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天帝国云天堑,云天涯到!”
突如其来的通报声传来,一听那个人的名字,君飒心中一凛,下意识的望向门口。
人未至,气息已逼近,只觉得四下温度骤然降低。
黑色长袍,黑色衣带,黑色长靴,黑色斗篷,甚至连倾泻而下的黑色长发遮盖了一半的耳环也是黑色,更衬得他面色冷白如凝霜。如果说杜青成的身上沾染的是理所当然的名门贵气,那么他,云天堑,则是周身都迸射着逼人的王者霸气,与生俱来。
在这股强劲的黑色风暴迅速席卷下,君飒忽然想起了那夜树林中血腥的一幕幕,心中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就在这时,那人却突然转眸,看向她的目光中煞是阴鹜嗜血。
君飒自认为不弱,却仍然觉得那目光中夹杂的凛冽寒气让她的胸腔中一阵窒息。也幸好,他几乎立刻就移开了目光。
云天堑旁边正是他的同母胞妹云天涯,两人对早已到场的罂朝皇长孙罂无擎拱手一揖。但即便是对人行礼,云天堑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罂无擎倒也不在意,挥手示意免礼,一边把胳膊搭在他的肩上笑道:“快来瞧,铭朝人到现在都没有来,大约是他们知晓自己技不如人,不想出来丢人现眼吧?这下跟王弟的赌,本王赢定了。”
罂天帝国一向嚣张,别说那些周边部族和小国,就是名列三大朝的铭朝和端朝也常常不放在眼里。罂无掣的话刚说完,便听一个声音冷言道:“长孙殿下此言差矣,铭朝皇室之人虽然还没有来,但平国公府的九公子祝浔酒一早便至,殿下难道没有看到?”
说这话的正是端聿潮,祝浔酒正是祝小柒的同母胞弟,在苏杭时和端聿潮同班。
“而且来得迟,或许是成竹在胸也说不定。”
君飒接口,在心里又补充了一句,他们目中无人,看到才怪。
罂无擎对她们欠欠身子,君飒和端聿潮也不咸不淡地回礼。两国代表就这样不冷不热打个招呼,维持表面的友好会见。
“贵朝真是人才济济,皇室居然派出两位女将,这让男人如何好下重手。”
他既长了张狗嘴,就不能把他吐出的往象牙上想。罂无擎分明是在嘲讽她们端海无人,阴盛阳衰。
君飒对端朝皇室没什么好感,但不喜欢归不喜欢,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容许外族侮辱。不过罂无擎指出的事实不假,在敌斗宫斗政斗等多斗生活中,端朝皇脉受损严重。虽出产量大,但到现在剩余的成品却已不多。阴虽不盛,但的确阳衰。
想到实际国情,君飒也只好说:“比试便是比试,各尽所能便是。”
“你若是想与我罂朝一决高下,那请便。”
罂无擎还没说话,一个阴冷的声音便回答道,君飒不必想也知他是谁。
云天堑继续说:“何况,便是我们罂朝赢了,你也当高兴才是。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一年,你还当尽快生出点身为罂朝人的荣辱心才是。”
君飒心里一紧,距离他们的和亲之约,真的只剩一年了。她知道自己或许早晚要嫁入罂朝,也知道自古女子以夫为天,但云天堑的话仍让她听得十分不舒服。
“金垣星尊到!北斗七星君到!”
云氏兄妹是踩着时辰进门,而午时一过,何煦便带着七大星君准时赶到。众人忙清整衣冠,退至两旁各站一列。
东南西北四大护将开路,何煦英武的面庞带着惯有的笑容,让人感觉如沐春风。腰间佩着银色的北辰杖,银色的斗篷在接近正午的日光下绚烂夺目,如同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而他的身后,是同样身着七色星袍的北斗七大星君,排布如勺状,七星荟萃,协力指北。路过君飒身边时,韩沁丢给她一个“不许给我丢脸”的眼神。
“弟子等见过尊上!”
星尊一行人在试刀阁主楼前转身面对众人,四十名弟子抱拳躬身问安,何煦挥手示意免礼。
“各位星君候选人如约而至,金垣不胜感激。”
第一句话,在全场慢慢反应过来后,都不由一震。星君候选人?!
“诸位前段时间想必都听说了,七星殿将在今夜中秋盛典中进行新老换届。所以,如果今日在场弟子之中有表现突出者,将有望直接跨步进入七星殿,任新一届星君。”
星尊继续波澜不惊地说道,全然不去想这话在下面引起了怎样的轰动。
在海蜃宫的日、月、星三族中,所有人无一不是从底层做起,一点一点向上爬。所以一般能担任星君的,都是族中资历匪浅武艺高强的元老级大将,哪儿轮得到他们这些黄牙小儿呢?
可尊上在此时说出来,不可能有假。韩沁在何煦身后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君飒不由深吸一口气,看来胜败,真的在此一举了。
一跃成为星君,这在北辰神府无异于一步登天,如同新科状元可直接封为丞相一般,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无怪乎被称为“死亡轮回”,还要他们做好死亡的准备。不知他们四十人要进行多么惨烈的厮杀,才会最终使一个金刚不入之人从尸山血海中胜出,荣登七星殿。
而何煦,马上也说到了这点。
“若想进入七星殿,必须头脑冷静且足够机灵,尤其是在恐惧和压力面前,”何煦的脸上,突然一改方才的春风拂面,变得一片肃杀,“这并不是要你们无所畏惧,而是学会掌控畏惧。所以我希望在能畏惧中锻炼你们,而死亡,无疑是畏惧最好的载体。”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更能在突变中波澜不惊,心如止水。所以,今日此地,我要诸位面对死亡,体验死亡,经历死亡!”
说罢,何煦挥手,四大护将每人手持一个托盘走了下来。每个托盘上都放着十只青铜酒杯,里面满满盛放的,是明晃晃的液体。
两位护将分发着酒杯,何煦继续道:“今日,我便邀请大家走一回。相信经历了死亡,你们会更容易得到新生。而既是新生,那这走向死亡的道路上,便应摒弃一些旧物。比如你的某些弱点,比如大脑的某些记忆……记忆不一定是好东西,有些东西我们固然不能忘,但有些人和事,当忘则忘——此忘非失忆,只是作为即将新生的你,应在思想上,和某些事情作个了断。”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朝浥落尘望了一眼。而落尘神色淡淡,看不出异常。
君飒从白虎将军托盘中取下一盅酒,轻轻一嗅,只有淡淡的酒香。怔怔地看着杯子,她知道,自己终究低估了这次比试。
只听何煦继续说道:“当然,大家情况有所不同,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我们都会尊重。但请各位一定要慎重,选好你们来生的路。明确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其他无管紧要的,皆可抛……”
不多时,四位护将已回到何煦身边,四十只杯盏已分发完毕。
这时的何煦,神情肃穆而庄重:“现在,大家每人面前都有一杯死亡,是否选择饮下它,还要看你们各自的意向。在此敬赠一句,别人给你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出属于自已的选择。”
何煦扫视了一下四周,每个弟子都一派凝重,但依然没有人跳出来说退出。
见状,他不由一笑。
“其实死亡带给人们的恐惧你们现在就已尝到些许,那就是未知。人们害怕死亡,却又想参破死亡。既然目前无人退出,那诸位便黄泉再见吧……”
他俯视着院中四十人,又补充道:“当然,和你们共赴黄泉的,或许是来生的有缘之人。所以说,缘份,不见得是天注定,有时也是可选择的。缘份只注定相遇,你却有权利选择……”
有缘之人……
看了云天堑一眼,君飒想,如果可以选择,来生她绝不要再和他有这种缘份。她知道,这个与自己有着婚约的男子,虽不算好色成性,但也会流连花丛,府中有时亦会彻夜笙歌。却又最是阴狠毒辣,可以瞬间翻脸,挥剑割喉枕边人。不久前又纳了一房姬妾,夜夜专宠。
虽说君飒和他没什么感情,但听到这些心中却还是难免郁结。尤其是如果到了最后,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与他成亲的话。纵然她可以用槐山公主的身份换取正妻的位置,也无法回避那些事实。
况且她深深地知道,最尊贵的身份,不一定逃得过最卑贱的生活。
所以,若是可以选择,君飒最不可能选的人,便是他。既然今生已注定被牵连,那来生,便希望不要再纠缠。
此时,何煦已高举起酒杯,宏亮的声音传遍庭院的每一个角落:“劝君更尽一杯酒——干!”
说完,他仰头第一个喝下。
虞千鉴仔细地嗅了嗅杯中酒,然后慢条斯理地喝了下去;端聿潮捏着鼻子,愁眉苦脸地往嗓子里灌着;云天堑二话不说已悉数吞下,神情未见一丝波澜;而浥落尘却静静望着三脚杯,神情竟有些怔然。
君飒咬咬牙,不会喝酒也只有豁出去了。她知道,这盏酒水中必有蹊跷。
何况,何煦刚才的话之后,应当接的一句是……
西出阳关无故人。
不知为何,君飒突然想到,西出阳间,再无故人。
昔日同门,皆为劲敌。只为那,星君之位。
不多时,药效便开始发作,只觉胸腔中一阵绞痛,窒息感笼上心头。杜清泠在后面一声叫喊:“这是给我们喝了些什么?”
她以为什么,不过饯行酒而已,真是个木头脑袋,至今不知发生了什么。
其他王公子弟们倒是极有涵养,都只紧拧着眉,暗自观察着其他人的动静。这时,远远地,何煦的声音飘渺却清晰地传来:“坦然面对死亡吧,只有经历了死亡,才可获得新生……”
近了,更近了……
死亡……
身体已开始虚浮,五官已不再灵敏。
这,就是死亡的滋味么?
咣当!一声,杯盏落地,端聿潮已支持不住仰面倒下。接二连三,周围有人倒了下去,一旁的坦塔多鄂还在勉力支持。可既是尊上亲自下药,想必已算好了剂量,不论他们如何挣扎,终究定是难逃一倒。
君飒笑了笑,不如她自觉倒下。已经两天没睡好,此刻全当补觉。
转眸的瞬间,不经意中远远瞧见,云天涯身体一晃,瘫倒在身后之人怀中。而那个叫云天堑的男子,俯身把她拦腰抱住,缓缓蹲下,小心轻柔地让她依偎在自已身旁。
不知为何,那一刻,君飒忽然涌起一阵想笑的冲动。有些癫狂,有些怔然,更多苦涩。
呵,不论云天堑多么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摧残过多少女子,但这一刹那,君飒深深地信了,他对自已的这个妹妹,真真是好啊……
君飒承认,在那一瞬间,她嫉妒了。
狠狠地,嫉妒了。
嫉妒云天涯。
嫉妒世间有这样一个男子,可以对她如此悉心照料。
而那个男子,偏偏世人皆知,很可能就是她未来的夫君。
如今,君飒再不会有父皇的娇纵,太子哥哥的宠溺,甚至也少有母后的呵护。而就是因为这个什么都无法给她的封号,在后宫之中,明里暗里却让她不知遭了多少人的算计。一直与她相依的,也只有一个曾拼死陪她受苦的小霰。
可,小霰也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婢,是需要她保护的人。
君飒何尝不期望有个可以依靠的力量,但是那些,她从来要不起。
头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月白色的身影,那个人在万葭河畔把她护在身下的影像,在她的心底弥漫成一片微疼。眼中忽然涌起了一股酸涩,一旦回到西凉,那样的时光,便再也无法回去。
在端聿潮身边躺下,掰过她的胳膊放在头下枕着,在她的衣袖上蹭干自己湿润的眼角。君飒知道,泪流过后,她还是端朝后宫那只打不死的蟑螂。至于其他,要不起的,她早已学会了不去稀罕。
君飒自动卧倒,当然比那些失去知觉的人要好得多。见坦塔多鄂在旁边歪着脖子垂耷着脑袋的傻样儿,嘴角禁不住抽了两下。但她实在困了,便在端聿潮胳膊上寻了个较为舒服的角落,闭了眼沉沉睡去。
也许应该感谢尊上,给了她这雪中送炭的一觉。