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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绛珠

碧纱别歌 山海 2025-01-12 19:16
『这是五月里第一场雨。』
浣玉幽幽的声音在段奚霜耳畔环绕着,像一条冷冰冰的水蛇环绕着他的脖子,“以心换心,要用活人的活心。那时安慎一直觉得,之所以没有人愿意来为我换心,是因为这是一桩泯灭人性的大孽。其实想来也对,死都死了,谁还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多背一桩罪孽呢。我劝过安慎,可他不听,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眼前的情景继续跳转,这次走进来的不是安慎,是一个富贵雍容的女子,妆容精致,但眼角的细纹不可避免地暴露了她的年龄。女子从一旁的侍女手中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吹凉了喂到浣玉嘴里。
浣玉十分艰难地开了开口,声音十分虚弱,“母后,安慎都在忙些什么?他已经……好些日子没来看过我了……”
女子兀自叹息,“绛珠,你可知道安慎最近一直在跟着宫里的法师学一些不为人知的秘术?”
“不知……”
“战争眼看就要挑起了,沙场前线需要安慎带兵,可他又放不下你。也是的,你这个样子,他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能安心。所以他想赶在出兵前将你医好。”
浣玉挣扎着抓住面前女子的手,浣玉那只手显得苍白无力,活像幽冷的鬼魂,“母后,宫中……宫中一向是禁止那种秘术的!西域……西域许多秘术都是……”浣玉的声音带着哭腔,已经快要断不成句,“许多都是要害人性命的……安慎想要以命抵命来救我,这种罪孽……这样的罪孽不能犯,不能犯!求母后帮我拦阻安慎!”
女子的面容一下子由不忍变为严厉,轻轻拂开浣玉本就没什么力气的手,言语中分明是不容商量,“安慎为了你,甘愿付出这样的代价,事关你的性命,这是你唯一的求生机会,母后是不会容许任何事干扰他的。安慎是个对你真心的好男人,身份也合适,你若能渡过这一劫,母后会让你父王下旨赐婚。绛珠,不用说是犯什么罪孽,只要能救回你的命,就是要挖我的心,母亲也是甘愿的!”而后,脸色稍稍柔和,“卓锦已经自愿提出要把心换给你,她平日与你关系最近,又是跟你同龄,从小在你身边服侍的,换她的心再匹配不过。我已经派人将卓锦接到我宫里好生伺候着,她的弟弟也已经赐了高位,也算是对她的补偿。你安心休息吧。”
女子说完,吩咐旁边的人照看浣玉好好休息,自己带着侍女离开了。
再回忆起这样的往事,难免心里难过。浣玉的声音有些沙哑,“我那时想救安慎,也想救卓锦。卓锦是从小就一直跟着我的,我根本就没把她当成过下人,都是把她当姐妹一样对待……这罪孽滔天,我清楚得很,更何况是让我换一颗我姐妹的心!这哪里……这哪里是在救我,这分明是……生生剜我的心啊……可是我这个样子,事情已成定局,宫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帮我。我终于没能拦住安慎学那种秘术。”
不知过了多久,安慎再来看浣玉时,手里已经捧了一个朱红的盒子。他身后跟着宫里的御医和法师,浣玉的父王和母后也双双来此。浣玉知道,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接受这种命运。浣玉每每想到那盒子里装的是卓锦的心,就会痛不欲生,而卓锦跟了她这么久,到死居然连个全尸都保不住。
浣玉把头别向另一面,不去看安慎,眼泪浸湿了枕上铺落的一层头发,像染了一笔未干的墨迹。浣玉已经是泣不成声,“安慎,你非要不给我这个成全吗。走过这一步,我就再也不是原来的人,而是吞了卓锦的心的面目可憎的妖怪,再也没法回头。”
安慎像往常一样,俯身温柔地亲吻浣玉的额角,语气轻柔得像在哄初生的婴孩,“怎么会呢,你是绛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绛珠。你别害怕,我会一直在这陪着你。等你醒过来,你又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绛珠,会跳舞,会冲我笑,会……”说到这里,安慎的眼圈迅速蔓延上一层滚烫的红色,喉咙中哽咽了一下,“会好好地守在这儿,等我从沙场凯旋,娶你为妻。”
浣玉闭上眼,泪如雨下。
“我还是没能嫁给他。”浣玉的难掩悲戚的声音再次在段奚霜耳边响起,“我醒来时安慎已经身在沙场,此后我再没能见过他。他死在沙场上。敌军痛恨安慎,他们砍下他的头,把安慎的心挖出来,塞进头颅的嘴里,用带刺的藤蔓将头颅捆起来悬在城门上,以此泄愤。他的尸身被抛入舂米桶中舂得粉碎,混入饲料中喂了敌军的牲口。过了一个月,安慎的眼睛依然完好不腐,民间有人议论说安慎那双眼睛血红得像天上的妖星,煞气太重,于是敌军首领又下令放秃鹰啄去安慎的双眼。”
段奚霜听得头皮一阵一阵发麻,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这世上要折磨人羞辱人的方法,真是百般千般的用不尽。
浣玉继续说,“罪孽深重至此,后来的命运,我不怪任何人。皇室中犯下了这种罪,代价便是亡国。兴许你不信,可我总觉着,这都是因为我们做了错事。后来敌军攻城,父王和母后殉国,我没有。即使后来被敌军凌辱,被卖到笙月坊,我也没有死,因为我早该是一个死人,之所以还继续活着遭受欺辱,是要替死去的人赎罪。我想这样,安慎的魂魄说不定就能少受些苦。直到后来,段奚霜,我见到了你。我派人打听你的身份,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但相信你的的确确是身怀异术。”
“遇到我以后,你产生了一个想法,要以魂魄换魂魄。”
“没错,我想换出安慎的魂魄。这个魂魄要足够尊贵,并且足够作恶多端。”
“于是你想方设法地坐上花魁的位子,并且让一个官家的公子看上了你。他去你房间的那个晚上你杀了他,然后自尽,是想带着他的魂魄一起去落檀阁找我,让我出面帮忙以魂换魂。但是你没想到,你会成为一个地缚灵,那个公子的魂魄早就被锁走入了轮回,你却被困在笙月坊。”
浣玉惨惨地笑,“事情就是这样。死前我留下了遗书和我的积蓄,要为自己赎身。鸨母待我还算不错,将我葬得不薄,卖身契也一并烧给了我。我只是想着,我没有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至少去见安慎的时候,是一个良家女子的名分……”
一股力量将段奚霜的魂魄从浣玉当时的身体中弹出来,梦境渐渐模糊了,四周由黑暗又逐渐亮起,一眼望尽满是黄尘的道路两边载着满满当当的地狱花,火般热烈,像女子舞起的裙边荡成的河。
段奚霜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以为他活了这么久,再也不会因为什么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感动或难过。而现在他想起当日伽昙那句话,在青歌镜复原的过程中,真正难的,是这途中遇上的一个个故事,一滴滴眼泪,一页页写不完道不尽的心酸。想到这个,他突然有些感同身受了。
浣玉一身绛红裙裳融在眼前这片烂漫的火红中,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段奚霜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你的魂魄我已经带离了笙月坊,这是黄泉路,后面的事情我不便露面,你自己去罢。救出安慎以后,你一刻不要逗留,没有你和他叙旧的时间,你要马上返回鸨母的身体让她醒来,否则她会有性命危险。”
浣玉咧嘴一笑,“你放心罢,我这辈子背了这么多债,绝不会再搭上一条人命。”
段奚霜点点头,转身离开。他再回头时,浣玉已经不见了。偶有亡魂与他擦肩而过,轻飘飘的身子像是淡墨泼成的,水一冲,就化没了。
路过望乡台时,段奚霜抬头看了一眼。顾青衣还是那副样子,无所事事地坐在石头上来回晃荡着一双白皙却布满咬痕抓痕的腿。看见段奚霜,扯起嘴角似是嘲讽地笑了笑,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看着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段奚霜向更远的地方走去,再走,再走,却也终究走不出是非之外。
后来的日子,华温和伽昙的关系倒是恢复如常了,华温更加勤快地往落檀阁跑,好像太守府中就他是个没事做的闲人一样,整个落檀阁里反倒是段奚霜成了多余的那个。伽昙心里高兴,每天的伙食供应得格外好,段奚霜也乐得享受,托华温的福吃了好几天顺心顺意的饭菜。
只是这些天段奚霜觉得华温看伽昙的眼神和从前不一样了。他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反正就是变了。
入了五月,天气一下子闷闷地开始热起来。伽昙早上起来往窗外伸了一下胳膊,忽地胳膊弹回来,傻傻地笑了。
这是五月里第一场雨。
雨势渐渐变大,渐渐地从门口看去,外面都迷成了一片雾帘。即便是这样,都阻止不了华温来落檀阁。今天华温刚迈进门,他其后就跟着进来了一个女子。那女子似是赶得很急的样子,也没打伞,头发湿漉漉的粘得像外面飘来荡去的柳树枝子。
伽昙愣了一下,微微惊讶喊道:“浣玉。”
段奚霜看着浣玉那张前所未有清新的脸,笑了,“浣玉……不,绛珠。”
那张明媚的脸微微翘了翘唇角,“段公子和伽昙姑娘近来可好?”
“好着呢,怎么不好,我这店里美人红妆,公子如玉,天天上演的都是一出郎情妾意戏,哪能不欢畅啊。只是我怎么觉着你今天的气息微弱了不少?难道是达成了心愿化了不少戾气?”
浣玉走到段奚霜面前摊开手,掌心里赫然躺着一颗红色的珠子样的东西,“段公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答应别人的事情,我一向是说到做到。那天我说若段公子肯帮我的忙,就以心口血相赠。我本来是魂魄,所凝成的唯一精华不过是心口的一滴血。现在我只是一缕残存的气息,彻底消失在这世上之前特地上门来拜谢了。”
没等店里的三个人回过神,浣玉的身形已经转眼间消失,化成一缕和风消散了。
那滴心口血落在段奚霜掌心里,恰似一颗绛红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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