萎的生命！
血泊中的慕霜桦想抬起手为凌云拭干眼泪，可柔荑最终还是无力地落了下来，双目亦缓缓阖拢。凌云目眦欲裂，他行伍十载，见惯了生死、鲜血、白骨，可从没有一次会让他感觉这般天崩地裂。
“初阳！初阳——你不要睡！不要睡！我还没告诉你我为什么喜欢唤你‘初阳’！你以为会是因为你的封号吗？哼，慕氏皇族给的封号怎么配得上你？初阳……你是天边最美的霞光，你是最初的希望！初阳……初阳——”凌云仰天大吼，“初阳”二字的余音居然在坦途荡荡的草原上传出去很远、很远。
可惜，唯独凌云呼唤的那个人，再也听不见自他灵魂深处传出的悲鸣。
“啊——”凌云不堪重负地狂嚎，霍然起身双手齐出，片刻间就将钉在慕霜桦尸身上的硬弩之箭尽数启出！他十指翻飞，其下如有弓弦，指骨来回借力，竟将这些除原弩外根本无法借助其他工具发射的短箭一一原路射回！
这一刻，凌云的目色清冷而严酷，其中隐隐有疯狂的漩涡在流转，似乎只要对上他的眸子就有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可能！“嗤嗤嗤”，凌云的战果是辉煌的，十几名弩手竟因为没有准备，无一幸免于难地被自己射出的短箭钉死在地上！
凌云冷冷一笑，不仅不理会四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战势，更对自己一手创下的人间地狱无动于衷！即使他是废人，即使他无法再动用武力逐鹿沙场，他依然有能力为自己心爱的人报仇！只要他不死！
“放硫磺箭！”忽尔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妇人之仁会带来如此巨大的损失，遂咬牙下令。于是，漫天流萤飞舞！它们不是美丽的烟火而是催命的阎罗！
凌云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迎着点点火光，小心翼翼地抱起慕霜桦的尸身，缓步往大漠深处走去。
越来越多的火焰在他身上被点亮，然后，火焰映着草原狂野而旷达的景致，映着盛放在血色下的、最瑰丽的风情，在苍黄的沙海中逐一湮没。一双璧人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不见……
关于这段历史的结局，后人仅能根据《靖书》中《青帝本纪》、《卫国大将军列传》等的记载窥得一爪半鳞，至于是不是史实，无人再知。
据载，靖朝天佑十四年九月十五日，传奇一生的卫国大将军凌云遭夷狄俘，原因不明。
同年九月，初阳长公主慕氏和亲夷狄。
九月末，卫国大将军凌云与初阳长公主慕氏携手逃入大漠，不知所终。
同年十月中旬，靖帝亲征夷狄，斥兵近百万，可惜后被大漠风雪所阻，最终功亏一篑。
天佑十五年一月，靖帝班师回朝，病重，三月即崩。年仅四岁的嘉瑞太子即位。
嘉瑞三年，国舅逼宫，杀小皇帝及太后，靖慕氏皇朝灭亡。时人云，靖帝自毁长城终遭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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