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眨眼,似过了一个弹指。再一眨眼,又过了沧桑一世。』
本来是硬撑着面子,一看到段奚霜,伽昙整个人都蔫了,可怜兮兮地喊道:“奚霜——”梨花带雨的模样真像一株沾着午夜露水的昙花。
段奚霜摇摇头,“啧啧啧,伽昙,只有这个时候你才像个女人。但你还别说,你和华温这样太诡异了,真是太诡异了。”
“……他不是华温你又不是不知道!”
华温紧贴在伽昙的背后,一双眼睛显然没有以前那么沉静了,转来转去全是鬼机灵。段奚霜走过去,食指和拇指拎着华温贴在伽昙胸口上那只手的袖子,像是拎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一样把他那只手提开,对伽昙说:“你先出去。”
“好!你自己要小心!”伽昙点点头,义无返顾地跑了出去,把段奚霜自己丢在了这,嘴上说着小心人早看不见影子了,溜得比偷腥被捉正着的肥猫还快,出去的时候还不忘给他把门关个严实。
房中一下子寂静下来。
段奚霜用一种要死不死的眼神盯着华温,华温骄横地扭了一下腰肢,两只胳膊就缠在段奚霜脖子上,“奚霜——”
鸡皮疙瘩惊起一身,段奚霜已经彻底放弃了这人不是夙语的妄想,嫌弃地问:“你来做什么?”
“你看你这不稀罕的态度哟,和刚刚伽昙喊得有区别么?怎么待遇就差这么多。”
段奚霜那张脸还是淡然着不带任何让人亲近的温度,“别总拿伽昙来跟我说事。你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青荨说,十几年前你去幽冥司借过轮回簿,看了华温的命数。你打的又是什么算盘?华温的事情与你不相干,你最好别横插一杠子,惹出了什么事我可不会对你客气。”
“你真狠得下心辣手摧花?你看我一眼嘛,水灵灵的姑娘你也不喜欢,也不知道你是受过什么刺激。”
“哼,”段奚霜冷笑,“我看你一眼,我看你一眼华温也成不了大姑娘。”
夙语白眼一翻,从段奚霜身上老老实实地下来,“说正经的,十七年前我去幽冥司也是任务,天界让我打着看华温命数的幌子,在江夏郡找个命格差不多的姑娘,投生过去。”
段奚霜顿时一身冷汗,“天界是让你来监视我的?”
“你倒是聪明。”
“我怎么敢说自己聪明,只是不傻能看得出原委而已,夙语,聪明的人是你,凭你的性子,在我附近呆了整整十七年我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夙语突然凑到段奚霜身边,悄悄耳语道:“其实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华温这是最后一世了,你可不能——出任何差错啊,更不能让伽昙知道。她若是知道来龙去脉,就算不拦着,也会给华温造成干扰的。”说完轻轻一笑,女子的笑出现在华温脸上格外诡异,“你说呢?”
段奚霜有些头疼地叹气,“伽昙花了几百年,她这一生白费了。”
“怎么了,你心疼?你心疼也没办法,忍着吧。”夙语的眼神看起来难以捉摸,“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反正我们这种人最耗得起的就是时间。”
“你要在华温身体里待到什么时候?”
“你这就赶着我走了,本来我附他的身也不过是为了戏弄你好玩罢了。我投生的那个丫头命太薄,这不能怪我。我就这么回去复命,天界也不会说什么的。”
段奚霜想想觉得头更疼了,胡乱挥挥手,“你快走,现在就回去。”
夙语一阵委屈,“我还不稀得华温这躯壳呢,也不知这华公子得的是什么富贵病,一到了晚上眼睛就看不清。”
段奚霜本来茶都喝进去了,一口又差点喷出来,“你刚说什么?”
“我说……我说我现在看不清。”
“你看我呢?是模糊的?”
“是有些模糊……”
段奚霜立刻从凳子上弹起来往外跑,“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回去复命罢,我现在有急事。”
“哎,段——”夙语看着段奚霜跑出去的背影,自己又心里奇怪,天还没黑的时候她附华温的身时眼睛明明还是好好的啊,真是怪了。
段奚霜在太守府里到处找秦桂,秦桂没找到,倒是见着了一颗杏树底下蹲着的伽昙。段奚霜走过去拎着她的领子,“你在这发什么哀思?你这么怕死,我以为你回落檀阁了呢。”
伽昙有些没精打采:“我担心华温。那女鬼怎么样了?”
“女鬼让我收了,倒是我说你们俩呀,”段奚霜食指对着伽昙上下点了半天,总有种想骂人骂不出来的感觉,“你们俩真是冤家,冤大头的冤!”
伽昙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冤大头?什么冤大头?”
“你最近眼睛怎么样了?”
“你不说我还忘了告诉你,不知道怎么的,眼睛自己好起来了。本来我眼睛模糊的时间也不是太久,所以到底是从哪一天开始好起来的,我也记不太清了……”
“你跟我去找秦桂。”段奚霜不由分说拉起伽昙。
两个人寻了半天,最后终于在大门口找到了秦桂。
秦桂看着段奚霜带着伽昙像饿虎扑食一般扑向他,他还真是第一次看段奚霜这么不冷静的样子,“段公子,什么事急成这样啊?”
“我问你,你家公子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眼睛?”伽昙本来就很茫然,这下子更茫然了,扯扯段奚霜,“你说什么眼睛?华温又怎么了?”
秦桂一下子支吾起来,“这……我不知道啊。”
段奚霜冷起脸,“再说不知道,我可要在你身上下咒引灵了。”其实段奚霜完全是吓唬人的,什么下咒引灵的事情他哪里会。
“段公子,你再逼我,我也还是不知道啊……”
“那就知道什么说什么。”
“公子不让我说,他如果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不说?”段奚霜阴阴地笑,右手轻轻抚着秦桂的脸,一直抚到脖子,“不说,今晚你就等着好戏罢。”说完转身就要回落檀阁。
秦桂向来胆子小,又是头一次见着段奚霜这个样子,被他这么突然一刺激,穿堂风一过,瞬间凉意蹭蹭直蔓延到心肝肺。他上前扯住段奚霜的袖子,“那我告诉了你,段公子你可千万不要去问我们家公子啊。”
段奚霜两眼眯眯一笑,要多慈祥有多慈祥,“不问,不问。你且放心。”
“其实我家公子他早就有些奇怪了,但因为他不让说,所以我也没有跟谁说起过。他大概从一个半月前开始每天练习闭着眼走路,一开始我见他在房间里闭着眼摸来摸去还问他,公子什么也不解释,只是要我别说出去。后来公子的眼睛果然莫名地不好了,他不说但我也能看得出来,一到了晚上就是这样,看样子也不是看不见,大概也只是模糊。因为一开始公子练习得很好,对府中也比较熟,所以从没被什么人看出过破绽。就连……就连段公子你,也没察觉什么不对。”
“他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的?”
“大概是骆小姐过世以后。也就往后几天吧,前后差不了多少的。”秦桂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瞟伽昙,“之前我知道伽昙姑娘的眼睛受了伤,到了晚上会看不清……近日看姑娘像是好起来了?当然,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毕竟两件事巧到一块去了,可世上哪有这种偷天换日的事情呢,就是段公子,也办不到吧?”
段奚霜不动声色地看看伽昙,她还静默着,当初浣玉的事情她有许多都不知道,大约是还没理清楚,但肯定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和自己的关联。
伽昙转头跑回去找华温,段奚霜在其后跟着,一同回了华温房间。
房间里安然静雅,还萦绕着引魂香留下的淡淡的茉莉清香,华温好好地睡在床上,像从没起来过。看样子夙语是已经走了。
伽昙坐在华温床边,现在她看这张脸是无比的清晰,却也是无比的难受。难怪他最近每天去落檀阁却从不晚上留在那边吃饭。他是怕她和段奚霜看出破绽。可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段奚霜斜靠在一边,手里的扇子展开半面江山,“我也想知道。这样的事情我都不敢做,别说是他一个凡人。不过我如果把浣玉的故事原封不动地告诉你,你大概会得出些眉目。”
段奚霜将浣玉的事从头到尾给伽昙复述了一遍,伽昙听完后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她静静看着华温,说:“是浣玉,她帮我和华温换了眼。”
“你为什么不把你想到的大胆说出来?你是没猜到呢,还是不敢说,不敢想?”
伽昙僵硬地抬起手拭了拭眼角,“他不会……”
段奚霜打断她,“华温想要治好你,而浣玉想要维持魂魄的精力,要食心。我不知道中间是什么巧合的机缘让他们两个认识了,总之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样。华温在新婚当晚,剖了骆小姐的心。后来他把心带给是地缚灵无法离开笙月坊的浣玉,给了浣玉更多时间,让她能够完成自己的心愿,以及帮你和华温换眼。而浣玉一个虚弱的地缚灵,单单食心可能根本就支撑不了她去幽冥司救出安慎的魂魄。她可能还吸食了华温的阳寿。”
“不可能。”伽昙猛然抬头,“华温认识我并没有多久,就算他是真喜欢我,又有哪一个男子会为一个只是认识了短短几个月的女子做下这样的孽?”
“如果不是短短几天呢?”段奚霜严肃地反问伽昙,“如果他认识你不是短短几个月,而是漫长的几辈子?当初青歌镜碎在你追着华温一同跳下去的轮回道里,你确定他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么?自从你出现以后,就似乎是激发了什么东西,华温从那以后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你确定他真的只是认识你这短短一世?”
一个眨眼,似过了一个弹指。再一眨眼,又过了沧桑一世。
华温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人满袖盈着清淡的昙香,扑了他满鼻。眼看着却看不清,只是这人似是伤心的样子,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长发垂在胸前,像一幅梦里展开过无数次的画卷。
“伽昙……”他声音开口还带着干涩的沙哑,抬手触到那人的脸颊,触了满手湿润温热,满手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